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寿抱着膝盖坐在桥洞里。河水从他脚底下款款流过,他像一块顽石一样盯着河水一动不动。一下午他就这样坐在那里,直坐到屁股生凉也无知无觉。
夕阳西坠,照得河面金光灿灿,只有桥洞里依然阴森森的。四下里悄无声息,一只瓢虫大概嫌冷,“嗡嗡”地振翅飞起来,飞到被夕阳晒得暖烘烘的草尖上去了。又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是独轮车从桥上过去了,雷一样从宝寿的头上滚过,宝寿觉得自己的脑子也被碾压得乱糟糟的。
他听见妈妈在水巷里喊他的声音了。
“宝寿——回家来——”
“宝寿——”
妈妈到处找都没找到他,一定不知道他躲在桥洞里。宝寿往呼喊的方向昂了昂脑袋,想答应,一阵委屈又哽住了嗓子眼。他又把头垂下了。
妈妈的呼唤声时隐时现,像鸟儿一样依依地盘旋在天空中。宝寿闭上了眼睛,把耳朵堵上了,心里的那个窟窿却怎么也堵不上。
“贱种!”
“野孩子!”
这些字眼像针尖一样一下一下地扎在他的心上,每扎一个小眼都汩汩地往外冒出殷红的血珠来。
这些话从小到大宝寿没少听人说过。在一起玩的伙伴,上一秒还亲亲热热地在一起玩泥巴滚弹珠,下一秒就因为点小事翻了脸,互相指鼻瞪眼地骂起来了。宝寿只当是几句稀松平常的骂人话,他也这样去骂过别人,骂来骂去的,宝寿从来都没有往心里去。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下午在水巷里和柱生、富官、铜锁几个玩弹珠的时候,宝寿运气好,赢光了所有人裤兜里的弹珠。富官输不起,就耍起无赖来,要宝寿把赢走的弹珠掏出来。富官一煽风点火,其他几个人嘴上不说,肚子里的小心思全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别别扭扭地看着宝寿,看得宝寿也不自在起来。不自在归不自在,宝寿还是不肯,说:“愿赌服输。”富官急眼了,就同宝寿吵起来。吵着吵着,富官就说了那些话。
“你才是贱种,你才是野孩子。”宝寿挨了骂,自然不甘心,用同样的字眼回击富官。
“你骂我也是白骂,我们都是爹生娘养的。至于你嘛,是哪个生的野种,鬼才知道。”富官剜了宝寿一眼。
宝寿生气地说:“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我妈说了,你是滴水庵的那个尼姑抱来的,说不定那个尼姑就是你亲妈。”富官解恨地说道。
宝寿听到这个,脑袋里“轰”的一声,像雷一样炸响了。再看周围男孩们的目光,质疑、嘲笑、幸灾乐祸,像盛夏的阳光一样刺眼,将宝寿团团围住。
“柱生,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宝寿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柱生。
水巷里的那几个男孩当中,要说宝寿和谁关系最好,只能是老实的柱生。富官最贼;铜锁爱计较,心眼还没有黄豆大。柱生没有富官那么多心眼,也不像铜锁那么斤斤计较,所以宝寿和柱生最亲近。可是这会儿,老实的柱生嗫嚅着,眼神像见了光的耗子似的躲躲闪闪,不敢和宝寿对视。宝寿当时心里就沉了一下。
再后来,宝寿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在他落荒而逃的时候,弹珠从他的裤兜里蹦出来,滴溜溜滚了一地。
宝寿跟踪上柱生了。他跑开了之后,并没有跑远,而是躲在巷子口的墙壁脚那里,看着男孩们欢呼着争先恐后地捡拾掉落在巷子里的弹珠。柱生没有捡,束着手呆呆地看着。
男孩们瓜分完宝寿的弹珠后就作鸟兽散了。柱生呆立了一会儿,见所有人都走了,才提了提宽松的裤子,慢慢朝家走了。
宝寿就是在这个时候慢慢地跟踪上柱生的。他远远地跟着柱生,看着他走过了一爿杂货店,一家炒货店,又走过了小小的裁缝店。裁缝店像鸽子笼一样狭小,一个小男人像鸽子似的坐在窗口,低着头在钉扣子。柱生和宝寿一前一后地从窗户前走过,那个小男人连头也没有抬。
柱生也没有发现身后跟着的宝寿,一心一意地走着路。
走过了裁缝店,柱生家就到了。柱生家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木门上有个小洞,原来是虫子咬出的一个虫眼,一掏就空了。柱生把它给掏大了。宝寿有时候来找柱生,先通过这个小洞看柱生在不在家。
柱生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门,宝寿正想跑过去的时候,水巷里忽然跑出了一个小男孩。宝寿停住了,连忙转过脸去,装作看天上飞鸟的样子。等那男孩走远了,他才转过脸来。柱生早就进了门,把门关上了。
宝寿来到柱生家的门前,敲门。起初他敲得很轻,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听见。门没有开。他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开。
宝寿正想从那个小洞里看看柱生,忽然发现那个小洞被堵上了,黑乎乎的——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柱生听见敲门声了,他不但听见了而且就站在门后面,也从那小洞里看宝寿呢。
宝寿盯着那个小洞看了一下,心里有些慌。他退后了几步,然后跑了。
宝寿跑出了水巷,水巷外的世界一下子呈现在他的面前。
水巷之所以叫水巷,是因为它挨着一条大河,河岸的一岸是巷子,另一岸是田地。秋天,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白菜起了,萝卜拔了,土豆也从地里被翻出来运走了。稻田里只剩下一截截空空的稻茬,像干枯的眼睛,盯着苍蓝的天空。天空下,河水像绸缎一般缓缓地流淌。
宝寿的心又开始没来由地慌起来,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宝寿沿着河往下游跑。他跑过了一座桥,跑过了水上养鸭子人家的船,一直跑过第二座桥才停下来。越往下游跑就越荒凉,宝寿不敢再跑了。
桥洞里的阴影匝住了一圈阴凉,风从桥洞里悠悠地钻过去,像吹响了一件乐器。宝寿就钻到了桥洞里。一下午他都在想着这个事。富官的咒骂只令宝寿感到愤怒,并没有让他感到害怕,宝寿害怕的是洞眼后面躲藏的那双眼睛。老实巴交的柱生是不会骗他的,可是连柱生都不敢跟他说话,那么,富官说的就是真的吗?宝寿的心里很烦很乱,又很怕。
裤兜里还有一些弹珠,宝寿把剩下的弹珠掏出来,一颗一颗地丢掷到河心。丢一颗,就发出“咕咚”的一声。
咕咚——
咕咚——
河里仿佛张开了嘴,把宝寿的弹珠都吃掉了。河底绿得发黑的水草缠绕在一起,像头发一样,一簇一簇地涌动着,看得宝寿心里一阵阵发毛。
在西边距离水巷十几里的地方,有一座青峰山,青峰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毛竹林,一到春夏,绿波渺茫如烟。其间有一条小道,挂在山腰上,一直通向县城,像一根弯弯的扁担,一头挑着水巷,一头挑着县城。小道旁逸斜出一条更幽深的石道,像蜈蚣纤细的足,一直爬往山顶。在青峰山的山顶,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就在一块大岩石下面,就像岩石下面长出的一朵蘑菇一样。
滴水庵只有一个尼姑,叫慧能。慧能的年纪跟宝寿妈妈的差不多,她一个人住在滴水庵里,一个月才下来一次。
慧能每次下山来都要来宝寿家里坐一会儿,好像她和宝寿家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似的。宝寿的爸爸在家里种地的时候,收了菜,妈妈也会让送到滴水庵,年年如此。小的时候宝寿觉得很奇怪,问过为什么家里会有尼姑来,妈妈就说宝寿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曾被寄养在滴水庵,认滴水庵里的观音娘娘做过干娘。宝寿信以为真,从来没有怀疑过。
慧能比宝寿的爸小一岁,所以宝寿就喊慧能姑姑。
慧能每次来看宝寿,总带着礼物。去庵里拜菩萨的香客带去的供品,各色的糕点和水果,慧能都舍不得吃,给宝寿攒着。慧能有一个樟木做的匣子,专门用来放点心。每次慧能下山来,都带上那个点心匣子。
宝寿记得清清楚楚,那个点心匣子是暗红色的,匣面上装有两个黄铜的提环,还有一个黄铜的蝴蝶形状的锁孔。
夏天,妈妈还带着宝寿去庵里住过。滴水庵被竹林环抱,又凉爽又清净。宝寿小时候身上爱起痱子,每次一长痱子,妈妈就带着他去滴水庵,没过两天,他身上的痱子就下去了。每年夏天慧能都会给宝寿缝制香包,香包里放着驱蚊的药草,让宝寿挂在身上和帐钩上。
慧能长得白白净净的,这么多年了,好像从来都不见老。
宝寿一样一样地回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身上、心里越发凉,像是被河水浸透了一般,凉飕飕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桥洞渐渐被黑暗淹没了。宝寿觉得身上发冷,于是起身从桥洞里出来,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妈妈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她是去别处找他了吗?
宝寿心事重重地回到水巷,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黄昏像一只蝙蝠一样盘旋到水巷了。巷子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这种熟悉的味道给了宝寿一种格外温暖的感觉。他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走去。
屋子里空寂寂的,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大概是还在外面寻他。爸爸这几年不种地了,去外头给人家做工,家里只有宝寿和妈妈两个人。
乌漆漆的桌子上摆放着两个人的晚饭,一碗咸菜炒肉丝,一碗红烧茭白。
宝寿跑到里屋,从抽屉里摸出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眉眼。宝寿是圆脸,大眼,像一朵荷花一样,生得粉团团的。他长得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这一点宝寿早就发现了,也不觉得什么,但这会儿想一想慧能的样子,宝寿不禁疑心起来。宝寿的耳朵长得圆润饱满,像一个花苞的形状,慧能不止一次地说过宝寿有佛相。宝寿捏着自己的耳垂,像是被烫了似的,赶紧松开了手。
外头有人进来了。听到响动,宝寿慌慌张张地把镜子塞到了抽屉里。
是妈妈回来了。妈妈一看到宝寿就生气地说:“宝寿,你又贪玩,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宝寿盯着妈妈的眼睛,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妈——”
妈妈正在气头上,不免说了重话,等到发觉宝寿的异常,她诧异地问:“宝寿,你——怎么了?”
“妈,他们都骂我是贱种、野孩子,说我不是你生的。”宝寿“呜呜”哭起来。
“你又跟人家打架了?不要听别人瞎说。”妈妈说。
“可他们还说……”
“说什么?”
“他们说我是慧能姑姑抱来的,说我就是慧能姑姑生的。”
“瞎说!怎么能污蔑你慧能姑姑,菩萨会怪罪的。你慧能姑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妈妈是真的生气了,气得满脸通红。
“那为什么他们都这么说?我去问柱生,连柱生都躲起来了,不敢见我。还有,为什么我……我跟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妈妈支吾起来,满脸绯红地说:“你这孩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宝寿眼里蓄满了泪,扭头奔到厨房,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尊黄黑色的东西。那是灶台上供着的一个小小的佛像,是一尊灶王菩萨,被烟火熏得面目黧黑。
“妈,菩萨面前不能说谎话。你在菩萨面前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宝寿握着灶王菩萨,盯着妈妈。
“宝寿……”妈妈眼神闪烁地望着宝寿,一副慌张的样子。
宝寿看到妈妈的眼神,彻底明白了。等明白过来了,一颗心像弹珠一样,“咕咚”一声,彻底掉到了冰凉的河水里。
天黑透的时候,柱生来了,在楼下一声声地喊着宝寿的名字:“宝寿——宝寿——”
宝寿没有答应。其实他在楼上看见了,院子里凭空长出了一棵光溜溜的树——柱生站在那里,在黑暗中孤零零的,像根木头一样戳在那里。
妈妈上楼来,说:“宝寿,柱生说想跟你说话。”
宝寿摇摇头。
“你不想跟柱生去玩了吗?”
宝寿还是摇头。
妈妈只好下楼去了。她下楼不知跟柱生说了些什么。柱生还是没有走,又叫了几声宝寿的名字,声音哀哀的,像被人遗弃的小狗一样。又等了一会儿,见宝寿还是没有下来,柱生只好落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