整个夏天,居里都在为找工作的事忙碌着,可忙来忙去,就是不见起色。白天,她依旧外出居多,夏天热,她就多打一把伞,下雨了,她就带一把伞,但往往也是去咖啡厅里坐坐,她想约业勤或者乐乐出来坐坐,举起电话,她又退缩了。她多少还有点好面子,吴姐不用愁,家里有钱,就算没工作也能活,而且凭她的关系,找一份工作,应该不难,陶乐乐呢,从办假证这事上就能看出她是个能人,而且即便往上攀着失败了,她去找一份老本行的工作,应该是手到擒来,在家政这个行当里,陶乐乐充满竞争力,只有她,高不成低不就,刚好卡在中间,那感觉好像掉进了一个岩石缝里。尽管东方一再劝她,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可她觉得,他是坚决站在他妈那一头的,自她失业之后,东方要她的频率明显增高,而且还故意不用防护措施,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居里急了,就说:“必须防护!否则,免谈!”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东方的职位小升了一格,变成小组长,工资涨了一千,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居里,还说要养她,居里听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要在过去,东方要说养她,她能高兴得蹦起来,但现在,居里觉得这是东方故意刺激她,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有工作的不知没工作的慌,她才多大,就要在家吃男人的?东方说:“吃我的怎么了,欢迎吃我的,日本女人不都是在家做全职太太。”居里说:“那是日本,这里是中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东方不识相,问:“中国什么国情?”居里就没再往下说,她心里明白,中国的国情就是,她是从小城市来大城市的,她身上肩负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她母亲未来的生活,以及整个家族的荣耀,谁说女子不如男,她是新时代花木兰,从小就被当作男孩子养的。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挫败,沈居里也认识到一个巨大的现实,像她这种没有家庭背景,学历一般,年纪偏大的女性,想要再就业,没有一点关系路子,想找到合心的工作,无异于痴人说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罗家再不济,也在上海混了那么多年,上一份工作婆婆秋萍努了把力,这一回,居里想着,她再低低头,没准还能有效果。她决心表现表现。
秋萍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罗进宝在厨房洗碗。秋萍说:“进宝,你能不能歇会?这碗半天不洗我看也不能怎样,是吧。”居里一听这话,拾起来了:“我来洗。”进宝忙说:“不用不用,就弄完了。”安秋萍不耐烦:“哎呀孩子要弄你就让孩子弄,你能弄到什么时候啊,八十啊,也没见你妈刷一个碗。”罗进宝反驳:“你八十的时候我让你刷碗,看你干不干?”居里僵在那,进退两难。
“居里,来,跟你说个事。”秋萍突然说。沈居里到沙发上坐好。
“你姨婆认识一个音乐剧场的人,能介绍个工作给你,也不远就在附近,你要不要去试试?”
沈居里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开口,秋萍妈妈就想到头里了?居里为自己过去表现羞愧,人家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那一个婆婆也等于半个妈呀,想到这,居里真心实意说了一句:“谢谢妈。”
安秋萍道:“先别谢,你姨婆那人你也知道,也是不能打包票的。”
居里感激地说:“有机会已经很难得。”
罗进宝道:“你能不能不要说你姨妈的坏话。”
安秋萍说:“这怎么能叫说坏话,这叫真实评价。”
当晚,东方在床头洗脚,居里扑上去给他按摩肩膀。“你妈还不错,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居里口气是甜的。东方说:“我妈人不错,你以后就知道了,小时候我生病又没车,她一个人背着我跑了四五站地去医院看病。”居里说:“那是因为你是她儿子。”东方说:“都是相互的,你对她好,她自然对你也好。”
“这次表现还不错,唉,你说我明天穿什么去,我都没有职业装,以前那公司太自由散漫,根本对着装没要求,导致现在你看,我说我做过商贸根本没有竞争力,上海做过商贸的多了,多我这一个不多少我这一个不少,我说我做文秘,人家又说,不是科班出身,所以说学文科最尴尬了,以后我的孩子一出生我就不让他学文科,基本等于没有专业,万金油。学文科最重要的是写作,可会写的又有几个?”
“那学什么?”
“学金融啊,IT啊,最不济也要学会计。”
“会计为人太计较。”
居里重击东方一拳:“刚还说你妈形象崇高呢。”
“我妈那是一个例外,她是好会计。”
“怎么例外?她会唱戏,还会演戏。”
“你这个小丫头,别不知恩图报啊。”
“定下来再说。”居里嘴硬。
第二天,居里一身职业装,夹着包,包里装着彩打的简历,准时准点去音乐厅面试。“进来吧。”人事部主任是个中年妇女,看都没看居里一眼,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居里跟着,战战兢兢。人事主任问:“说你叫沈居里?”沈居里点头。
“你懂音乐么?”她抖简历。
居里气弱:“懂一点。”
“都说了已经转企了转企了,自负盈亏,怎么还什么人都想往里塞,我们是音乐厅我们需要宣传人员必须是懂音乐的才行,如果对音乐没有深入的理解,怎么能做好宣传。”
“我可以学。”居里虚心。
人事主任不屑:“我们这又不是培训班!”
居里戳了一肚子气,等着回家和婆婆理论,可刚到家,秋萍就说:“行啦,人家给我打电话啦,你专业不对口,别气馁,继续努力,张江有个互联网企业缺人,我帮你联系了,你明天去看看。”居里本来气都到嘴边了,听了这话,气又没了,怪谁呢,要怪就怪自己能力不够。“谢谢妈。”居里微笑着,可心里总觉得别扭。东方回来得晚,居里睡了。第二天,东方早起上班,居里还没来得及跟他商量,人就没了影。好不容易有了第二次面试机会,居里不敢怠慢,又是一番准备,该说的词都在心里念好了,能掩饰的尽量掩饰,不能说的尽量少说。到地方了,居里打电话给人事,是个熟人,上楼,二十层,摩天大楼,电梯门一打开,几百平的大开间,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工位前,打电话,看数据,写程序,忙忙碌碌,这是一间工厂,智能的工厂,每个员工在这里,都是一颗螺丝钉。居里被震撼了,她被这种大公司的气场慑服。进人事部了,小姑娘给她倒了杯茶,就去忙了,居里一个人坐了大半天,下班了,才有一位身材傲人的中年女白领过来,说:“你就是沈居里吧?”居里点头。“跟我走,拉练,开会。”居里唯唯称是。上了车,到了地方,居里才知道来的是个洗浴中心,一众男女盘坐,吃饭,居里问了问,才知道自己进了营销部,营销部主任是个拼命三娘,通宵开会是经常的事。居里只好忍,吃了东西,坐着听,云里雾里,到晚上十点,居里起身要走:“不好意思,我这家里还有点事……”女领导开玩笑似的,这是她一贯的工作方式:“什么事啊,这会还没开完呢。”“不是,我真有事。”居里恳求。为了回家,她不得不撒谎,她就是想回家,天黑要回家,居里还是有这种自觉。十一点,东方来电话了,居里接不到,手机一律没收,全体专心讨论网络营销的事,居里急得心焦,她又站起来,同事拉她坐下,“不行,我家里还有事……”女领导推推搡搡。沈居里突然暴吼:“说了家里还有事!”众人愣住。“我不干了!”居里摔下浴衣,落荒而逃。五十几个未接电话,还有短信,微信,居里坐在出租车上,打通了东方的手机,一听到听筒里传出声音,沈居里的眼泪就往外喷涌。“东方……”居里哀哀地喊。“小姑娘,半夜三更还是要小心点。”司机劝慰,“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居里听了,哭得更起劲了。
因为这次打击,沈居里在家睡了两天两夜,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她怪东方,说肯定是她妈故意的,可东方却说:“是你不了解职场生态,现在互联网高科技企业,哪个不是跟打了鸡血似的,也就你,整天嚷嚷着要在职场拼杀,你啊,就是叶公好龙,整天说爱龙,真给你见到了龙,你又害怕了。”沈居里觉得,东方的话有道理,但她嘴上绝对不肯承认,见到秋萍,她低头过去了,见到进宝,她也只是小声地打个招呼,她觉得自己心没平,气没静,没法跟这些人正常交流。
门牌号601,这是罗家老太太的住处,罗老太太坐在客厅里摘毛豆。沈居里推门进来,哭,她也只能在老太太面前掉几滴眼泪。罗老太太问:“受了什么委屈了?”沈居里抹泪说:“没事,奶奶,就是有点窝气。”
“有气撒出来就好了。”罗老太太活了八十岁,什么都看淡。
“读了这么多年书,白读了。”
“不要迷信读书,也不要把读书当作是一件简单的事,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明理。”
居里不说话,蹲在老太太腿跟前。
老太太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一点书,大概明白,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怎么做。”居里忙道:“可是时代变了。”老太太道:“对,时代变了,但我想有些东西还是没变。”居里说:“我就是不甘心。”罗老太太说:“很多人都被这个不甘心给害了,顺其自然。”说着,罗老太太从枕头底下摸出好几张钱,递给居里。居里心一热,刚止住的泪又出来了,她推搡着:“奶奶我不能要您的钱,我还没孝敬您呢。”罗老太太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要钱干什么,不够再来拿,都好好的。”罗老太太抓住沈居里的手:“记住,女人的生活,最好不过四个字:相夫教子。”沈居里不知如何应对,但心里却嘀咕道:“我也想相夫教子,可现在相夫教子,需要成本。”她的未来不只有她自己,还有一个整个家庭的重担,她有什么资格谈相夫教子呢,事实上,她对于上班这件事,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喜爱,但最起码,上班能给她带来安全感,还能减少多余的烦恼——整天面对公婆,那么大点地方,大白天六目相对,多少有些尴尬,可居里知道,这一段日子,与秋萍“短兵相接”,是少不了的,居里心里直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