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才透出一抹蛋壳青的浅光,水巷里还是灰蒙蒙的,朦胧的天光中,屋顶上的瓦楞草像宝塔一样静静地伫立着。
一扇门被打开了。一斗晕黄色的灯光浅浅地倾倒出来,倒在巷子里,像一捧雪一样悄无声息。这雪是这样干净,使人不忍踏践上去。一个伶俐的女孩的身影从门里闪出来,在门口立住,探头往水巷里张望了一下。水巷里静悄悄的,一切都还在沉睡,扫街的人也还没有出来。别说人了,连一条狗都没有。一团雾气清冷地扑到她的脸上,女孩忍不住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寒战——已经是初秋了。
屋子里,妈妈的声音传出来:“小龄,等天亮了再出门,来得及。”
小龄乖巧地答应了一声。掩上门,她回到磨坊,妈妈正把一个竹筐上的扣环挂到扁担上。竹筐里放着整整齐齐切好的豆腐,豆腐还冒着热气。豆腐被放在木板子上,木板子下面垫着一层干净的稻草。
豆腐是妈妈夜里做好的。泡发豆子、换水、磨浆、煮浆、点浆、包豆腐……都靠她一双手。
豆子是前一夜泡好的,都泡大了。头天晚上就开始泡豆子,泡够一夜。中间需要起来换水。
小龄在黑夜中听到隔壁房间里妈妈起床的声音,在床上也躺不住了,赶紧穿衣下床。看看窗外,漆黑一片,估摸着也就凌晨三点。她知道妈妈这会儿起来一定是要去磨坊磨豆子了。
小龄来到磨坊,果然,磨坊里已经亮起了灯。妈妈已经在里头忙活了,正用木勺把泡发好的豆子从木桶里捞出来。
妈妈看到她,吃了一惊,说:“小龄,你起来干什么?”
“妈,我来帮你磨豆子。”
“你去多睡一会儿吧。”
“我也不困了。”小龄说。
虽是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困意,想打个呵欠,她怕被妈妈看见,赶紧扭过头去,偷偷把呵欠打完。然后她努力地撑大眼睛,试图把睡意驱赶走,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自从黑子不在后,磨豆子成了一件苦差事。之前黑子在的时候,磨豆子都靠黑子,人只需要站在边上添豆子就可以了。黑子不在了,就得自己推磨,一边推磨一边还得不时地往磨眼里添豆子。
见小龄执意如此,妈妈也不坚持了,说:“那你来舀豆子,我来推磨,要是困了你就睡觉去。”
小龄答应了一声,从妈妈手里接过木勺,舀了一勺湿漉漉的豆子倒在磨眼里。
妈妈卷起袖子,开始推磨了。
石磨里源源不断地流淌着乳白色的豆浆,越积越厚,像裱上了一圈白色的奶油。一股淡淡的豆腥味渐渐地弥散开来了,夹杂着妈妈身上的汗水的酸味儿。小龄熟悉这个味道,就像磨坊里的灶上永远都蒸腾着热水的蒸汽,地上永远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也永远弥漫着豆腥味儿……
第一锅豆子磨好了就得马上煮豆浆。煮豆浆讲究火候,先用大火将豆浆煮开,然后改用小火慢慢熬。火太大了,容易烧煳。
小龄起初还帮妈妈烧火,到后来,眼皮子开始打架。她终于熬不住,靠在灶台后面的墙上睡着了。妈妈把她摇醒,催她去睡觉。
“去睡吧,一早你还得去送豆腐呢。”妈妈用手捋了一下小龄额前散乱的头发,轻轻推了推她。
小龄去睡觉的时候,妈妈还在厨房里煮豆浆。她蹲在灶台后面,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束灰暗的花朵。小龄知道妈妈又要一个人忙到清晨了,只有影子和石磨发出来的单调的声音陪伴着她。小龄的眼睛忍不住有些发胀。
小龄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她实在是太累太困了,所以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躺下了。尽管躺下了,她却没有立刻睡着,脑子反而清醒起来。她就在昏暗的屋子里睁着眼睛,回想起从前的事。
从前也是这样的,每天忙忙碌碌地做豆腐,只不过做豆腐的那个人是爸爸。爸爸个头高,力气也大,一个人挑起满满两箩筐的豆子还能疾步如飞。虽然日子清苦,可是小龄和妈妈心里都很踏实,爸爸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主心骨啊。
那时候,家里也还有黑子。黑子是一头小毛驴,是小龄给它起的名字。想到黑子,小龄更加睡不着了。她多喜欢她的毛驴呀。她喜欢用梳子替黑子梳尾巴,把黑子的尾巴当成小姑娘的辫子,甚至在上面别上一朵绛紫色的晚饭花——晚饭花院子里到处都是,随手就能摘一朵。妈妈见了总打趣她:“人家黑子是个小伙子,你给它别朵花像什么话?”黑子像是赞同妈妈的话似的,叫了起来:
“欧啊——”
想到黑子的叫声,小龄的心开始发疼。她用手捂住心口,像害了心口疼一样。就在这针扎一样的疼痛感中,阵阵困意袭来,小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龄醒来去磨坊的时候,妈妈已经在做第三锅豆腐了。
一宿没睡,妈妈的眼窝子都是青的。
做豆腐要忙一整夜,要在深夜赶着做出来,一早就得给饭馆送过去,不能耽误人家做生意。这是爸爸说的。从前他也是这样。
“妈,你赶紧去睡一会儿吧。”小龄心疼地说。
“等你出了门再说。不着急。”妈妈说。
妈妈把小龄的早饭也准备好了,盛出来放在灶台边上。做豆腐的人家,早餐当然是豆浆、豆腐脑,都是现成的。妈妈给小龄准备的早饭是一碗香喷喷的甜豆浆,碗边还搁着一枚鸡蛋。
小龄把热热的豆浆喝下肚,却没有吃鸡蛋,她想把鸡蛋留给爸爸。
妈妈说:“吃吧,你还得赶路呢,需要力气。”
小龄就听话地把鸡蛋剥了壳,小心地吃下去。
“我去跟爸爸说一声吧?”小龄说。
“再让他睡一会儿吧,别去叫他了。这几天他休息不好,让他好好睡个觉,养养精神。再说,昨天他不是都交代给你了吗?”妈妈说。
小龄点点头。
吃过了早饭,天也渐渐地亮起来了。曙光驱散了黑暗,一轮胭脂红的太阳像红灯笼一样笼着一团雾气,水雾雾地挂在了天上。巷子里已经有扫街的人出来扫街了,竹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巷子里清冷,反倒显得这个声音格外清晰。
小龄把担子挑起来的时候,妈妈对她说:“去了跟李老板好好说,他会理解的。”
小龄答应了一声,挑着摇摇晃晃的担子出了门。
小龄挑着担子从水巷里走过。巷子里的行人很少,她可以坦荡荡地走,不必担心碰到熟人。
两筐水豆腐分量不轻,沉沉地压在小龄那稚嫩的肩头,随着她的脚步“咯吱咯吱”地响。
上桥了。河面上的雾气还没有散,一团湿漉漉的雾气浮在微微泛黄的芦苇丛中,像一个未醒的旧梦。河对面有一大块菜地,地里种着白菜,白菜叶上挂了霜,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
小龄卸下担子,立在桥上歇了歇。远处的岸边泊着一艘船,是养鸭子的人家的船,这会儿还没有动静。船孤零零地靠在岸边,像一尾冻僵的鱼。鸭子们大概也钻到草窠里去了,河面上一只鸭子也没有。
小龄歇够了,掀起蒙在筐上的白纱布看一眼,走了一路,豆腐还是温热的。豆腐微热的余温仿佛给了小龄莫大的力气和温暖,她又把担子挑起来,继续往前走。
小龄要去的地方在樟镇的东大街。出了水巷,先过河,再沿着河往上游走,穿过几条巷子,就到了大街上。樟镇的大街分东大街和西大街,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饭馆、米店、成衣铺、银饰店、茶叶店……各种店铺像花朵一样沿路次第绽放。
李家饭馆就在东大街上,有个非常高的门楼子,门楼子上挂着一块红色的匾额,写着:李家饭馆。
小龄走到了饭馆门口却没有停下来,依然往前走。爸爸跟她说过的,送豆腐去的时候要从后门进,后门靠近厨房。
小龄挑着担子一口气绕到了李记饭馆的后门。后门不像前门那么气派,是个院子,连着厨房,看上去非常忙碌,不时有挑着东西进进出出的人——送菜的,送鱼的,送肉的,都是赶早给饭馆送货来了。小龄一看到这些担子,就如同见到了熟人一般,心里就有了一丝勇气。但她不急着把担子挑进去,出门的时候妈妈叮嘱过她,先去找金伯。
院子靠墙码放着劈得整整齐齐的柴垛子。柴垛旁,一个块头像黑塔一样的伙计在劈柴。在他的对面,挨着墙角的地方,几个女人正忙着择菜、洗菜。通往厨房的那扇门的门帘子,不时地被人挑起,伙计和帮厨的人从那里进进出出。
小龄不知道哪个是金伯,但她知道金伯是李家饭馆的厨子,这点准不会错。给李家饭馆送豆腐这趟生意,还是金伯帮爸爸兜来的呢。
爸爸跟她说过的,金伯是他们老家不出五服的一个亲戚。小龄一家一年前搬到水巷来的时候,就带了一门手艺来——做豆腐。做豆腐的手艺从老一辈就传下来了,传了好几代,小龄的爷爷也是做豆腐的,爷爷又把这门手艺传给了爸爸。
爸爸做豆腐的手艺不能说第一,可也绝不会是倒数第一,至少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但做豆腐的手艺再好,顶到天了也只能卖出一锅,那还是天天赶着在早市的时候把豆腐担子挑到街上去卖。
樟镇的大街上每天都会有早市,附近的菜农们每天都会挑着新鲜的菜来卖;也不光卖菜,还有卖鱼的,卖肉的,卖鸡蛋、鸭蛋的,卖早点的,还有像爸爸那样做好了豆腐去卖的,反正什么都能挑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