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宝毫无疑义地批评了秋萍,可秋萍就死咬住一点,菜贩子打人我还不能还手?我干嘛吃这个闷亏?
“我怎么听人说是你先动手的,”进宝转向居里,“到底是菜贩子先动手的,还是你妈先动手的,如果是菜贩子先动手的,我去找她。”安秋萍、罗进宝盯沈居里,秋萍朝沈居里挤眼。
居里有些为难,说实话,对妈不利,说假话,实在没必要,因为方圆十里,谁都知道她婆婆安秋萍是什么人,于是,居里只能皱着眉头说:“妈气场很大。”
进宝一听,明白了:“我就知道是你先动手的,强买强卖,你这在新民菜市场不是第一回了。还书香门第?”
安秋萍见不占理,便转换话题道:“我不跟你说了,我去请妈下来,你不饿,妈都饿了。”进宝说:“吃什么吃?饭呢,菜呢?买个菜都能弄出点事来,你说我正在给人修水电,公安局一个电话,我什么都撂下了,下午还得去接着修。”
安秋萍抢白:“让对方等等怎么了,工作也是干不完的,今天我不做饭,我生气,你们自己做。”
沈居里连忙说:“都别生气了,我做饭。”居里还是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
秋萍说:“这好,我上去请妈下来。”
秋萍上楼了,老太太坐在藤椅里,电视机开着,她一天到晚要看,即使打盹也开着,说要听见点声儿,电视机代表着人间烟火。老太太耳朵不好了,但这不好,是有选择性的,不该听不想听的听不见,该听的,她总能听见,比如楼下吵架,罗老太太总能捕捉到。秋萍刚凑近,老太太便问:“楼下搞什么吵吵闹闹的?”秋萍道:“妈你真好福气。”说着,去桌台倒水,背对着老太太。老太太问:“我又怎么好福气了?”秋萍哼了一声说:“我刚进罗家的时候,可全都是向着您啊。”
“好像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就几个月吧。”
“几个月?我到现在都是好媳妇,您哪次看病不是我带您去的。”
“就这点功劳。”老太太微微笑。
秋萍转身道:“你看居里,刚才东方他爸问,我和菜场的女菜贩是谁先动手打架的,结果沈居里一口就诬赖是我先动手的,这胳膊肘怎么还朝外拐了……”
罗老太太抬头望着秋萍,好像在看着一个世纪的风景,看不透似的,她还是面带微笑,她跟儿媳妇相处了大半辈子,摸得透透的:“你又在外头跟人打架了?五十好几的人了……”
那悠长的口气让秋萍受不了,五十好几,仿佛是个不可饶恕的数字。“妈!”秋萍嚷嚷道。
秋萍一上楼,居里就进了厨房,她知道,今天这顿饭如果做不好,秋萍会更加生气,她宁愿多忙一点。进宝说:“居里,我来做饭吧。”公公是好的。可居里还是说:“不用不用,我可以的,爸你上班辛苦。”谁不辛苦?只要活着都辛苦,居里心里说。
“真的可以?以前也是自己做饭?”进宝问。
沈居里有点害羞地:“以前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偶尔会做。”
“简单点,中午人不多。”
“放心吧。”
“米在米桶里。”
“好嘞!”居里扬起愉快的口气,展现高昂的精神状态,她算看明白了,家庭生活中,也需要演。
午饭四个人吃,居里忙活着,罗老太、进宝、秋萍围坐在小圆桌前,等待。秋萍不耐烦了,说:“怎么做这么久还没做出来,就两菜,简简单单,又不是绣花。”进宝说:“你耐心点。”秋萍说:“我是怕妈饿。”罗老太端然地,说:“我不饿。”秋萍白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目视前方,看不见。一会儿,沈居里端着盘菜出来了,绿不拉几,盘子里晃荡着不少水。秋萍问:“这是刚才我们买的青菜?”做成这样,居里自觉理亏,答了个是,声音微弱。秋萍单刀直入问:“这是要洗澡吗?”居里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罗老太率先夹了一条,吃了。“感觉还不错。”
“妈你要求也太低了吧,我以前做菜做成这样你可是不答应的。”秋萍转而对居里,“还有吗?”
“还有一道,西兰花。”
“端上来。”秋萍好像西太后。
进宝说:“你那么凶干吗,又不是审犯人,不过就是一顿饭。”
居里从厨房端出另一盘菜,白灼西兰花,上面有些番茄酱条,横七竖八的。
秋萍眉毛立起来了:“这叫菜?”进宝道:“你少说两句。”
罗老太拉长声调,悠悠地说:“民国三十四年的时候,我在新世界旁边的法国餐厅吃过这个,蔬菜上面挤番茄酱,不过还有牛排。”进宝举起大拇指:“妈您真见多识广。”秋萍筷子一放:“今天中午别吃了。”
“妈——”居里觉得自己难堪极了,可怪谁呢,嫁人前并没有经过家政培训。
“出去吃,进宝,上去把我的羊毛衫拿下来。”罗老太为居里解围。进宝支应着,上楼去了。居里望着老太太,眼神里满是感激。秋萍不干了:“妈——你这么惯着孩子们的可不行,我当居里是我亲生女儿才严格要求她,她以后可是要当这个家的一家的主妇啊,东方,孩子,都需要她照顾。”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罗老太站了起来,居里连忙去扶。
秋萍道:“妈你这是双重标准啊!”
又一天,午后,秋萍睡觉起来,居里在小卧室上网。
秋萍敲敲门:“居里,起来了没?”居里“哎”了一声。秋萍又说:“把冰箱里的虾拿出来解冻。”居里神经立刻紧绷,赶紧穿鞋,扎头,迅速地,嘴里先行应一句:“来了。”比上班听差还严阵以待。
厨房里,秋萍站在灶台前,系着围裙,一副老师的样子,抱着一小盆肉馅,搅着,居里刚进门,她便语重心长:“买菜做饭,本来就应该是女人的活,你要当好别人的老婆,这个是必备的技能。你看看我,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几十年,也被烟熏火燎成什么样了,你别看我脸上光,显得特年轻,你看我这手,真是劳动人民一双手啊。”秋萍伸出手,果然沧桑满布,居里虽然生在县城,家里并不富裕,可小时候,也是当成个公主养的,一双手伸出来,那叫芊芊玉手,她来上海,也是奔着往高了走的,伺候人的事,她想都没想过,可是嫁进罗家后,尤其是丢了工作后,做家务,成了居里的天经地义,她必须学不得不学,但她多少有些害怕,她想说,如果出去多赚点钱,这些事都可以请小时工做的,但看着秋萍耷拉着的一张脸,她又悬崖勒马了。
秋萍突然停下:“把手指插到肉馅上点点。”居里疑惑,轻轻点了一下。“尝尝咸淡。”秋萍说。居里触到舌尖一点点,道:“刚刚好。”秋萍满意了:“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家的味道,独特的一个味道,小时工保姆做得出来吗?”居里吓得脑门出汗了——这秋萍长了透视眼还是穿心耳,怎么她的内心独白她都能知道,可面子上还是微笑:“那做不出来。”
秋萍说:“不要小看厨房这几平方米,学问大着呢。”居里唯唯称是。秋萍要切菜,切土豆片,几个土豆摆在案板上。居里献殷勤道:“我来我来。”秋萍让过身子,站在一旁“观战”。谁知居里一下刀,土豆便切歪了半个。秋萍道:“这哪行,土豆片,厚薄都要一样,才好吃。”说着接过来,刷刷刷,土豆瞬间成片,片片均匀。居里惊讶。秋萍说:“岁月锻炼人呀!想我一个在文工团待过的人,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不是虚的。”居里道:“妈真是个艺术家,妈怎么不追求自己的梦想?”她变汪峰了,谈梦想。跟五十岁的人谈梦想,显然有些多余,秋萍没看她,只说:“快,放点盐。”居里连忙从调料盒里挖了一勺盐,放锅里。秋萍不满意,道:“多放一点没问题,这么小心干什么?”居里连忙又放了一点,这下放多了。秋萍大声疾呼:“盐不是不要钱!”居里委屈,杵在一边。秋萍麻利地放老抽、五香粉、味精。居里看呆了。秋萍说:“这些都要记住,手感就是你的记忆,放多放少,都不好吃,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学着吧。”
忙完吃该忙洗了。
居里看着洗衣机,正朝机桶里放衣服。秋萍戴着围裙跑过来。秋萍拨开居里:“哎呀,这才几件衣服用什么洗衣机呀,多费电,老天爷,真是一点说不到看不到都不行,做事哪能这么粗枝大叶啊?”居里说:“我以前一直都用洗衣机……”秋萍说:“都是衬里衣服没那么脏,干吗杀鸡用牛刀啊,快拿出来手洗就行。”
秋萍拔掉电源插头,洗衣机休克了。“衬里衣服洗衣机洗不干净。”秋萍反复强调。居里为难:“可是东方的袜子,有点……臭。”秋萍正色道:“有什么臭的,泡在水里洗洗不就不臭了,这是你老公的袜子你还嫌臭啊,我的和你公公的,我都挑出来了。没什么好臭的,臭男人臭男人,不臭怎么叫男人?”
居里屏住呼吸,奋力搓搓衣板,秋萍转身一走,她突然落下泪来,不是为臭袜子,而是觉得,自己突然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会了,她好像一个婴儿,或者一个从天而降者,降临到这一片陌生的土地,学,时时刻刻都在学,必须学,学着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媳妇,学着在这座城市生活,哦不,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