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退休多好

退休生活曾经是安秋萍一直渴望的，退休多好啊，不用上班，还能拿钱，想干嘛干嘛，自由自在。可真等到退休这一天，安秋萍的心情又有点复杂，退休，意味着社会不再需要你了，单位不再需要你了，就算你想要发挥余热，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以前有干部退休，刚回家没几天就病了——权力没有了，不习惯，曾经热闹，变为冷清，是一件难挨的事。可安秋萍不，她喜欢唱戏，她还有发挥才能的舞台——她这样安慰自己。

文工团，退休办，安秋萍递上职工证，办公室小姑娘在上面盖了个章。小姑娘笑嘻嘻地：“安老师，恭喜你顺利退休了，以后月月等钱就行了。”安秋萍道：“这一退休，心里空落落的。”小姑娘说：“退休多好啊，不用做事，还能拿钱，我巴不得退休。”安秋萍说：“我们都是社会主义教育走过来的，总希望自己能发挥余热。”

小姑娘过去要唱戏，演个丫鬟，安秋萍投反对票，传出来，小姑娘记在心里，虽然在退休办干，但她就等着这一天，存心闹一下子。她站起来，反问道：“个个都发挥余热，年轻人还干不干了？”

“你这小同志怎么说呢，你的意思是，我挡你们年轻人的路了？”安秋萍果然不高兴了。

“我可没这个意思，自己别瞎想。”

“我瞎想？我干工作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跟我瞎叫板！”

“安老师，谁跟你叫板了，没事您快出去啊，别耽误我工作，后面还有人排队办事呢。”

安秋萍一拍桌子：“我怎么耽误你工作了？现在的人要不要这么现实，我才退休一分钟，就不把我当个人了！还得了呀！我找你们科长，找你们处长，我还要找团长！”

“行了安老师，您那张嘴说的话，全团也没几个人会信，唱了一辈子没唱上主角，说人是非倒是行家里手，难怪嘴都歪了！”

“你再说一遍！”安秋萍指着小姑娘的鼻子。

安秋萍扑上去和小姑娘扭打起来，小姑娘当即大哭，在地上打滚，安秋萍愣住了。隔壁团长闻声赶来。

“怎么回事？”团长问。

小姑娘哭着说：“我恭喜安老师退休，安老师就说我讽刺她一辈子没唱上主角，就要打我。”

“安老师，是这个情况吗？”团长面目严肃。

安老师道：“天地良心。”

“退休了，就好好养老，火气不要这么大嘛，没唱上主角，也是为社会为人民服务，安老师，你这样计较得失就不好了。”团长显然是向着小姑娘的。

“不是……我……你这烂蹄子这张嘴！我撕烂你！”安秋萍百口莫辩，扑上去要继续跟小姑娘厮打，小姑娘赶忙躲到团长身后。

“安秋萍！你退休了也可能给你记大过！”团长喝道。

安秋萍呆立。

行，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安秋萍只能认这个亏，出了文工团的门，一路闷闷不乐，到了小区楼下。素鸡，安秋萍一生的对手，她们年岁相当，家境相似，样貌同一水准，比了一辈子，前半生，安秋萍处处压着她，到了后半生，素鸡后来居上，稳稳地踩住了安秋萍——她的女儿嫁得好，她的房子大，她坐好车，去海外旅游……她就是大都市市井中最常见的那种女人，哦不，这也是人性，人总是有点优越感才能活下去。至于她的诨名素鸡，则是秋萍和她老公进宝给取的，私下里叫，意思说她是个冒牌货，不是真正的上流人，就好比是肉，她不是真肉，只是一块素鸡——装得像肉。这一回，素鸡又逮到了机会，她见秋萍臊眉耷眼，没精打采走来，便故意抱着自己的孙子笑呵呵朝安秋萍走过去。

“安老师，退休了哦？”

安秋萍不耐烦：“你少烦我，走远点。”

“退休后最开心的就是抱孙子了。”素鸡哪壶不开提哪壶。

安秋萍看了看素鸡手里的孩子：“你这种模样的孙子，不抱也罢。”

“你，你人身攻击！”素鸡跳脚。

“实话实说。”

“自己抱不上孙子，就嫉妒别人，这可不是好心态。”

“谁抱不上？”

居里走过来，怀里抱着马桶。

素鸡拍手大笑：“哎呀，你媳妇来了，可惜不是抱孙子，是马桶。”

安秋萍急了：“居里，你抱着个马桶干什么！嫌家里的马桶不好吗？”

沈居里抬头，恍然：“哦，妈！那个……”

“不下蛋母鸡不是母鸡，不生孩子的女人不是女人。”素鸡起哄。

安秋萍举手：“再不走我打你信不信？”

素鸡连忙抱着孙子走了。沈居里和安秋萍并排走回家。

沈居里说：“妈，退休手续办得还顺利吧？”

安秋萍道：“听到了没有，赶紧生个孩子，都多大了还在这耗呢，女人干事业有什么用，干了一辈子，也还不是被人说被人看不起，上班时间你不上班还在这傻抱着马桶干吗？”

沈居里连忙放下马桶，站在原地。安秋萍走远了。居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入夜了，罗家客厅，安秋萍和罗进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厨房，居里洗好碗筷，放进消毒柜。她还不习惯吃完晚饭陪公婆看电视、聊天，失了业，更是满腔心事，无暇顾及，可她料不到，这房间里的长辈，也在分分钟考验着她。

安秋萍小声嘀咕：“看看那脸，跟谁欠她三百块似的。”罗进宝道：“上班的人都这样，受气，你没退休前不也这样。”

“我现在退休了也很受气！人家都说我，唱戏从未唱过主角，娶了两房儿媳妇都没抱上孙子，是人生的巨大失败。”

“人家说什么你就听？可以不听嘛。”

“都跟你似的，糊里糊涂一辈子，一事无成一览无余，活着有什么意思？”

“普通人就过普通人的生活，心高，没用！”

话虽这么说，可罗进宝自己心也不低，他在乎钱，因为赚钱不容易，可他又肆意浪费钱，去炒股，因为只有在股市里，他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成为操纵自己世界的王者，可一不小心，却在股灾里摔了大跟头。不过他会隐藏，摔了也不说，若无其事，继续做一个“普通人”。

居里从厨房出来，穿过客厅，点了个头，走进小卧室。

“这居里怎么又进去了？”安秋萍像侦查员。

进宝说：“看书呢，说是要考会计师资格证。”

秋萍说：“考那有什么用呀，我当了一辈子会计，到老不还是那么穷。”

居里听到了婆婆的话，她不能反驳，只能不予理睬，是，安秋萍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在这个拼爹拼背景的年头，她也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能有相应的回报，可是，她宁愿相信有，努力还有可能有回报，不努力，永远都没有回报，她甚至不敢多靠丈夫，她只能靠自己。沈居里沉着脸，坐在床边，罗东发现了妻子的异样。“上班第一天就不高兴？扣你工资了？”东方亲昵地。沈居里不言语。

罗东方关掉电脑：“有人欺负你？”

沈居里撇嘴：“公司倒闭了，我失业了。”她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东方，她怕他瞧不起，更怕他跟他爸妈说。可到一回到家，那种脆弱的感觉一回来，她不能告诉自己的父母，他们会担心，可她还是想找个人倾诉。眼前只有东方，她只能相信这个男人能够跟他同舟共济。

“可以再找，或者，干脆休息一段时间。”罗东方还算理性。

沈居里警惕：“别跟你爸妈说！”打预防针。

“不说不说。”

“我可不想一结婚就让你家人瞧不起。”

“没人瞧不起你。”

“都怪你！刚跟你结婚就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