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学派最多,元承其绪,光焰渐衰。许衡、刘因、吴澄诸儒之学,不能出南宋朱、陆之范围。故论学术者,以元儒附于宋儒学案,明其仅为宋之余波而已。有明一代,或谓理学极盛,
《明儒学案·发凡》(黄宗羲):“尝谓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于理学,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茧丝,无不辨晰,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程、朱之辟释氏,其说虽繁,总是只在迹上,其弥近理而乱真者,总是指他不出。明儒于毫厘之际,使无遁影。”
或谓儒术式微。
《明史·儒林传序》:“有明诸儒,衍伊、雒之绪言,探性命之奥旨,锱铢或爽,遂启岐趋,袭谬承讹,指归弥远。至专门经训,授受源流,则二百七十余年,未闻以此名家者。经学非汉、唐之精专,性理袭宋、元之糟粕,论者谓科举盛而儒术微,殆其然乎!”
平心论之,明儒风气,亦自成为一派。固与汉、唐不同,亦与宋、元有别,盖合唐、宋以来禅学、理学而别开一种心性之学,分茅设蕝,与国相终,此论史者所宜注意者也。
明人之崇心性之学,始于帝王之提倡及科举之统一。盖自宋儒尊崇《四书》,代有阐释,然于学术尚未能统一也。自元仁宗皇庆中定制,专以宋儒《四书》注及《经》注试士,
《元史·选举志》:“仁宗皇庆三年,考试程式,蒙古、色目人第一场经问五条,《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设问,用朱氏章句集注,其义理精明、文辞典雅者为中选。汉人、南人第一场明经、经疑二问,《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出题,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复以己意结之,限三百字以上。经义一道,各治一经。《诗》以朱氏为主;《尚书》以蔡氏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为主,已上三经兼用古注疏。《春秋》许用三《传》及胡氏《传》,《礼记》用古注疏,限五百字以上,不拘格律。”
宋儒之说,始夺汉、唐诸儒之席而代之。明以制义试士,亦专主宋儒之书。
《明史·选举志》:“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科举定式,初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传》、朱子《本义》,《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诗》主朱子《集传》,《春秋》主《左氏》《公羊》《穀梁》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永乐间,颁《五经四书大全》,废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张洽《传》,《礼记》止用陈澔《集说》。”
而永乐所定之“三《大全》”尤为造成一代学术思想之根柢。
《四库全书总目》:“《周易大全》二十四卷,明胡广等奉敕撰。考《明成祖实录》,永乐十二年十一月甲寅,命行在翰林院学士胡广、侍讲杨荣、金幼孜修《五经四书大全》。十三年九月,告成。成祖亲制序,弁之卷首,命礼部刊赐天下,赐胡广等钞币有差,仍赐宴于礼部。同时预纂修者,自广、荣、幼孜外,尚有翰林编修叶时中等三十九人,此其《五经》之首也。朱彝尊《经义考》谓广等就前儒成编,杂为抄录,而去其姓名。”“二百余年以此取士,一代之令甲在焉。录存其书,见有明儒者之经学,其初之不敢放轶者,由于此;其后之不免固陋者,亦由于此。郑晓《今言》曰:洪武开科,《五经》皆主古注疏,及宋儒《易》程、朱,《书》蔡,《诗》朱,《春秋》《左》《公羊》《穀梁》程、胡、张,《礼记》陈,后乃尽弃注疏,不知始于何时。或曰始于颁《五经大全》时,以为诸家说优者采入故耳。”“《四书大全》三十六卷,明永乐十三年,翰林学士胡广等奉敕撰。成祖御制序文,颁行天下。二百余年尊为取士之制者也……初与《五经大全》并颁,然当时程式以《四书》义为重,故《五经》率皆庋阁,所研究者惟《四书》,所辨订者亦惟《四书》。后来《四书》讲章浩如烟海,皆是编为之滥觞。盖由汉至宋之经术,于是始尽变矣。特录存之,以著有明一代士大夫学问根柢具在于斯,亦足以资考镜焉。”“《性理大全》七十卷,明胡广等奉敕撰。是书与《五经四书大全》同以永乐十三年九月告成奏进,故成祖御制序文,称二百二十九卷,统七部而计之也。”“广等所采宋儒之说凡一百二十家,其中自为卷帙者,为周子《太极图说》一卷、《通书》二卷,张子《西铭》一卷、《正蒙》二卷,邵子《皇极经世书》七卷,朱子《易学启蒙》四卷、《家礼》四卷,蔡元定《律吕新书》二卷,蔡沈《洪范皇极内篇》二卷,共二十六卷。自二十七卷以下,摭拾群言,分为十三目:曰理气,曰鬼神,曰性理,曰道统,曰圣贤,曰诸儒,曰学,曰诸子,曰历代,曰君道,曰治道,曰诗,曰文。”
以帝王之尊崇,及科举之需要,故凡向风慕化者,无不濡染浸渍于身心性命之说。而其蔚然成为儒宗者,则由科举之学,进而表示人格,创造学说,而超出于八股之生活者也。
然而以帝王科举之力,造成一世之风气,固亦绝大之关系,而人心之演进,常无一成不变之局,故其趋势绝不为最初提倡者所囿。明儒之学之墨守程、朱之传者,固出于科举及“三《大全》”之影响,而其后学派一变,有显与朱子背驰者,则非科举及“三《大全》”所预必也。
《明史·儒林传序》:“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以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
明儒之谨守程、朱学派者,以吴与弼、薛瑄为最。
《明儒学案》:“吴与弼字子传,号康斋,抚州之崇仁人,从洗马杨溥学。读《伊洛渊源录》,慨然有志于道。……身体力验,只在走趋语默之间,出作入息,刻刻不忘,久之自成片段,所谓敬义夹持,诚明两进者也。一切玄远之言,绝口不道,学者依之,真有途辙可循。”“薛瑄字德温,号敬轩,山西河津人。……讲习濂、洛诸书,叹曰:‘此问学正路也。’前辈论一代理学之儒,惟先生无间言。……阅先生《读书录》,多兢兢检点言行间,所谓学贵践履,意盖如此。”
黄宗羲特标之为《崇仁河东学案》,而于其他谨守笃信之儒,则汇立为《诸儒学案》,明其不足独成一派也。与弼传娄谅,谅传王守仁,而开阳明学派。陈献章亦受业于与弼,而别开白沙学派。湛若水受业于献章,而别开甘泉学派。三派之学,皆与吴氏不同,而以阳明之派为最广。
《明儒学案》:“娄谅字克贞,别号一斋,广信上饶人,少有志于圣学,闻康斋在临川,乃往从之。……凡康斋不以语门人者,于先生无所不尽。”“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余姚人也。十八岁过广信,谒娄一斋,慨然以圣人可学而至。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刘瑾矫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诏狱,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瑾诛,知庐陵县,历吏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卿,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平漳南、横水、桶冈、大帽俐头诸寇。闻宸濠反,遂还吉安,起兵讨之。遇于樵舍,三战俘濠,升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嘉靖丁亥征思田,以归师袭八寨断藤峡,破之,卒年五十七。”“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之白沙里人。……至崇仁受学于康斋先生,归即绝意科举,筑春阳台,静坐其中,屡荐不起。”“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从学于白沙。”
语其派别,则有浙中之王学,
《明儒学案》:“姚江之教,自近而远。其最初学者,不过郡邑之士耳。龙场而后,四方弟子始益进焉,郡邑之以学鸣者,亦仅仅绪山、龙溪,此外则椎轮积水耳。然一时之盛,吾越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
有江右之王学,
《明儒学案》:“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
有南中之王学,
《明儒学案》:“南中之名王氏学者,阳明在时,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冯南江,其著也。阳明没后,绪山、龙溪所在讲学,于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谯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庙会,泰州复有心斋讲堂,几乎比户可封矣。”
有楚中之王学,
《明儒学案》:“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泰州流入。”
有北方之王学,
《明儒学案》:“北方之为王学者独少。……张后觉字志仁,号弘山,山东茌平人。早岁受业颜中溪、徐波石,深思力践,洞朗无碍。犹以取友未广,南结会于香山,西结会于丁块,北结会于大云,东结会于王遇,齐、鲁间遂多学者。”
有粤、闽之王学,
《明儒学案》:“岭海之士,学于文成者,自方西樵始,及文成开府赣州,从学者甚众。文成言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侄,既足盛矣。而又有杨氏之昆季,其余聪明特达、毅然任道之器以数十。”
其别出者,又有李材、王艮诸派,
《明儒学案》:“李材字孟诚,别号见罗,丰城人,初学致良知之学,已稍变其说。”“王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之安丰场人。……闻阳明讲学江西,以古服进见,阳明出迎于门外,始入。先生据上坐,辨难久之,稍心折,移其坐于侧。论毕,乃叹曰:‘简易直截,艮不及也。’下拜自称弟子。……阳明卒于师,先生迎哭至桐庐,经纪其家而后反。开门授徒,远近皆至,同门会讲者,必请先生主席。”
最后之东林、蕺山,亦皆出于王学,而求济其末流之弊。
《明儒学案》:“有东林、蕺山二学案。东林者,顾宪成、高攀龙等讲学之书院;蕺山者,刘宗周讲学之书院也。”
故明儒之学,一王阳明之学而已。
宋、元诸儒,多务阐明经子,不专提倡数字以为讲学宗旨。明儒则一家有一家之宗旨,各标数字以为的。白沙之宗旨曰“静中养出端倪”,
《明史·陈献章传》:“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
甘泉之宗旨曰“随处体验天理”,
《明史·湛若水传》:“若水初与守仁同讲学,后各立宗旨。守仁以致良知为宗,若水以随处体验天理为宗。守仁言若水之学为求之于外,若水亦谓守仁格知之说不可信者四。又曰阳明与吾之心不同,阳明所谓心,指方寸而言;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以吾之说为非。一时学者,遂分王、湛之学。”
阳明之宗旨曰“致良知”,
《明儒学案》:“阳明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明,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
又曰“知行合一”。
《明儒学案》:“先生以圣人之学,心学也,心即理也,故于致知格物之训,不得不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识为知,则轻浮而不实,故必以力行为功。夫良知感应神速,无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于是。”
其后邹守益主“戒惧慎独”,
《明史·邹守益传》:“穆孔晖自名王氏学,浸淫入于释氏,而守益于戒惧慎独,盖兢兢焉。”
《明儒学案》:“东廓以独知为良知,以戒惧慎独为致良知之功,此是师门本旨。”
罗洪先主“静无欲”,
《明儒学案》:“王门惟心斋氏盛传其说,从不学不虑之旨,转而标之曰自然,曰学乐,末流衍蔓,浸为小人之无忌惮。罗先生复起,有忧之,特拈‘收摄保聚’四字为致良知符诀。故其学专求之未发一机,以主静无欲为宗旨。”
李材主“止修”,
《明儒学案》:“文成而后,李先生又自出手眼,谆谆以‘止修’二字,压倒良知。”
王畿、周汝登主“无善无恶”,
《明儒学案》:“王畿《天泉证道记》谓师门教法,每提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明史·许孚远传》:“官南京,与尚宝司卿周汝登并主讲席。汝登以无善无恶为宗,孚远作‘九谛’以难之。”
高攀龙主“静坐”,
《明史》:“高攀龙与顾宪成同讲学东林书院,以静为主。”(《明儒学案》载高攀龙说静坐之语甚多。)
刘宗周主“慎独”,
《明儒学案》:“蕺山先生以慎独为宗,儒者人人言慎独,惟先生始得其真。”
纷然如禅宗之传授衣钵、标举宗风者然。谓为由宋、元以来,讲求理学,渐从由书册直指人心,可;谓为堕入禅学,遁于虚无,亦可。要之明儒之学,与宋、元之学,固大不同也。
阳明之学之最有益于世道者,即在主张知行合一之一语。自宋以来,书册日多,著述日富,讲求讨论,虽进于前,而人之立身行事,反与书册所言分而为二。充其弊必有学术日昌、人心日坏之象。阳明着眼此点,故劝人即知即行,使知不但徒腾口说无益,即冥心妙悟而不验之实事亦无益。此正当时科举中人口孔、孟而心跖、蹻之对证妙药,抑亦吾国从古以来圣哲真传。盖吾国自古相传之法,惟注重于实行,苟不实行,即读书万卷,著作等身,亦不过贩卖炫鬻之徒,于己于人,毫无实益,即不得谓之学问。使后之学者,咸准阳明之说而行,无知愚贤不肖,行事一本良心,则举世可以无一坏人,而政治风俗,亦无一不可以臻于尽善尽美之域。无如人心痼蔽,惟喜求知而惮实行,谈玄说妙者,务出新说以相胜,安于卑近者,转执其流弊以相訾謷,甚至在为人行己之外,别求一种学问以为能,研究此等文字者,方足为学,而其他皆空谈,是岂阳明所及料哉!
《传习录》:“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为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