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说的,二十六日的米德威奇一切如常。我彻头彻尾地了解了事件的经过,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大家都在哪儿,都在干什么。
比方说,镰刀与石头酒馆照常营业,招待的都是常客。有些年轻的村民——还是上个星期一的那一帮人——去了特雷恩看电影。邮局里面,奥格尔小姐正在电话总机旁织毛衣,像往常一样,她正在与人聊天,她觉得这可比接打电话更加有趣。塔珀先生以前在园子里打零工,他在橄榄球赌博中赢了大奖,奖品是一台宝贝彩电。这时,彩电又出了故障,他正火冒三丈,嘴里骂骂咧咧,不堪忍受的妻子已经上床睡觉。农庄一两间新实验室里仍然亮着灯,但这也丝毫没有异样。一两名研究人员深夜加班探索奥秘实属正常。
但是,尽管一切正常,这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对某些人来说也意义非凡。例如,我已经提到,这天是我的生日,因此我的小屋关着门,一片漆黑。巧合的是,在凯尔庄园里,费雷琳·泽勒比小姐对艾伦·休斯先生(暂时是陆军少尉)说,订婚不仅是两个人的事,必须告诉她父亲。
经过一番犹豫和挣扎之后,艾伦走进戈登·泽勒比的书房,向他报告。
艾伦看到凯尔庄园的主人舒适地躺在大扶手椅上,闭着眼睛,一头精致的银发,靠在右侧扶手上。屋内放着音乐,乍一看还以为他睡着了。只见他一言不发,也没有睁眼,而是挥舞左手指了指另一张安乐椅,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艾伦保持安静。
艾伦踮着脚尖走到椅子旁坐下。这时播放的是一段插曲,听着听着,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都被忘到了九霄云外,接下来十分钟左右,他仔细打量着书房。
一面墙上,除了他刚才进来的一扇门之外,从天花板到地面都堆满了书籍。书房四周,下方的书架上,摆放着更多图书。除了放书的地方,有落地窗,有壁炉架,壁炉里闪着令人舒适的火光,或许此时还没有必要生火,此外还有唱机。几只装有玻璃的柜子,其中一个存放着泽勒比各种语言、各种版本的著述,柜子最下面一层还留有一些空间,可以安放更多作品。
这个书柜上方挂着一幅红色粉笔素描,画上是一个潇洒的年轻人,尽管已经过去四十年,仍然可以从中看出戈登·泽勒比的影子。另一个书柜上放置着一尊活力四射的铜像,这是二十五年后的戈登给爱泼斯坦 留下的印象。书房的几堵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名人的签名素描。壁炉上方和周边的空间则安置着家人的纪念品。其中有戈登·泽勒比父亲、母亲、兄弟和两个姐妹的画像,有的画像与费雷琳和她的妈妈(泽勒比太太一号)十分相似。
安吉拉(也就是现在的戈登·泽勒比太太)的一幅画像,位于书房中央书桌的上方,这里是书房的焦点,宽大的皮面书桌正是上述著作诞生的地方。
著作让艾伦想起他选择的时机再合适不过,因为一本新的著作正在酝酿之中。这一点很明显,此刻泽勒比先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酝酿的时候总是这样,”费雷琳已经提醒他,“他似乎有些精神恍惚。他花很长时间散步,结果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好打电话叫人送他回家,诸如此类的事情。这种状态持续的时候令人厌烦,一旦他最终开始写作,一切又恢复正常。在这个阶段,我们只需对他严格一点,确保他三餐正常,仅此而已。”
总体来看,书房有舒适的椅子、方便的照明、厚实的地毯,艾伦觉得这就是主人对平衡的生活务实的态度。他回忆起来,这些著作他只读过一部《当我们还在的时候》,泽勒比在书中将禁欲和纵欲视作类似的失调现象。他想,这是一本有趣但又有些悲观的作品;在他看来,作者并没有充分表现出年轻人更有活力、比前辈更有眼光这个事实……
最终音乐停下来。泽勒比通过椅子扶手上的开关关掉唱机,睁开眼睛,看着艾伦。
“希望你不介意,”他充满歉意地说,“总觉得一旦开始播放巴赫,就得把它听完。而且,”他盯着唱机继续说,“我们还缺少应对这些新发明的道德规范。因为音乐家不在现场,他的艺术就不应该得到同样的尊重吗?那还有什么体面?——我听从你,你听从我,或是我们俩听从天才——哪怕是二手天才?没人能告诉我们答案。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我们似乎不善于将新奇的事物融入社会生活,对吧?上世纪末,礼教书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再也没有道德规范指引我们如何应对发明创造。个人主义者再也没有规则禁忌,这是对自由的另一重打击。可悲呀,对不对?”
“呃,对,”艾伦说,“我——呃……”
“不过,告诉你,”泽勒比先生继续说道,“考虑这个问题也有点儿过时。本世纪真正的成就无意与创新之间建立和谐的关系;在创新出现的时候,它只是贪婪地拥抱创新。只有遇到大麻烦,它才会意识到社会问题,这时,它不是做出让步,而是要寻找不可能存在的简单出路,要么是毁灭,要么是镇压——在原子弹问题上就是如此。”
“呃——对,我看是。我……”
泽勒比先生觉得回应得不够热情。
“人年轻的时候,”他表示理解,“不循传统、不受约束、勉强糊口的生活方式是一种浪漫。但你必须承认,这可不是管理复杂世界的方式。幸好,我们西方国家仍然秉持着伦理的骨架,但有迹象表明,这把老骨头似乎很难支撑新知识的重量,你觉得呢?”
艾伦吸了口气。想到以前与泽勒比的讨论,他决定直来直去。
“先生,说实话,我来见您是为了别的事。”他说。
当泽勒比注意到对方打断他的思绪,他习惯地欣然接受。这时他放下有关伦理框架的思考,问道:
“当然了,亲爱的朋友。肯定咯。有什么事?”
“是……跟费雷琳有关,先生。”
“费雷琳?噢,对。恐怕她去伦敦看她妈妈了,要待上几天。她明天会回来。”
“呃——她是今天回来,泽勒比先生。”
“当真?”泽勒比感叹道。他想了想。“对,你说得对。她今天来吃了晚饭。你们都在。”他兴奋地说。
“是的。”艾伦说,他决心把握机会,尽力说出想法,但郁闷地发现他精心准备的台词不见了踪影,但还是说了出来。
泽勒比耐心地聆听,直到艾伦最终磕磕绊绊地总结一句:
“先生,我希望您不反对我们正式订婚。”说到这里他稍微瞪大眼睛。
“亲爱的朋友,你高估了我的地位。费雷琳是个理智的女孩儿,到现在她和她妈妈已经对你了解得很全面,而且她们经过深思熟虑已经下定决心。”
“可是我从未见过霍尔德太太。”艾伦反驳说。
“如果你见过,你就会更了解情况。简是个出色的组织者。”泽勒比先生一边对他说,一边慈爱地看着壁炉架上的一幅照片。他站起身。
“好吧,现在你已经称职地履行了义务;那么,我也得按费雷琳的期待得体地表现。我要去拿瓶酒,你是否介意让大家准备一下?”
几分钟后,妻子、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围到他的身边,他举起酒杯。
“让我们举杯,”泽勒比宣布,“庆祝相爱的人走到一起。的确,由教堂和国家宣布缔结婚姻,表明人们对婚姻的态度机械得令人讶异——实际上,这与诺亚的婚姻没什么分别。不过,人的灵魂十分坚韧,通常爱能够在这种粗俗的制度性支配中生存下来。因此,让我们期待——”
“爸,”费雷琳打断他,“已经过了十点,艾伦还得按时赶回营地,不然会被革职,或者受处分。你只需说一句‘祝你们白头偕老,幸福快乐’就行了。”
“哦,”泽勒比先生说,“你确定这样就行?听起来太简短了。不过,如果你觉得行,我就这么说吧,亲爱的。我衷心祝福你们。”
他原话照搬。
艾伦放下空酒杯。
“恐怕费雷琳说得对,先生。我得走了。”他说。
泽勒比同情地点点头。
“这对你来说真是够煎熬的。你还要在部队待多久?”
艾伦说他希望三个月左右复员。泽勒比又点点头。
“希望你能从军旅生涯中受益。有时我很遗憾自己没有当兵。我当时太年轻,第一次战争没有参加,第二次战争中又被牢牢拴在信息部的办公桌上。如果能从事更有激情的工作就好了。好吧,晚安,亲爱的朋友,现在已经——”他的思绪突然中断,停了下来,“天哪,我知道大家都叫你艾伦,但是我还没问你姓什么。或许我们应该问清楚。”
艾伦如实说来,然后他们再次握手。
他走到大厅时费雷琳看了一眼钟表。
“我看我得赶快。明天见,亲爱的。六点钟。晚安,亲爱的。”
两个人在门口热烈而短暂地吻别,然后他冲下台阶,朝着车道里的红色小汽车走去,发动引擎,引擎发出呼啸声。他挥了挥手,汽车后轮扬起碎石,冲了出去。
费雷琳看着尾灯逐渐模糊,最终从视线中消失。她站在原地聆听,直到发动机的呼啸声变成模糊的嗡鸣声,她才关上前门。回书房的途中,她留意到大厅的钟表显示的是十点十五分。
直到这时,十点十五分,米德威奇还没有任何异常。
艾伦的汽车驶离之后,社区又恢复宁静。总体而言,村庄度过了平淡无奇的一天,期待着另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降临。
许多农舍窗户投出黄色的灯光,这灯光在夜雨后的空气中变幻出光芒。偶尔出现的聊天和欢笑声不是本地人发出的,而是几天之前、几英里外的演播室观众发出的声响,这声响化作一种背景,整个村庄的人都开始准备睡觉。许多老人和小孩已经上床睡觉,妻子们则在给暖瓶灌水。
镰刀与石头酒馆也即将打烊,最后一批顾客又待了一阵,直到大家都有了倦意,方陆续离开。到十点十五分,除了艾尔弗雷德·韦特和哈里·克兰克哈特仍然在讨论肥料的事,其他人已经回到家中。
十点十五分,牧师家里,波莉·拉什顿小姐在想,如果她提早半小时上床,此刻肯定正在享受这本摊放在她膝盖上的书,这可比听她叔叔婶婶争吵有趣得多。因为在房间的一头,休伯特·利博迪牧师正准备听三频道有关《索福克勒斯之前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学术演讲,而在另一头,多拉舅妈正在打电话。利博迪先生坚信学术追求不应该向日常琐事屈服,两次将收音机音量调高,但旋钮仍然有四十五度的旋转空间。他没有料到,在他看来女人之间琐碎的闲谈,结果却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倒不能怪他,谁也不会料到。
电话是从伦敦的南肯辛顿打来的,克卢伊太太要征询她的密友利博迪太太的意见。到十点十六分,两个人正聊得火热。
“你说说,多拉——嗯,你给我 实话实说 :凯西适合白色缎面还是白色丝绸?”
利博迪太太犹豫了一下。很明显,在这件事上,“实话实说”是相对的,至少克卢伊太太这么问真有点儿欠考虑,利博迪太太心想。但她犹豫了一下,顾不上多年的朋友情谊,大胆地猜测。她准备先发制人。
“当然,对年轻的新娘来说……不过,话说回来,凯西倒不算 十分 年轻……”
“ 不怎么 年轻啦……”克卢伊太太同意地说,然后等待对方继续。
利博迪太太对朋友的纠缠有些厌烦,对丈夫的广播也有些恼火,她简直没法思考和应变。
“唉,”她最后说,“当然,两种看起来都漂亮,但对凯西来说,我真的觉得——”
就在这时她的声音突然停止……
远在肯辛顿的克卢伊太太不耐烦地拨弄着电话机座,看了一眼手表。她放下电话,过了一会儿又拨通“O”。
“我要投诉,”她说,“正说到关键的地方断线了。”
总台告诉她会重新联系对方。几分钟后,对方承认线路无法接通。
“效率低下,”克卢伊太太说,“我要写信投诉。我是超时了一分钟——但就这服务,我真不该付这个钱。十点十七分准时给我掐断了。”
总台认真地做了回应,记录下准确的时间,九月二十六日二十二点十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