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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朋友的牛肉和垃圾桶里的炒饭

我是2006年6月12日参加外籍军团的。

在征兵站里,我和“波兰”一同起床、一起吃饭、一起挨骂、一起打扫卫生、一起在厨房替厨子刷锅、一起拿着餐刀在院子里的石砖路上除草……看起来有些苍老的“波兰”,实际却是一个十足的话痨。每次干活的时候都会听他不停唠叨:他有几个女儿啊,他才36岁,他以前是波兰陆军的士兵等等。他平日里还会用极其蹩脚、几乎没法让人听懂的法语掺杂着英语来拍老兵的马屁。

不过爱说话也有爱说话的好处。

我们在征兵站里主要负责营房里的杂务,每天工作结束后都是又累又饿。晚饭虽然吃得不少,但对于我们这群从早到晚拼命干活,体能代谢非常迅速的青壮年来说,即使吃两顿晚饭也不会饱的。

所以,几乎所有的应征者,在睡前都会去自动售卖机买饼干和饮料充饥。

但我实在不舍得用相当于20元的钱去买5片奥利奥饼干。

但也有撑不住的时候——有天晚上实在太饿,我就决定拿着两张5欧元纸币找波兰来换硬币,好去自动售卖机买零食解饿。

于是我用蹩脚的法语问“波兰”:“你……硬币……的……有?”

“你……吃……想?”

“很饿!”

“噢,(等我)一秒钟……”

见他一个转身去摸他的毛毯,结果从棕黄色的毛毯下摸出了一坨锡纸包裹的东西,递给了我。

我吃惊地接过这包裹,知道这种厨房用的锡箔纸里包着的一定是食物。果然,打开一看竟然是块牛肉!当时我真是兴奋极了,他居然可以在管理这么严格的地方得到食物,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问他:“见鬼!哪里……你……找到的?”

他看着我又吃惊又兴奋的样子,立马摆出了一副既得意又牛气的样子:“吃,我的朋友!”

我发现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咬了一口后,指着肉又问:“这个……哪里……找到……你?”

他终于明白了,不屑地一摆手说道:“嗯……朋友……的我……他……厨师……军团士兵。”

我明白了,他说的是一位在征兵站工作的厨师朋友送给他的。

我又咬了一口,接着问:“他,波兰(人)?”

“不,我们……邻居,我波兰……他……白俄罗斯。”

“这太好了!太感谢了!”

“嗯……没关系……小事,我朋友……每天……(丢进)垃圾桶……很多很多……牛肉。”

“(丢在)垃圾桶?牛肉?”

“是,很多,每天……牛肉……吃……(不)完,一锅……嗖!(丢进)……垃圾桶……”

“天!我……”

“这里……吃得很好,但……这个……垃圾桶的……”

那时以我们的语言能力实在没法交流更多的信息。但在军团这个地方,很多事情的沟通其实并不需要语言,只需要用你的行动、用你的心就行了。

后来我和“波兰”一起在厨房干活时,遇到了他说的那个白俄罗斯籍军团厨师,发现人家完全不是“波兰”的朋友,只是心地善良又嫌“波兰”啰里啰唆太烦而已,所以每次干完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许“波兰”带回去点儿吃的。

这么看来,会磨嘴皮子,在外籍军团里至少不会饿肚子。

但我错了。

一个月后,我们这些通过选拔的志愿者,被送到图卢兹附近的第四外籍军团(4RE)进行训练,这里也是军事技术培训中心。在那片大黑山的老林和泥浆雨水里,我们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作挨饿、什么叫作讲废话会害死人。

外籍军团下属有很多个部队,除了第一外籍军团和第四外籍军团,其他的部队都叫第几外籍某某团。例如我后来被分配去的就是第二外籍伞兵团(2REP)。

离开征兵站时,入选的志愿者都被剃光头发、剪碎银行卡,领了军装帽徽,量身定做了礼服。被选上的一共有近30人,除了“波兰”,还有“匈牙利”“罗马尼亚”“乌克兰”“德意志”“马达加斯加”“英国”“巴西”“加拿大”“西班牙”“俄罗斯”等等,其中包括另一名中国人,来自香港的“宋”,我们都被分在新兵一连的同一个排。

新兵训练分为在营区内部的训练和营区外部的训练,营区内的训练以队列纪律、唱歌、军容风纪这些基础内容为主。

宋戴着一副近视镜,人很瘦高,但并不显得精干。他原来是一家电子产品公司的小职员,后来觉得上班很无聊,加上从小到大都被人欺负,在公司又被上司骂,于是买张机票就跑来当兵了。

刚到第四外籍军团营区的头几天,我和“波兰”、宋总是可以吃得很饱。食堂的一日三餐,饭菜量很大,吃得也好——有各种肉、奶制品、蔬菜、水果、甜品、饮料。

综合服务楼的楼下还有军人超市和付费快餐厅,每个建制连队或单位的楼道里,还有自动售卖机。

但好景不长。

2006年8月,我们这些新兵刚适应了外籍军团的作息规律之后,就被卡车载去了新兵训练基地。

那些基地有的是被部队买下来的,有的是过去农场主捐赠的,里面有很大的空地,还有用石头砌的两三层的小楼。因为这些训练基地都是由以前的农场改造的,所以我们也就把这里叫作“农场”。

外籍军团的每个连队成员,左胸口上都会挂着连徽,看到这个徽章就知道是哪个连的,右胸口上挂着团徽,看徽章就知道你来自哪个团。我们新兵一连的徽章上面是一个马的头像和一颗蓝色的五角星。

在“农场”的日子,几乎没有队列训练,几乎不需要打扫卫生。虽然有丰盛饭菜,但几乎没吃饱过;虽然有热水浴室,但几乎没时间洗干净;虽然有床和房子,但几乎不在里面睡;虽然有起床和熄灯,但几乎没有过规律的作息。唯有两点非常受益——这里没有语言老师,但法语每天都在进步;这里没有制式的训练场,但每天都能学到正规的作战方式。

外籍军团的新兵没有队列训练,内务也仅限于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和行军床,睡觉用的不是被子而是睡袋,没有柜子只有背囊,每天起床就把行军床上的寝具塞进背囊,加上穿衣服的时间,合计用不了三分钟。

“农场”的训练以野战为主,包括射击、扔手榴弹、跑障碍,有时到了晚上再让我们出去摸个哨。

这里的一切都以实战为目的,顶多就是通过唱军歌、背诵战斗术语和作战理论来学习法语,最多的还是体能和作战训练。

所以我们一到“农场”便领了枪,学了分解结合和安全操作后,立即开始单兵战术和空包弹演练,接着是战术理论和班组战术,其中还穿插着无数体能、战术和战斗生存技能培训……一遍一遍反复训练,风雨无阻,我已经记不清这期间挨过多少骂、受过多少伤和惩罚。

还不到两周,很多像宋一样从未当过兵、摸过枪,法语几乎零基础的菜鸟,居然能如形成肌肉记忆般地操作手中武器、利用地形,并在班长的指挥下执行巡逻和简单的任务了。

在“农场”里训练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从普通老百姓训练成为合格的军人。同一个科目的训练内容就有很多变化,比如射击训练课,可以趴在地上打,可以跪着打,可以打单发,可以打连发,可以打固定场地,可以移动打野战等,这种训练是永无止境的。

我自然是新兵中感觉较为轻松的一个,因为过去当兵时的底子和素养还在,在很多训练和战术上甚至处于碾压班长、排长的状态。

当别人都已经崩溃时,我没什么感觉。在外籍军团的新兵连训练,对我来说就像过家家。

排长吼着命令:“快!趴下!全都给我从这头爬到那头,从那头爬到这头。”他们都累得够呛,我却爬得挺“嗨”,因为我在国内接受训练时爬过的距离比这个长十倍。

有的人一跑步就说要当逃兵,我会让他把包给我,我给他背。

法国外籍军团新兵连的训练对我真的不算什么,但“波兰”和宋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尤其是宋。

“波兰”老了些,每次长跑都跟浴火重生一样痛苦。我偶尔会故意跑得很慢,在他身旁跟跑并激励他。万幸的是“波兰”的军人素养和意识还在,没捅过娄子,没掉过队,有时间观念和纪律性,因此表现得还不错。

而宋,则处于一个完全懵懂的状态。这是他第一次亲历军队生活。他在以前的成长环境里没有过什么吃苦的经验。虽然他在进入训练营后的两周内进步很大,但像外籍军团这样的“战斗速成班”式训练,在细节上根本改变不了他。宋的大脑里毫无军人意识,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被动的。

比如,别人行军的时候都把背包重量减到极致,他会带上整根牙刷和整管牙膏,增加了重量还用不上;别人的背包里都装了备用袜子,他却只有一双穿在脚上,直到把脚磨烂又被病菌感染;别人把喝空的矿泉水瓶挤瘪,留在包里取水时备用,他却把瓶子当垃圾筒塞满了糖果皮、饼干袋,水壶里的水喝光后,几乎就处于快渴死的状态……反正,每次都是在受到打击或处罚后,他才知道正确的做法是怎样的。在这方面,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他,包括我在内。除了能帮他背些东西,帮他处理脚上的伤口,在他艰难的时候给他一口水喝、给他一块饼干吃之外,真的帮不到他更多,因为没有人能够预见他下一步又会遇到什么样的困境。

对教官们来说,他们更希望宋这样的人能够自己意识到他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这些痛苦是以集体的成败为代价,并能主动举手放弃、离开部队。

终于,宋又一次在训练中做出蠢事,我们再一次经历了教官狂风暴雨般的连坐惩罚后,宋的一位同班战友再也忍不住了,揪起了他的衣领,并朝宋怒吼道:“你是个小孩吗?军团是战士的训练营,又不是一所学校!”

最终宋没有坚持住,在所有人都为成为军团一员的长行军考核做心理和生理准备的时候,宋举起了他那只刚刚晒得有些古铜色的手臂,选择了退出。之后,他再也不用参加训练了,被派去了厨房。一直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天,他都在厨房里干活。

但这里伙食很好,虽然在五分钟之内必须吃完饭的规定之下,很多人都吃不饱,但毕竟顿顿伙食都是牛肉、奶酪,各种水果、蔬菜,所以营养摄入还是充足的。有一天,我们训练回来,仓促得连枪都没卸,三分钟就吃完饭,然后在教官的怒吼下奔跑着出去集合。刚列好队,一个新兵就被教官狂骂,原因是他的军装上还沾着刚刚用餐时掉下的米粒:“是因为广东炒饭很好吃吗?”“你准备把米饭带回去一起睡觉吗?”听到这里我才回味过来,刚才吃的原来是蛋炒饭,一顿非常地道的中国蛋炒饭。这顿饭一定是宋做的,做得那么地道、那么好吃。

晚上站警戒哨,我刚好跟“波兰”一起。

“波兰”一看带队的班长回去睡了,便对我神秘地说了声:“吴,你等我一会儿。”

几分钟后“波兰”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他把我拉到月光下的树丛里,端着那袋东西对我说:“吴,吃!快吃!”

我闻到了袋子里食物的味道,又紧张又兴奋,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就跟“波兰”一起,你一把我一把地用手抓着袋子里的东西吃了起来,夜色里看不见,入了口才知道是中午的炒饭。

我吃到被噎住,在捶胸缓气的间隙问“波兰”,他是怎么钻进厨房把炒饭搞出来的。“波兰”一边伸手抓着饭,一边笑着反问我:“你觉得呢?”

“难道又是你朋友送的?”

“你觉得我会跟那些该死的教官做朋友吗?”

“那么,是不是宋临走前把饭藏在什么地方,留给你的?”

“宋?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但……那你怎么做到的?”

“垃圾桶!”

“……”

好吧!要不是因为在站警戒哨,我一定会毫无顾忌地用那句已经骂得娴熟的法语脏话破口大骂,我想骂的不是自己居然吃了垃圾,也不是骂“波兰怎么像乞丐一样龌龊”,而是骂那些教官,为什么宁可把饭倒掉,也不让我们吃饱。

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新兵就和垃圾桶一样。 bhQ5+U4TLfS82AC3Le39VPKL8Q8Bylrc5+KHKF9/4mHiCccj2q5R03+P20eSQI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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