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上一回来,县长虞有顺就住进了县人民医院。虞有顺原本不想住,公事私事一大堆,麻烦着呢,哪里有空往医院里躺啊。院长胡一清文绉绉地说:“虞县长,不是我多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身体要紧,还是住院治疗吧,保险!”胡一清还说,别看腮帮子疼是小毛病,小毛病照样可以酿成大毛病,不可忽视。虞有顺一想,右半边脸肿得跟馒头似的,这个形象,怎么跑去县政府上班啊?得,住下就住下吧,住院也有住院的好处。
毛病不大,右侧的牙龈疼,腮帮子肿胀,鼓突着,无非是心急加上火而已。院长胡一清却不敢怠慢,安排了最好的特护病房,亲自诊断用药。用胡一清的话说,县长肩上的担子重着呢,无论大病小病,都得十二分尽心,不然,他这个医院院长,就是对临江县的六十多万老百姓不负责任,对党和国家不负责任。
胡一清话多,虞有顺有些烦,对他说:
“老胡啊,看病就看病,别动不动上纲上线,什么家啊、国啊的。”
一边说,一边捂着腮帮子嗞嗞吸气。
胡一清认真地辩解道:
“虞县长,我这怎么能是上纲上线呢?我说的都是事实啊,你看啊,你虞县长是咱们临江县的父母官,操心的都是家国大事,我呢,是医生,职责是治病救人……我把虞县长您的身体侍弄好了,不就等于替全县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吗?”
虞有顺不再言语,嘴里象征性地“唔、唔”两声,算是回应。
胡一清又说:
“您是县长,小病大治,马虎不得,千万马虎不得。”
县长住院,对虞有顺本人来说是小事情,对临江县大大小小的科部局长、各乡镇的书记镇长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往往是,这个局长刚走,那个局长又来了;这个乡镇的书记镇长刚刚在病床前坐下来,另一个乡镇的书记镇长又前后脚地跟进来了……病房变成了菜市场,花篮、果篮以及其它成箱成袋的礼品,堆成了一座小山。虞有顺吩咐司机小郭每天清理一次,该送人的,该变卖的,该扔掉的,一一区分出来。实在太多,小郭一个人清理不过来的时候,就把政府办副主任胡玉英叫过来,让她帮着清理。
这人啊,很奇怪。虞有顺往医院里一躺,哪个部门的头头要是不来看他,虞有顺指定不高兴。但是,来人多了,也头疼。虞有顺感觉自己躺在病床上,比呆在县长办公室里还要忙。这个请示,那个汇报;有的要钱,有的要政策……烦。中间蒋小月来过一次。蒋小月说,她已经安排人把“商业一条街”开发的详细资料和规划整出来了。虞有顺赶紧摆手,表示不愿意听,蒋小月就住口不谈。
虞有顺现在只要一听到“商业一条街”几个字眼,就犯病。这次住院,还不都是“商业一条街”闹的?但个中缘由,暂时还不能让蒋小月知道,只能打马虎眼。
刚送走蒋小月,财政局长沈玉成又推门进来了。财政局长已经来过一次,这次来,是工作上的事情。沈玉成说:
“虞县长,滨江三桥的主体工程已经起来了,八月份交工,年底应该能够投入使用,但是,承建方华鑫路桥公司提出追加款项,城建局和发改委把报告送到我这儿来了。”
虞有顺感到意外,疑惑地问沈玉成:
“不是追加过一次了吗?又扔给他们二百来万,咋的,这个公司还不满足啊?”
沈玉成小心翼翼地解释说:
“华鑫公司那边说了,原材料和人工最近涨得厉害。”
虞有顺问:
“这次追加多少?”
沈玉成说:
“三百七十万。”
虞有顺有些生气,用手一拍床头柜,没好气地说:
“这个华鑫,怎么回事吗?一千二百来万的工程,三追加两追加,都接近两千万了,以为我们临江县政府是印钞工厂啊?”
沈玉成说:
“这个……这个……客观原因……都是客观原因造成的……”
虞有顺说:
“客观原因?哼,合着临江县政府,就只能当冤大头啊?”
沈玉成不好再说什么,讪讪地笑着。
对这个沈玉成,虞有顺一直有看法。年前,财政局长年龄到了,退居二线,依虞有顺的意思,想让政府办主任古长天顶上去,书记耿天明不同意。虞有顺以为耿天明要安排自己的铁杆跟班李大为,结果拖了半个来月,沈玉成却冒了出来。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时的沈玉成,在基层乡镇担任乡党委书记,该乡镇无论是人口、面积,还是经济实力,在全县都是排名最末的,按说怎么挨都挨不到沈玉成头上,前面还有那么多大乡镇的书记镇长眼巴巴地等着安排呢。谁知常委会上,组织部长张庆海提出的调整方案里面,财政局长的人选偏偏就是沈玉成。虞有顺当然不会笨到以为这是组织部考核考察得来的结果,他明白,如果书记耿天明不默许,张庆海根本就不敢把这个人选提到常委会上来。当时,虞有顺还试图替古长天争取一下,财政局长毕竟是个大肥缺,别人上去他不放心,但其他常委都附和着说同意组织部提出的调整方案,虞有顺再反对已属徒然,只得作罢。
这个沈玉成,显然是个“人精”,出任财政局长不到一年的功夫,他这个县长已经试出“吃力”来了。他给沈玉成交代的事情,凡是办成了的,都是跟县委那边意见一致的;凡是跟县委那边意见相左的,最终都不了了之。所谓县委那边的意见,实际上就是县委书记耿天明的意见。这就有问题了:财政局是政府序列部门,归口县政府这边管,财政局长沈玉成不听县长虞有顺的,却动不动看县委书记耿天明的眼色行事……虞有顺生气归生气,也只能是干气没奈何。他和书记耿天明,虽说一个是县委一把手,一个是县政府一把手,但党领导一切,真正排名下来,他虞有顺只能算是二把手。
华鑫路桥公司三天两头追加工程造价,背地里肯定有猫腻。当初,滨江三桥工程没能交给蒋小月的宏远集团公司,市委冯副书记一段时期还很不高兴,蒋小月也对他颇有怨言,为此,虞有顺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
他强忍住心中的不快,问沈玉成道:
“天明书记是什么意见?”
沈玉成说:
“耿书记让我直接找您汇报。”
虞有顺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不由得“哼”了一声:耿天明这是跟自己打太极拳呢。滨江三桥的招标,折腾到最后,连他这个县长都无法左右了,城建局、发改委等几家单位的意见一边倒,都倾向华鑫路桥公司,蒋小月的宏远集团公司只好认栽,中途退出竞标。这件事情,让虞有顺很是没面子,私下里一了解,华鑫路桥公司的来头并不大,老总姓杨,叫杨云梓,没听说有什么特别过硬的靠山。虞有顺就明白了,肯定是耿天明,把滨江三桥交给华鑫路桥公司,百分之百是县委书记耿天明的意思。
按道理,滨江三桥追加工程款,报告应该是发改委主任呈上来。财政局长沈玉成直接拿了来,还奉了县委书记耿天明的意思,就颇耐人寻味。这个报告,得虞有顺签字同意,然后再由财政局核付相关的款项,耿天明让沈玉成直接向自己汇报,是什么意思?难道耿天明默许了这一报告,同意给华鑫公司另外再追加三百多万元?
这年头,除了工资不涨以外,什么都在涨,早些年三块来钱一斤的大肉,早都涨成十几块钱一斤了。华鑫路桥公司罗列的客观原因,肯定是存在的,但问题是,撇开客观原因不谈,这里面存在不存在利益输送的问题?还有,追加的这些款项,连同上次追加的二百来万,最终都流进了什么人的腰包?这都是疑问。
疑问太多,虞有顺就有些犹疑和顾虑。他承认,自己暂时还不具备跟书记耿天明直接抗衡的实力,但他也不愿意成为替别人堵枪子的傻瓜。事情明摆着,滨江三桥是政府这边的工程,任何追加款项的报告都得他这个县长签字拨付,将来一旦出问题,上面追究起来,不用说,第一责任人肯定是他虞有顺。话说回来,对沈玉成这个财政局长,虞有顺也不怎么放心,蒋小月就曾经提醒过他,说自己这个表姐夫,阴着呢,多留留神。
虞有顺说:
“这样吧,报告先放我这儿,我跟天明书记沟通一下,然后上会研究研究,研究了再说。”
具体上什么会研究,县委常委会还是县政府常务会议,虞有顺没有明说。有些事情,当你拿捏不准的时候,不妨暂放放,往后拖一拖。这一“拖”,大有玄机,或许一些不太明朗的方面,陆陆续续就都明朗化了;一些原本潜伏在暗处的人和势力,也都有可能一一浮出水面。虞有顺认为,在滨江三桥这项工程上,他这个县长不能老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政府办副主任巩卫国每天都要去一趟医院,有时候是上班前去,有时候是下班以后去。他努力给县长虞有顺营造这样一种印象:自己一直是准点上下班的,在工作方面尽职尽责;但也不忘了每天来医院探望他。巩卫国很注意这些细节,有时候,细节可以决定一件事情的成败。他知道,自己跟胡玉英比起来,明显处于劣势,胡玉英早就是正科级,他呢,还站在副科级的干部队伍里面,而且在某些方面,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家更具有优势。截至目前为止,政府办主任的帽子,对巩卫国来说还只是镜中花、水中月,遥远着呢。
尽管县长虞有顺对工作人员的态度历来比较亲和,但巩卫国还是能够感受出来,他和县长虞有顺之间的距离,有些遥远,甚至有那么点儿隔阂的意思。胡玉英则不然,在巩卫国看来,胡玉英基本上就是县长虞有顺的内当家,古长天调任市府办副主任以后,县长虞有顺这块儿的服务工作,胡玉英顺势接了过去,干得挺热乎。虞有顺好像对胡玉英也比较满意,有好几次,还在半公开场合表扬过胡玉英。另外,司机小郭的态度也颇为微妙:在胡玉英面前,小郭一直是毕恭毕敬的架势,一口一个“胡姐”;但在巩卫国面前,小郭的态度就有些轻慢。身为县长的司机,小郭偶尔倨傲一下,这没有啥,但小车班属巩卫国分管,说起来小郭的直接领导不是别个,而是巩卫国。细琢磨一下,巩卫国就明白了,怕只怕小郭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了县长虞有顺的态度,也就是说,县长虞有顺心中的那架天平,有可能已经朝胡玉英倾斜了过去。
巩卫国心知肚明,却装作没事人似的,每天照例来医院问候县长虞有顺,捎带着汇报一下政府这边的工作。院长胡一清看见他每天都来,还开玩笑说:“小巩啦,你这个主任,当得还挺称职的,早请示晚汇报,愣是没见你落下一次半次的。”巩卫国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接胡一清的话茬。
除了在蒋小月身上下功夫以外,巩卫国还曾经动过常务副县长谢鸣中的脑筋。谢副县长也是县委常委,在干部任免事项上有一定的发言权。但细想想,又作罢了。这年头,只要是点儿权力,一把手都牢牢地抓在自己手掌心里,哪有副职的份儿?说是有发言权,实际上是人家把方案拟好以后,捱到你发言的时候表个态度而已。就连县长虞有顺,大多数时候,在干部人事问题上也得看书记耿天明的脸色。不过,政府办主任是个特例,明着说,政府办主任就是县长的管家,公事、私事、大事、小事,都得紧紧围着县长虞有顺转圈。原则上,政府办主任的人选,以县长虞有顺的意见为重,毕竟,是县长选管家,而不是县委书记选管家。
这天下午,下班以后,捱到六点半钟,巩卫国又去了一趟医院,胡玉英却比他早到一步。司机小郭也在。巩卫国就显得有点儿多余。他尴尴尬尬地坐了一小会儿,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家里,妻子庞玉娟正在看股市播报,饭也没有做。庞玉娟说,煮方便面吧,凑合一顿算了。巩卫国没有吃饭的一丁点儿欲望,觉得累,往沙发上一歪,闭上眼睛休息。
庞玉娟原来在县一中教书,后来不愿意干了,说那根本不是人干的工作,缠着让巩卫国给她换单位。巩卫国问她想去什么样的单位。庞玉娟说,就找一家天底下最最最清闲的单位。巩卫国说,那就不上班了呗,在家呆着,就最最最清闲。庞玉娟不干,说哪她成了啥了,居家保姆?巩卫国就开动脑筋,最后终于找了一家“最最最清闲”的单位:残联。残联单独办公,有一座独立的四层小楼。巩卫国了解过了,残联基本上没有什么具体工作,里面的工作人员大多处于混日子养老的状态。巩卫国就找了关系,把庞玉娟调去了残联。
庞玉娟去残联上了一段日子,不去了,迷上了炒股,从书店抱回来一大摞财经炒股方面的书籍,整天抱着啃;电视上的财经栏目,一个不落下,挨着个儿看。又过了一段日子,庞玉娟把理论变成了实践:去证劵公司开了户,把不多的存款取了出来,又从父母那里软缠硬磨,借了些回来,凑够了十万块钱,正儿八经炒起股票来。
2007年的春天,上证指数就像坐上了火箭,一路扶摇直上,直逼五六千点,一轮大牛市正如日中天,让大部分中国股民血脉喷张。庞玉娟就是这血脉喷张当中的一员。那个时候,庞玉娟对自己丈夫干的工作经常嗤之以鼻,认为不值当。庞玉娟说:“巩卫国,你说说你们这些政府小公务员,跟老黄牛似的,低头的时候多,抬头的时候少,弯腰的时候多,挺腰的时候少,说假话的时候多,说真话的时候少,活着有啥劲儿?跟我炒股得了。”那段时间,庞玉娟股票账户上的资金,由最初的10万块钱,已经变成了30多万。在这个小县城里面,拥有30多万也就算得上不大不小的款爷了。庞玉娟就比较张狂,动不动要教别人炒股,不光动员丈夫巩卫国,还动员周围的亲戚朋友。
巩卫国对庞玉娟的蛊惑,向来不为所动,他认为,中国的股市就是骗老百姓钱的,没听说谁在股市上真正发了家。庞玉娟笑他死脑筋,偏执。巩卫国劝庞玉娟见好就收,最好锁定盈利,从股市上退出来。庞玉娟不干,说他目光短浅。庞玉娟说:
“专家说了,大盘要上10000点的。”
“专家说的你就信?”巩卫国问她。
庞玉娟撇撇嘴,说:
“那当然,要不怎么是专家呢。”
巩卫国说:
“股市上钱那么好赚,专家又知道得那么清楚,他自己怎么不去炒股?”
庞玉娟解释说:
“国家法律明文规定,股评专家不许炒股,连亲属也不许。”
巩卫国还是有疑惑,说:
“那就不做专家了呗,法律不就管不着他了?”
庞玉娟生气了,说他胡搅蛮缠,不再理他。
结果,上证指数冲上6000点以后,蹦跶了没几天,掉头直转向下,一路跌到了1700多点,还在跌。庞玉娟账户上的30多万,已经变成了七八万元,也就是说,一轮大牛市下来,庞玉娟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还赔了钱。庞玉娟的张狂劲儿没有了,整天气滅滅的,打不起精神,不过还不死心,老想着东山再起。
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庞玉娟眼中所谓的劳什子专家,正在分析大盘走势,说得唾沫星子乱溅。就这,庞玉娟还看得津津有味的。巩卫国有些烦,让庞玉娟把电视声音关小些。庞玉娟装模作样地摁了几下遥控,声音却没有小下去多少。巩卫国就不再浪费口舌,拿过手机,跑去阳台上打电话。电话是打给同学表姐许玫的,他把这边的情况简单地述说了一番。
许玫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才说:
“小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和蒋小月曾经关系密切,但那是共同的商业利益使然……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蒋小月究竟使不使力,我也估摸不来……你呢,不用太着急,争取上了就干,争取不上,姐给你在这边留个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