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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二月,春天的脚步就加快了。春仿佛驾驭着一驾马车,在严寒冰冻的冬天里艰难跋涉,踏过了层层深雪和冰碴之后,马儿的蹄儿变得轻松起来,它“咴咴”地叫着,扬起的鬃毛上抖落的雪花像玉屑一般纷纷而下。春扬了扬鞭子,马儿嘶鸣一声,一头迈进了金色的暖融融的阳光里。

小道边上的沟壑里,草儿冒出了绿芽,婆婆丁、刺儿菜、狗尾巴草,都从地里拱出来了。树梢上着了一点绿意,小道两旁的柳树上笼着一团青纱。

小道上走着三个人,打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推着一架独轮车,车上放满了东西,油桶做成的炉子、风箱,还有铁钳子、锤头、水桶,在歪歪扭扭的小道上,“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如同奏乐。三月天,春寒料峭,他走得浑身热气腾腾的,腰上缠着脱下来的棉袄,像圈了一只鸟窝。

走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身量不高,身子却像铁桶一样结实。他一边走路,一边吸着一杆旱烟,一只手背在身后,看着走在前面的大徒弟,不由得眯缝起了眼睛。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长得黑瘦黑瘦的。他像一头欢快的小马驹一样,一会儿跑到路边上去折一根刚冒出几片新芽的柳枝,一会儿又奔向沟壑里捡了一块石头,朝远处田地里的一只白肚皮的黑喜鹊丢掷出去。没过一会儿,他就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老汉回头瞅了一眼,板着脸孔喊:“铛子,你再不走快一点儿,天黑之前到不了水巷,你就别想吃饭了。”

铛子听到了师父的话,像牛犊一样埋着头飞跑了上来,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师父的跟前,笑嘻嘻地说:“师父,等到了水巷,该吃一顿猪肉了吧?”

没等师父回答,走在前头的年轻人听到了,头也不回地说:“吃饭的时候就数你最积极。”

铛子听了这话,跑到师哥跟前,笑嘻嘻地说:“师哥,你累不累?”

“干什么?”

“你要是不累的话,就让我坐会儿,走了大半天,我的脚底板都走平了。”

年轻人一听,瞪大了眼睛,说:“你爬上去试试?我把你掀到沟里去!”

铛子知道师哥这一路心情都不好,他也没有生气,对师哥吐了吐舌头,挥了挥手里的柳条,小声说了一句:“大孙子。”

当师父的姓刘。小徒弟姓李,当师父的本来叫他“小李子”。大徒弟吃了亏,因为他姓孙。当师父的就喊他名字“刚子”。小徒弟偶尔捣蛋,叫一声“大孙子”,头上总免不了吃师哥的几个嘎嘣脆的毛栗子。小徒弟也不想当小李子了,说听上去像从前公公的名字,又不想被喊狗剩——这是他以前在家时候的名字。师父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铛子,说叫起来响当当的。铛子在家排行老四,前头的几个哥哥,一个学了木匠,一个学了泥瓦匠,还有一个喜欢吃,去了炸麻花的人家学炸麻花。木匠也好,泥瓦匠也罢,还有炸麻花,都是一门手艺,将来是吃饭的营生。铛子被父母送到刘师傅这里来的时候,知道自己是来跟师父学打铁的,打铁能成为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吗?铛子自己也说不好,不过他喜欢师父给自己起的这个响当当的名字。

想当年刘师傅是刘家村里响当当的铁匠,名声比铁锤声更响亮。师出有名,铛子的爹妈当初把铛子送来也是冲着刘师傅的名声。出了刘家村,刘师傅也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打铁匠,尤其是打的一手好刀。

刘师傅打的刀又轻又薄,十里八乡几乎家家都有一把他打的菜刀。有别的地方的铁匠不服气,上门来,说要当面看看刘师傅打的刀。刘师傅也不言语,拿起一把新打好的刀,从狗身上拔下一根狗毛,往刀刃上一吹,狗毛刚碰上刀刃就断成了两截。铁匠们朝刘师傅抱抱拳头,走了。

刘师傅打了一辈子铁,收下的徒弟少说也有一打。现如今他老了,精气神也不如从前了,这两年徒弟才渐渐地少了。等铛子来到师父家的时候,见到的就只有师哥刚子一个人了。

等到铛子和师哥熟了,他才知道原来师哥的身份,不仅仅是师父的徒弟。

铛子第一天来到刘家村的时候,老远就听到了铁匠铺里传出来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像乡间的乐器似的。铛子情不自禁地说:“真响亮啊。”

铛子在一间小院子里见到了刘师傅。

刘师傅让铛子摊开手,看了看他的手。铛子的手又大又厚,在家吃饭的时候,能用一只手把饭碗攥在手里。刘师傅看了铛子的手,又拍了拍铛子的胸脯,把铛子拍得“嗵嗵”响,好像在检查铛子是不是一块上好的铁料似的。检查完了,刘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只说了一句话:“手艺人辛苦,难的是坚守,能吃苦就行。”

铛子没有听见刘师傅的话,他当时被一间小屋子里的场景迷住了:小院子里的东屋就是打铁铺,打铁铺的墙壁被火熏得黧黑,熊熊的炉火将小屋子烤得像春天一样温暖。就在这漆黑得如同黑夜一样的屋子里,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红色的铁屑飞舞起来,流萤一样向着四周迸溅开去,似春天里的花朵,绚烂至极,又转眼即逝。而制造这一切的是一个年轻人,隆冬天里,他却光着膀子,挥汗如雨,手里握着一把铁锤,奋力地挥向铁砧上的通红的铁块。

铛子看呆了。

几天之后,铛子才慢慢领悟了师父的话。

打铁铺一天到晚炉子都是旺的,待的时间长了,身上的棉袄都被汗湿透了。铛子也像师哥一样把衣服脱了,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

在打铁铺待了几天,铛子就觉得自己都看会了。知道了什么是“拍”,什么是“钢”,还有“渗”:镐头钝了,加热后抻长一些,这叫“拍”;拿钢片贴在镬头面上,烧成熟火后趁热捶打黏合,这叫“钢”;锄头磨薄了,将钢片烧得蜡样几近熔化,趁热涂抹在同样红热的锄面上增加厚度,这就叫“渗”。

看熟了这些,铛子以为自己就能打铁了,谁知师父让铛子先学拉风箱。拉风箱还不简单吗?铛子在家就会。

“呱嗒呱嗒,呱嗒呱嗒……”

师父说:“不是让你学拉风箱,是让你掌握火候。什么时候打熟铁,什么时候打红铁,都讲究个火候。火候掌握好了,能把两块铁板粘贴得天衣无缝;掌握不了,铁板虽然粘上了,可终是两张皮。”

铛子这才知道打铁有打熟铁和打红铁之分。师父说熟铁要快打,红铁可紧可慢。难怪铛子有时候看见师哥才把铁块钳出来就热火朝天地干上了,有时候师父却不紧不慢地打着铁。打着打着,师父还唱起来:

世上不如打铁汉,

钳子锤子来抖威。

先打大姐锛刨与斧锯,

后打二姐凿子锤。

三姐瓦刀也会打,

四姐菜刀多亏谁?

五姐旋刀俺会打,

六姐糖刀紧相随。

七姐油锤也会打,

九姐车瓦多亏谁?

十姐锹镐都会打。

庄家什物多亏谁?

哪像九姐推车汉,

清晨起来推到黑。

铛子听不懂,问师哥师父唱的是什么。师哥说:“师父唱的是《十女夸夫》哩。”

铛子又问《十女夸夫》是什么,师哥就讲了:“李老太太有八个闺女,余外又认俩干女,亲的干的加一块儿十个闺女。师父不都唱了吗?大姐嫁个木匠汉,二姐嫁个铲磨的,三姐嫁个泥瓦匠,四姐嫁个造厨的,五姐嫁个旋罗汉,六姐嫁个卖糖的,七姐嫁个打油汉,八姐嫁个打铁的,九姐嫁个推车汉,十姐嫁个种田的。老太太寿诞日上,十个闺女上寿去,争相夸自己家的丈夫好。师父唱的是八姐的词儿。”

铛子惊奇地说:“怎么师哥你也会?”

师哥说:“这有啥?我都听了这么多年了,听都听会了。师父一打铁就爱唱这歌。”

铛子想起歌里的词儿,说:“原来当铁匠这么好。”

师父听见了,说:“你知道铁匠的祖师爷是谁吗?”

铛子不懂。

师父用小锤敲敲炼铁炉。

铛子还是不懂。

“祖师爷在上头供着呢。”师哥提醒他说。

铛子一踮脚,这才看见了炼铁炉上供着的一尊神像。神像已经被火熏得面目黝黑,连颔下的一把长胡子都变成了黑胡子。

“那是太上老君。”师哥说。

太上老君铛子是知道的,他听过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知道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差点儿把孙悟空给炼化了。

想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再看看炼铁炉,铛子有点明白了。

师父说,阴历的二月十五是太上老君的生日,所有的打铁人都要休息一天,给太上老君过生日。

师父还给铛子讲了个故事:“每个行当都有祖师爷,咱们铁匠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有一天他俩争论起谁的行当产生得早。鲁班说:‘你说你打铁的产生时间早,那么你的风箱是谁做的?’太上老君反唇相讥:‘你说你们木匠的产生时间早,那你们的锛凿斧锯是谁做的?’争论半天都没有定论。虽没论出长短,可老君把这个事情记在心里,想着怎么着也要为弟子挣个名分,好有一席之地赚钱吃饭。后来皇帝邀请能工巧匠们修缮金銮殿,老君也领着徒弟们来了。铁匠们可出了大力气了,话说哪样工具不是铁匠做的?宫殿盖好后,皇帝要论功行赏,老君向皇帝启奏,诉告辛苦。皇帝就说:‘啊,金銮殿上尚且有你们修炉支灶的权利,今后尔等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起炉营造!’凭皇帝的一句话,从此以后铁匠到哪里都可以随地起炉。”

铛子听师父这样一说,更觉得铁匠就像师父唱得那样,比别的行当都好,不免自视甚高起来。

可即便如此,天天守着炉子拉风箱,一整天下来,铛子被熏得直流眼泪,一张面孔像关公一样被火熏得发红。热倒也罢了,铁匠铺一天到晚“叮叮当当”的,听着是热闹,时间长了不免觉得有些单调。

拉了几个月的风箱,铛子又不想拉风箱了。

师哥说:“你这才刚开头呢,我以前可拉了五年的风箱。”

见铛子闷闷不乐的,师哥又说:“等到开了春,咱们就能走铁去了。”

“什么是走铁?”铛子眼睛一亮。

“就是出去揽活,各个村子串一串,比在家的时候要自在得多。”

铛子听了这话,心里活泛起来,就盼着走铁的日子了。

师徒三个人从开了春就开始走铁了。他们带着吃饭的家伙,走村串巷,每个村都逗留几天,短则三两天,长则七八天,驻留过的地方有破旧的庙宇,也有别人家的牛棚、空屋。

走在路上,吃住都极为简单,就地铺床,埋锅造饭,平日里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打铁,打成各种各样的铁器:锄头、镐头、斧头……

一路走来都是老主顾的生意。那些老主顾一看见刘师傅,便说:“算计着日子,你们是该来了。”

铛子一出来,心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样野了,自由了。虽然风餐露宿,一路颠沛流离,但比在家时候胖了些,脸庞也红润起来。他们走了三个多月,直到夏天前才回到刘家村。

铛子习惯了走铁的日子,一回到刘家村,鸟儿又进了笼子。

一到冬天,铛子就盼着出门走铁的日子。

师哥说:“我看你啊,就是想出去玩。”

铛子说:“你不想出去?”

铛子看得出来,师哥也喜欢出门,能见见世面。

好不容易等到开了春,师父发了话,收拾家伙准备走铁了。

这次出门前,师父照例给两个徒弟分了工。

师父和师哥打铁,铛子负责拉风箱。

师父说,从前都是三个人合伙打铁,一个拉风箱,一个打响锤,一个打下锤。一般拉风箱的是师父。从前他和师哥两个人的时候,打响锤的是师父。铛子来了,师父还是打响锤,师哥打下锤,拉风箱的是铛子。铛子年纪还小,胳膊还没有长粗,得拉上几年的风箱。 MQ/XhkaV4oj0MJ8VqzVr1W7RdGn6NVhe/aH7SVp0CjqpO0v0E7+n0G/SIPnb+f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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