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往常那样回到家:土坡的里侧有一大片树林,有些地方已经蔓延到土坡外侧。我从坡顶处爬下来,进了树林,走上了一条狭窄而又无人问津的小路。从这儿开始,我就变得十分警惕,而且刀不离手。我本该离这片森林远远的,因为偶尔——尽管可能性不大——会碰到大型动物,它们会侵入像瓦克努克这样的人类文明之内。而且还有可能会遇上野狗或野猫。不过,这次还是跟往常一样,我耳边听到的仅仅是一些落荒而逃的小动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约走了一英里 ,我到了田埂处,已经能望到家了,就在三四块田地之外。我沿着树林边逡巡,在树枝的掩护下仔细观察。然后在灌木丛的阴影中穿过了几片田地,停下来继续查看一番。这时看不到其他人,只有老雅各布在院子里慢悠悠地铲着粪肥。趁他背过身去时,我轻快地抄近道穿过空旷的院子,从窗户爬进屋子,小心翼翼地回到了我的房间。
要描述我家的房子可不容易。我的祖父艾里斯·斯特隆修筑了这座房子的第一部分,那可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多年来,这座老屋又进行了数次扩建,增添了不少新房间。到现在,这座房子的一边已经延伸出了货仓、储藏室、马厩和谷仓,而另一边则是浴室、挤奶间、奶酪房、农具房和其他房间。老屋加上两边向前延伸出来的部分,刚好围出了一个大院子,处在主屋的下风方向,院面的土地被踩得硬邦邦的,院里的粪堆肥料算是我家的一大特色。
像这一带所有的房子一样,我家的房子也是用粗糙而结实的木梁搭成的房屋框架。因为我家是这一代最老的房子,所以墙体外部大都是碎砖块和石头——这些都是古人类的建筑摧毁后留下来的,只有内墙才会涂成夹灰墙。
在父亲的描述中,祖父俨然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缺少情趣、不苟言笑。直到后来,我才拼凑出一个更为可信的祖父形象,不过他似乎并不是那么令人钦佩。
我的祖父艾里斯·斯特隆来自东方海边的某个地方。他为什么来到这里我并不清楚。他自己宣称东部地区没有信仰,不敬畏上帝,这让他立志去寻找一个信仰坚定、没那么复杂世故的地方。不过,我听到一些流言,说祖父离开的原因是故乡的人们无法再容忍他。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四十五岁的祖父带着装了六车的全部生活家当来到了瓦克努克——这个在当时还未被开发过的边陲小镇。祖父身体结实,个性专横,品性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他那如杂草般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闪烁着福音教信徒坚定的光芒。他嘴边常挂着的话就是要敬重上帝,心中是对恶魔深深的厌恶和痛恨,很难说清这两股力量哪股对他影响更大。
祖父开始修建房子后不久,就出了一趟远门,带回来一位新娘。新娘羞答答的,面色红润健康,头发金光闪闪,称得上是美人儿,而且要比祖父年轻二十五岁。别人告诉我,当丈夫不在她身边时,她就像匹可爱的小马驹一样;而当丈夫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又如一只柔弱胆怯的小兔子。
这位可怜的新娘,在回应丈夫时总是怯怯的,没什么生气。婚姻并不能让男女之间产生爱情。她既没能让自己的年轻带动丈夫重返青年时的强健,也不像一个持家有道的妇人那样,把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即便能做到后者也可稍作弥补,让她的生活有些乐趣,但遗憾的是没有。
艾里斯是这么一个人:遇到任何错误必定痛加斥责。几年光景,他一次次的警告就让妻子不再活泼,一遍遍的训导又让妻子本来粉红的脸颊和金色的头发逐渐褪去了光泽。他让妻子变成了一个神情忧郁、面色灰白、满脸皱纹的家庭妇女。生下第二个儿子一年后,妻子就默默地离开了人世。
祖父艾里斯对后代的教养模式从未有过任何质疑。在这种模式下,父亲的宗教信仰是深入骨髓的,信仰就是他力量的源泉。教堂里的牧师满脑袋都是《圣经》和尼古拉斯的《忏悔》,而面对他们的提问,父子俩都可以做到对答如流。虽然父子俩信仰相同,但修习宗教的方法并不一致;福音信徒的光芒没有在儿子的眼里闪烁,他的优点主要是奉教条教义为圭臬,决不敢稍有抵触或越雷池半步。
约瑟夫·斯特隆是我的父亲,直到艾里斯祖父去世后他才结婚。父亲婚后没有重蹈祖父的覆辙,他与母亲非常和谐。我母亲也具有强烈的责任感,而且从不怀疑自己应该在哪些方面履行职责。
我们生活的地方之所以叫瓦克努克,是因为很久以前,大约在古人类生活的时代,这儿就叫瓦克努克。这个说法有点儿含糊,可以确定的是这儿曾有古人类的一些建筑,因为建筑的残骸和地基还保留着,直到要建新房时才被拆除。这儿还有长长的土坡,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群山之间。这个如刀疤一般的土坡肯定是古人用他们超人的工具修建而成的,他们把大山切开了一半,想找一些他们感兴趣的东西,那时这个地方就叫瓦克努克了。不管怎么样,这儿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处处井然有序、人人遵纪守法、虔诚信仰上帝的地方,百余间大小不一的民居散布其中。
我父亲在当地是个举足轻重的人。十六岁时他就已经在祖父修建的教堂里第一次公开亮相,给大家做礼拜,当时镇上不过六十户人家。但后来随着耕田的需要,越来越多的土地被清理出来作为耕地,搬到这里的人家也越来越多。不过父亲并没有因此被埋没,他仍然是这里最大的土地拥有者,仍然常常在礼拜天给人们布道,用很多实际的例子向人们清晰地阐释天堂的法典。而且,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里,他经常会被任命为暂时的地方法官,监管法律;不做官时,他也会确保一点——让自己及家人率先垂范,做好榜样,成为当地百姓的楷模。
跟当地人的习惯相同,我们家里的生活也是围绕着兼作厨房的大客厅展开的。我家的房子在瓦克努克是最大、最漂亮的,客厅也是如此。壁炉是我家最值得骄傲的宝贝——当然不是那种空洞虚荣的骄傲,而是一种明确的自我意识,要虔诚地珍惜上帝赋予的宝贝,这其实是一种信仰的明证。壁炉由坚固的石头砌成,整个烟囱是砖头做的,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着火的事情。烟囱顶部凸出屋外的部分是用唯有当地才有的瓦片铺成的,所以覆盖在屋顶的茅草也从未着过火。
我母亲总是让屋子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面是由砖块、石头和人造石头铺就,显得错落有致。桌凳和几把椅子已经被擦得发白,墙也被刷成白色。几个刷得锃光瓦亮的炒锅因为太大而放不进橱柜,只好挂在柜子外面。最能称得上装饰品的就是那几个嵌有谚语的橡木框,这些谚语大多来自《忏悔》,每个字都被刻进木框当中,再用火烧焦。壁炉左边挂着的谚语是:“ 上帝之形象方为人类 。”挂在右边的是:“ 吾主之血脉永葆纯净 。”对面的墙上挂着的两句谚语是:“ 正常人才得上帝之佑护 。”净化就是救赎。最大一个橡木框挂在后墙上,直对着通向院子的大门,像是在提醒着每一个进屋的人: 尔等切要小心异种!
因为整天看到这些谚语,所以还不会读书时我就已经早早地认识这些字了。其实我并不清楚父母亲有没有给我上第一堂阅读课,只记得我是靠自己记下这些的,就如同我认得其他房间里的字一样:比如“ 规范与标准乃上帝之意志 ”,再比如“ 完全复制方为最圣洁之繁衍 ”,再就是“ 魔鬼乃变异之父 ”等一些关于禁止冒犯和亵渎上帝的谚语。
许多谚语对当时的我来说晦涩难懂,有些我倒是能理解一点儿。比如说,冒犯上帝。因为这种事情发生时总是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通常这种冒犯上帝的罪过发生时,第一个信号就是怒气冲冲回到家中的父亲。随后,父亲会在晚上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包括在农场里干活的人。我们全都双膝跪地,聆听父亲大声诵念着忏悔词以求宽恕。次日清晨,我们会在天亮之前就在院子里集合,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大声唱着赞美诗,而父亲会在这时宰掉两个头的牛、四条腿的鸡或者其他什么冒犯上帝的东西作为仪式,有时甚至会更加古怪。
冒犯上帝的东西并不只限于牲口,有时也会是玉米秆,或是一些蔬菜,父亲也会对它们勃然大怒。如果仅仅是几畦蔬菜,他会将其全部拔掉,剁个稀巴烂。但如果整片庄稼都是如此,我们就会等到晴天,一把火将它们全都烧掉,烈火熊熊燃烧时我们也要高唱赞美诗。那时我觉得这种景象十分壮观。
因为父亲是个细心而又虔诚的人,有一双善于发现冒犯上帝的“罪过”的慧眼,所以我家宰杀的牲口和烧了的田地总是格外多,比其他人家多多了。很多人都说,跟其他人家相比,我们家更容易被处置“罪过”所累,这种说法会伤害到父亲,让他非常恼火。他也说过,他并不想浪费钱财,如果邻居们也和我们一样有觉悟的话,他坚信他们处置完“罪过”后的损失会比我们还要大。不幸的是,有些人对原则尺度的把握太灵活了。
所以我很早就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罪过”了——就是长得不对的东西,不像它们的父母,或是不像它们父母家族的东西。通常只是有一点儿长错了,但是无论偏差大小,这些统统都是冒犯上帝的罪过。如果这事恰巧发生在人身上,这就被称作“对上帝的亵渎”,至少专业一点儿应该这么叫,不过这两种情况通常都被称作“异种”。
但是,关于罪过这个问题并不总是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人们对此存在争议,就得请当地的监察官来评判。而我父亲却很少请监察官来,他宁愿为了稳妥起见而肃清任何值得怀疑的品种。有些人对父亲如此的谨小慎微非常不以为然,他们说当地的异种率从整体上来说已经明显改善,只有我祖父那个年代异种率的一半,而其实这个比率应该还要更低一些,只是因为父亲这种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斩草除根的做法,反而使得当地的异种率一直无法彻底降下来。不过,就种族纯净一事来说,瓦克努克还是有个好名声的。
我们生活的这片地方已经不再是那个边陲小镇了。勤劳的工作和无私的奉献让我们拥有了数量颇为可观的牲口和农作物,东边一些居民区的住户甚至已经开始嫉妒我们了。我们的小镇向南方和西南方扩展了三十英里,再往外走就是荒村,在那里变异率要超过百分之五十。在荒村之外,是一片狭长地带,宽约十英里,有些地方可能宽二十英里,那里的东西变异率更高。再往外走就是神秘的边缘村,那里的一切都没有规矩,全是异种。拿我父亲的话来说,那里“魔鬼肆意横行,上帝的法则遭到践踏”。据说边缘村里的东西已经深度变异了,但边缘村再往外的“废地”,人们了解得不多。通常去过废地的人都会死在那儿,偶尔能回来的一两个人也活不长。
可一次次给我们带来麻烦的不是废地,而是边缘村。边缘村的人,至少可以称他们为“人”,尽管实际上是异种,但他们看上去就像正常人一样,当然那些十分畸形的除外。生活在边缘村的人缺衣少食,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到我们文明人住的地方来偷粮食、牲口、衣服、工具和武器,有时连小孩也会带走。
这样小规模的打劫偶尔发生,一年会有两三次,最初大家根本没想到此事会成为惯例,也就不太在意——当然,那些饱受劫掠之苦的人除外。一般来说,抢劫发生时,大家都有时间逃离,损失的只是一些物品。然后每家都会捐出一两件东西或者一点儿钱来帮助被抢劫的人渡过难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边缘村的疆域界限一再受到侵占,越来越多的边缘村人不得不努力在逐渐变小的土地上生存。有几年他们遭受了严重的饥荒,从此之后,他们就不再是十几个人一伙快速打劫、立即逃遁了,他们开始聚成团伙进行有组织的抢劫,造成了很大的破坏。
在我父亲的童年时代,每个母亲都会用恐吓的方法让家里爱闯祸的小家伙安静和害怕:“乖一点儿,不然我会让边缘村的鬼婆婆老麦琪来找你。她会用四只眼睛盯着你,用四只耳朵听你说话,还会用四只手揍你的屁股。所以你要小心点儿!”长毛怪杰克是另外一个能让小孩子们心惊胆战的人,他也经常出现在母亲们的嘴里:“他会带你去他边缘村的洞穴里,他的家人也都住在那儿。他们长了一身的毛,还留着长长的指甲。每天他们要吃一个小男孩当早餐,吃一个小女孩当晚餐!”不过到了现在,已经不光是小孩子们会害怕边缘村的人了,大人们也怕得要命,毕竟他们离我们并不遥远,并时常“光顾”,带走些“纪念品”。他们的存在显然已经成了很大的威胁,而他们的劫掠也引起了民众的多次抗议——针对远在里格的政府。
尽管请愿书里有良好的愿望,但这些请愿书可能不会到达政府官员的手中。实际上,对远在里格的官员来说,没有谁能预先知道五六百英里开外的地方,到底是哪儿会遭受新一轮的洗劫,所以也很难有什么实际的帮助。政府真正做的,也就是从他们安逸的大本营里格——那座城市坐落在瓦克努克东边很遥远的地方——写来一封信,表示同情并鼓励大家,最后再建议当地组成一支民兵队伍,所有四肢健全的男人都要成为该非官方组织中的一员。政府的态度让人们感觉他们似乎并不重视眼前的情况。
而对瓦克努克的人来说,边缘村的劫掠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令人生厌了——这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威胁。最严重的一次打劫就发生在离瓦克努克不到十英里的地方,而且时不时还伴随着小规模的打、砸、抢,次数似乎一直在逐年攀升。为了保证安全,人们不得不搬离此地。农活没法干了,庄稼也荒废了——这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不仅如此,这还给人们带来了更多的焦虑,大家都人心惶惶,不知道灾难会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过着舒适安定、辛勤劳作的生活,家族成员也在不断增多。我的家庭成员是父亲、母亲、两个姐姐和姨父艾利克斯,还有厨房里工作的女仆和挤奶女工。她们有的嫁给了我们家的农夫,还生了孩子。所以,每当大家结束一天的工作聚在一起吃晚饭时,人数能达到二十多个。我们集会祈祷时会有更多的人,因为邻居们也会携家带口赶来,加入我们的行列。
艾利克斯姨父和我们算不上直接的亲戚。他曾娶我母亲的妹妹伊丽莎白为妻。当时姨父是个水手,所以他就带着妻子一起去了东方,后来伊丽莎白在里格去世了,而姨父出海时受伤,变成了跛子。父亲就留下艾利克斯姨父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于是成为我最好的朋友。艾利克斯姨父干活是把好手,他什么都会干,只不过因为腿脚不便,动作有些迟缓。
我母亲有姐妹五人,还有两个弟弟。前四个是亲姐妹,后面的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与她同母异父,或是同父异母,我也搞不太清楚。大姐汉娜和丈夫一起离开了这儿,从此杳无音信。我妈妈艾米丽是老二,比汉娜小一岁。然后是老三哈丽特,她嫁给了十五英里之外肯塔克的大农场主。再就是嫁给了艾利克斯姨父的老四伊丽莎白。我不知道五姨莉莉安和六舅托马斯在哪儿,但我的小舅安格斯·莫顿拥有一片农场,就在我家的农场旁边,而且两家的农场边界有一英里多是连在一起的,经常会起一些矛盾。为此父亲很是恼怒,所以总是和小舅安格斯唱反调。我的表妹罗瑟琳就是小舅安格斯的女儿。
瓦克努克本身就是这一地区最大的农场,而且每年人们都会伐林种田,森林被一点点蚕食,现在,这儿看上去就像东部的里格一样,很像一片发展很久、教化有方的庄园了。
据说现在就连生活在里格的人都知道瓦克努克在哪儿,根本不用查地图。
事实上,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地区里,我生活的地方恰恰就是这儿最富庶的农场。不过那时仅有十岁的我似乎少有感恩之心。在我的印象中,这儿就是一个缺乏安逸、没有休息、工作很多、永远缺人手的地方——除非你能很小心地逃过这一切。所以,就在那天傍晚,我故意一声不吭地待在屋子里,直到耳边传来接近饭点时才有的各种声音,我才安全地现身,逃过了所有的劳动。
我无所事事地四处溜达,看着马被解下挽具赶进马厩。这时,挂在山形墙上的铃铛丁零作响,门开了,人们走进院子,朝厨房走去。我也随着大家一起,那句“ 尔等切要小心异种 ”的警句在我进屋的一刹那就突兀地进入了我的视线。不过,我对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了,所以根本没想太多。此刻唯一吸引我的就是飘来的阵阵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