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经常梦到一座城市,这是很不可思议的,因为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城市为何物。但这座盘踞在蓝色大海湾沿岸的城市经常进入我的梦境:一条条街道和街道两边的建筑,还有码头,甚至连有船只停泊的海港,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在梦境之外,那时的我其实还从未见过大海,更没见过船只。
梦中的建筑与现实中我所见过的并不一样。街上往来的车辆十分古怪,居然不需要马儿拉着就能跑。有时天空中还有些不知名的东西——我只能肯定那些闪亮的鱼状物肯定不是鸟儿。
通常我梦中见到的都是这个神奇地方的白天,但偶尔也能看到夜景:沿岸的灯火像一串串萤火虫,还有一些光亮,似乎就漂浮在水面上,又或是闪烁在半空中。
这儿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令人心向往之。那时的我年纪尚小,还不懂事,于是就问大姐玛丽:这座城市在哪儿?
大姐摇摇头,对我说,这座城市并不存在,至少现在并不存在。她猜测,我可能不知怎么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哪个年代。梦是有趣的玩意儿,有时根本无法解释。所以我看见的可能是过去那个旧世界的一隅——那个精彩的世界,曾经住着“古人类”。那是上帝让大灾难降临到人类身上之前的情形。
然后大姐十分严肃地警告我,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据她所知,其他人的脑袋里从来就没有冒出过这样的画面——无论是在梦境中,还是在清醒时。所以,跟其他人说这些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这点我倒是认同的。在我从小生活的那个地方,人们对于稀奇古怪、不正常的东西总是很难接受,就连当初我的左撇子也引来了些许非议。所以自从大姐提醒我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跟谁提起过,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事实上,到后来我都快忘记这个梦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梦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没有了。
不过,我还是遵从大姐的建议,否则我恐怕早就已经把我和表妹罗瑟琳对这种梦境的古怪理解向其他人提起了——如果再碰巧有人相信的话,那一定会给我们俩带来巨大的麻烦。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无论表妹还是我,都没有对此事关注太多:我们俩只不过是养成了凡事小心谨慎的习惯,一般不会横生枝节。我也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健康成长,与常人无异,关于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和一切法则,我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一切理应如此。就这样,我一直过着正常的日子,直到那一天我遇见了索菲。可即使是那天,我生活的不同也没有立即显现出来。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知道,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生平第一次遇到的一些小小的疑团开始慢慢发酵了。
那天一开始我是一个人的。我经常一个人玩。那时我大概快十岁了吧,二姐莎拉比我大五岁,这个年龄差距意味着很多时候我都得自己一个人玩。我顺着马车碾过的车辙一路向南,沿着几片田地边缘走啊走,一直走到了一片高高的土丘上,然后又沿着土丘的顶部走了很长一段路。
那时,那片土丘并没有给我带来过什么疑惑,它那么大,我根本想象不到它竟然是由人力堆积而成的,更没想过把这一切与我经常听说的那些古人类的壮举联系起来。这不过就是一片土丘而已,在此地绕成一个很大的弧线,然后像一支射出去的箭,绵延不断,一直延伸到遥远的群山之间。这片土丘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与河流、天空或山峦一样,没什么好让人惊叹的,不过是一些客观的存在罢了。
我经常爬上去,沿着土丘的顶部向前走,但很少去土丘的另一边。不知为什么,我认为土丘那边就不是我们的地盘了。不过我发现那边有个地方很好玩,那是一个由雨水往土丘基部冲刷而形成的沙沟。如果一个人坐在土丘顶部沙沟的一端,然后双手使劲往后推上一把,那他的身体就会嗖地冲下去,速度很快,腾空飞上一小段,然后飞落到沟底软绵绵的沙堆上。
现在想想,我之前一定在那里玩过很多次,且从没碰到过什么人。可是那天,当我成功地三次飞落沟底、爬起来准备进行第四次“飞翔”时,却传来了一个声音——“嘿!”
我四下张望,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接着,灌木丛上方摇摇晃晃的小枝丫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时,树枝被分开了,露出一张看着我的脸。这张小脸晒得很黑,一头乌黑的鬈发,面部表情有点儿严肃,但眼睛十分明亮。我们彼此凝视了一会儿。
我终于也回应道:“嘿。”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树丛大大地分开。原来是个比我稍矮的小女孩,年龄也许比我还小点儿。她穿着一条红棕色的工装裤和一件黄衬衫,工装裤前有一个用深棕色布头缝成的十字,头发用黄色丝带扎成斜马尾。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好像不确定离开树丛是否安全。最终,好奇心还是战胜了谨慎,她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一直盯着她看。附近几英里的孩子们经常聚到一起玩,所以或多或少我都有点儿熟悉,而这也就是她让我吃惊的原因——我以前根本没有见过她。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索菲。”她回答说,“你呢?”
“大卫。”我说,“你家在哪儿?”
“就在那边。”她挥手朝大坝的另一边指指,具体方位并不明确,但对我来说那已经是异域之地了。
她不再看我,而是径直跑到我刚才玩耍的滑沙道那儿。
“这个好玩吗?”她问我,脸上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我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邀请她和我一起玩。
“是的,很好玩。”我告诉她,“来试一下。”
她后退一步,再一次仔细地看着我,神情严肃地审视了我大约一两秒钟,然后忽然下定决心,爬到了我面前的土坡顶上。
她顺着沙道滑下去时速度很快,一头鬈发和发带都跟着飞了起来。我随后也滑了下去,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再严肃,双眼中洋溢着激动。
“我们继续玩吧。”她气喘吁吁地往回跑,又一次爬上了土坡。
就在她第三次滑落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她像刚才那样坐着滑了下去,我看着她在一堆沙子那儿慢慢停下了。不知为什么,她下去的地方偏左了几英尺 。我已经做好准备要接着往下滑,就等她让出地方。可她没动。
“快点儿。”我着急地说。
她试着挪动身体,可还是没动,然后她开始大叫。
“我动不了了,很疼。”
没有办法,我冒险滑了下去,刚好停在她身边。
“怎么了?”我问道。
她的脸极度扭曲,眼里噙着泪。
“我的脚被卡住了。”她回答道。
她的左脚埋在沙子里。我用手刨开表面的软沙,发现她的鞋被夹在了两块抵着的岩石之间。我使劲想把石头搬开,可石头纹丝不动。
“你能不能扭动一下脚踝?”我建议道。
她又咬着嘴唇勇敢地试了试。
“还是不行。”
“我帮你一起使劲拉。”我说道。
“别,别!很疼。”她根本不让。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很明显她非常痛苦。我考虑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最好把鞋带弄断,这样你的脚就可以从鞋子里拔出来。”我终于想出了办法,“鞋带扣卡在里面了,我够不着。”
“不行!”她警告说,“绝对不能那么做。”
她斩钉截铁的拒绝让我实在有些不知所措。如果她愿意把脚从鞋子里拔出来,我就可以再用石头把鞋子从石缝里敲出来。但如果她不愿意,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躺在沙子上,被卡着脚的那条腿屈膝立着。
“哎呀,太疼了。”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可那时她也没有号啕大哭,而是发出像小狗一样的呜咽声。
“这样不行,你必须把脚从鞋子里拔出来。”我告诉她。
“不行!”她仍旧断然拒绝,“绝对不行,我不会脱鞋子,永远不会!”
我手足无措地坐在她身旁。她两只手牢牢地握着我的一只手,哭的时候紧紧地将它攥住。显然,她的脚越来越疼。我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面临这样一个局面——必须做出抉择。我终于做出了取舍。
“我们不能这样,你必须把脚从鞋子里拔出来。”我告诉她,“如果不这么做,我猜,你只能一直被卡在这儿等死。”
她并没有马上屈从,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她不无忧虑地看着我割断了鞋带,然后说:“走开!你不准看我!”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我后退几步转过身去,只能听到她在困难地呼吸。不知怎么,她又哭了起来,于是我又转过身来。
“我脱不下来。”她泪眼婆娑,惊恐地看着我,我蹲下身子,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能告诉别人啊,”她说,“永远不能,绝对不能!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了她。
她变得勇敢起来,小狗一样的呜咽声也没有了。
当我顺利地让她那只脚重获自由之后,我发现那只脚看上去很奇怪。我是说,她的脚趾蜷缩着,整个脚都变肿了。可那时我都还没有注意到她的脚趾比正常人要多。
我把她的鞋从石缝里敲了出来,然后递给了她。但她发现自己肿了的脚根本穿不上鞋子,也不敢着地。我想我应该可以把她背起来,没想到她比我想的要重,我背着她根本走不远。
“我得去叫人来帮忙。”我对她说。
“不!我爬着走。”她说道。
我走在她旁边,帮她拎着鞋子,觉得自己真的没用极了。她拖着受伤的脚,不屈不挠地爬了很长一段路,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她的裤子膝盖处已经磨破了,膝盖流着血,应该非常疼。我还没见过哪个男孩或女孩像她这么坚强,能坚持到这个地步,我不禁对她有了些许敬畏。我扶着她,让她用那只好脚站起来给我指指她家的方向,就是那袅袅炊烟升起的地方。我快步向前跑去,当我再次回头看她时,发现她又爬进灌木丛中躲了起来。
我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她的家。我紧张地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女人,模样端庄秀美,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身着黄褐色的裙子,比一般妇女居家时穿的裙子稍短些。裙子上缝有传统的十字架,衣领到裙摆处是一道竖杠,胸部是一道横杠。绿色的十字与她的头巾很相称。
“你是索菲的妈妈吗?”我问道。
她目光锐利地盯着我,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焦虑。
“怎么了?”她突兀地问道。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哦!”她大叫一声,“她的脚!”
她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笤帚靠在墙边,急匆匆地问道:“她在哪儿?”
我沿着来时的路带她去找。到那儿之后,她轻轻呼唤一声,索菲从树丛里爬了出来。
她凝望着索菲肿胀的脚和流血的膝盖。
“哦,我可怜的小宝贝!”索菲的母亲抱着她亲了亲,接着又问,“他看见了吗?”
“是的。”索菲回答道,“对不起,妈妈,我已经尽了全力,可我自己根本无法脱身,太疼了。”
她母亲缓缓地点点头,叹了口气。
“好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来,爬到我背上吧。”
索菲爬到了母亲的背上,我们一起朝索菲的家走去。
一个人在孩提时代可以靠死记硬背把清规戒律记住,但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直到生活中真的发生了类似的事才可能会真正触动他——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得明确意识到此事恰恰适用于那些清规戒律才行。
我耐心地坐在那里,看着索菲的母亲给女儿受伤的脚清洗、冷敷、包扎。这时我意识到,眼前的景象和我几乎每个星期天做礼拜时听到的誓词并不相像。
“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男人。上帝决定让男人有一副躯干、一个脑袋、两只胳膊和两条腿,胳膊有肘关节和腕关节,末段长着一只手,每只手有五根手指,每根手指上都有一个平整的指甲盖……”
等等等等。
后面是这样的:“然后上帝以同样的形象创造了女人,但也有不同。根据女人的天性,她的音调要比男人高,而且不长胡子,有一对乳房……”
等等等等。
这些我都知道,每个字都很熟悉,一字不落。可发现索菲有六个脚趾并没有让我想起这一切,更没觉得有丝毫不安。我看到索菲把脚丫子搭在妈妈腿上,又看着她妈妈端详着她的脚丫子,抬起来俯身轻轻一吻。她抬头看着索菲,眼里满是泪水。她这么难过,让我也觉得很难受,为索菲和她受伤的脚感到难过——但此外就没什么事情让我难过了。
包扎结束后,我好奇地环顾整个房间。这座房子比我家要小得多,事实上,这只是一间农舍,不过我更喜欢这里,因为这里让人感觉很舒适。尽管索菲的母亲既焦虑又担心,可她并没有让我感到自己是她们生活中的一个遗憾和不安定因素——其实如果这一切不发生的话,她们的生活本来应该过得井然有序,就像大多数生活在家中的人一样。她们的家本身也更让我喜欢,因为房间的墙上没有挂什么宗教教义——那些话总是用教育人的非难口气给人生指引方向。相反,墙上挂着几幅骏马图画,让我觉得十分美观大方。
这时,索菲已经收拾干净,挂在脸上的泪痕也洗去了。她跳上了桌边的椅子,除了脚受伤以外,她看上去精力充沛,还十分热情地问我喜不喜欢吃鸡蛋。
之后,索菲的母亲温德夫人叫我等着她。她先带索菲上楼,几分钟后,她下来坐到了我身边,把我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严肃地看了我一会儿。我能够强烈地感觉到她的焦虑,尽管我并不了解原因。我很惊讶,因为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但她的确可以用意念进行思维。于是我也把自己的想法用意念告诉了她,请她放心,不必担忧。可是,我的思维影像她好像无法接收到。她依然看着我,两眼闪闪发光,就像索菲强忍哭泣时的样子。当她看着我时,我发现她满脑子都是忧愁和一些不可名状的思绪。我又试着用意念,也就是脑电波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但还是没有影响到她的思绪。接着,她缓缓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
“你是个好孩子,大卫。你对索菲这么好,我为此感激你。”
我觉得十分尴尬,低头看着我的鞋子。此前,我不记得有人夸过我是好孩子,所以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喜欢索菲,是吗?”她依然看着我。
“是的。”我告诉她,然后又说,“我觉得她非常勇敢。”
“那你能保守秘密吗?为了她。这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她问道。
“能,呃——当然。”我同意了,但还是有一点不确定,因为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秘密是什么。
“你——看到她的脚了?”她直直地盯着我,“她的——脚趾?”
我点了点头:“是的。”
“那么,这就是那个秘密,你一定要保密,大卫。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你是除了她父亲和我之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永远不能。”
说话间她停顿了一下,至少她的声音停止了,不过思维影像还在继续,好像“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和“永远不能”这两句话正在她心间回响,凄凉而又悲伤,我能感觉得到。然后她的思绪又为之一变,内心变得紧张激动又十分害怕。看来我用脑电波跟她交流不是个好主意,于是我笨拙地用语言对她强调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永远不会对别人说的,绝对不会。”我真诚地说,想让她放心。
“这非常非常重要,”她强调道,“我怎么跟你说呢?”可她真的无需解释,她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时,那急切、紧张的样子已经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与此相比,她的话反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如果被人发现,他们会——他们会非常残忍地对待索菲。我们永远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感觉到她话语里传递的焦虑好像变成了一种十分坚硬的东西,好像一根铁棍一般。
“就因为她有六个脚趾?”我问道。
“是的。所以除了我们,不能有别人知道。这必须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她又重复了一遍,确保我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你能答应吗,大卫?”
“我答应你。我还可以发誓,如果你需要的话。”
“你的承诺就够了。”她说。
这个承诺让我感到分外沉重,我下了很大决心,一定要践行自己的诺言——哪怕是在表妹罗瑟琳面前也绝口不提。尽管在内心深处,我还是有些困惑,不太相信这件事竟然会那么重要。不过就是一个非常小的脚趾,却引来如此的不安。当然,经常会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最终却发展成为大事,起因往往极不起眼,和后果比起来根本不成比例。所以我还是决定践行自己的承诺——保守这个秘密。
索菲的母亲继续看着我,她一脸悲伤、双目无神,弄得我不太舒服。她注意到了我的局促不安,朝我笑了笑,非常友善。
“那么,好吧,”她说道,“就让我们保守这个秘密,永远不提它了,好吗?”
“好。”我同意了。
朝门口走去时,我又转过了身子。
“我可以再来找索菲玩吗?”我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稍作思考,然后说道: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确定你再来时没有其他人知道。”
当我爬上土坡,沿着坡顶的路回家时,那令人乏味的礼拜天誓词和现实忽然联系了起来,两者结合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咔嗒一声,关于人类的定义也浮现在我脑海里:
“……每条腿都有两处关节,有脚相连,每只脚都有五个脚趾,每个脚趾上都长着一个平整的趾甲盖……”诸如此类,直到最后,“此类形象的生物均可视作人类,非此形状的便不是人类,他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们的存在是对上帝真实形象的亵渎,在上帝的眼中他们是可憎的。”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又极度困惑。对上帝的亵渎,这个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概念,是十分可怕的事。然而,索菲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令人恐惧。她就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只不过比大多数人聪明些、勇敢些而已,可是,根据定义所说……
很明显,一定是有地方出错了。我很确定,多一个小脚趾——或者说多两个小小的脚趾——我猜她另一只脚也应该是六个脚趾,绝对不足以让索菲“在上帝的眼中可憎……”
这个世界的规则真让人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