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书记耿天明有些招架不住。姚家辉还不咋地,这个徐国富,太能喝了,菜还没吃几口呢,两瓶五粮液已经喝了个底朝天。耿天明给县委办主任李大为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再扛一箱酒进来。李大为转身出了包厢。扛酒是假,借机安排是真。李大为叫来领班,吩咐她换鸳鸯壶,亲自上。
表面上看起来,鸳鸯壶跟普通酒壶没有什么区别,里面的构造却大相径庭:鸳鸯壶中间有一个隔断,把酒壶一分为二,一半装酒,一半装凉开水;把手处有一个暗暗的机关,轻轻一摁,壶心会自动旋转。需要倒酒出来,倒出的就是酒;不需要倒酒出来,只需轻轻摁一下机关,壶心旋转180度,倒出的就是凉开水。这个办法,耿天明轻易不用,一般在对付难缠主儿的时候,才偶尔用上一两次。任何法宝,用的次数太多太滥,就不灵光了。今天也是逼得没办法,耿天明酒意都上了脸,两个脸蛋一片酡红;李大为也是,让那个徐总和女助手一顿酒灌得,走路都有些飘忽了。
姚家辉是市委副秘书长,兼任市委办公厅主任。徐国富是一家建筑企业的老总。两小时前,姚家辉给耿天明打来电话,说是路过临江,想骚扰一下他这个土地爷。耿天明不敢怠慢,立马带上李大为,赶来跟姚家辉回合。他跟姚家辉是同一所大学出来的,校友,姚家辉比耿天明高着一级,耿天明私下里一直称呼姚家辉为师兄。两人曾经都在市委大院里上班,一度过从甚密。后来,耿天明来临江当了县委书记,姚家辉则稳扎稳打,成了市委书记梁子懿身边的红人,于两年前出任市委办公厅主任。
姚家辉晃晃手中的酒杯,对耿天明说:
“天明啊,你这一亩三分地,硬是让你打理得井井有条,雎州下辖的一区八县里面,就唯独临江县,方方面面的工作都比较有起色,很不错哩。”
姚家辉的话中,不无溢美之辞,耿天明却只能当做半真半假的话来听。官场上就是这样,有些话,明明是真话,你却只能当做假话来听;有些话明明是假话,你却必须当做真话来听。市委办公厅主任的夸奖,怎么说呢,介于半真半假之间:侍弄得好了,说不定就成了市委书记梁子懿的夸奖;侍弄得不好,也就是随口一句话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姚家辉这次来临江,提前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县委书记耿天明在内,都不知道市委副秘书长要来临江。这就有些不合情理。同样是县处级干部,姚家辉是市委大院的大管家,市委书记梁子懿的贴身幕僚,其含金量自然要比普通的县处级官员为高。姚家辉去任何一个区县,不敢说前呼后拥,但接待场面绝对比较隆重。凭耿天明跟姚家辉的私人交情,姚家辉不提前告知他一声,就颇耐人寻味。姚家辉说是临时路过,但这话,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第二个不合情理的地方,就是姚家辉一见面就特别强调,今天的饭局,是一个带有私人性质的聚会,不惊动县四大班子里其他领导成员,也不动用公家一分一厘钱,由徐国富总经理全权埋单。依耿天明的意思,县长虞有顺不在,要叫县委副书记马立均过来作陪的,姚家辉没有同意。偌大一张桌子,就坐了他们几个人,姚家辉、耿天明、李大为、徐国富和他的女助手,外加两名司机。
耿天明发现,徐国富和女助手轮番敬酒,目标却是冲着他来的。徐国富喝酒泼辣,二两的小脚杯,一仰头,咕咚,干了,然后一亮杯底,等耿天明的表现。因为是姚家辉带来的朋友,耿天明不好驳人家面子,也是一仰头,干了。只不过已经做了手脚,耿天明的杯子里,装的是凉开水。徐国富的女助手,二十郎当岁,别看长得一副弱柳扶风的小模样儿,酒量却大得惊人,多半斤酒下肚了,愣是脸上不见变颜色。啥人说的,女人不喝酒,喝酒不一般,看来此话不假。
耿天明心里琢磨,估计姚家辉此行,十有八九醉翁之意不在酒。徐国富是省八建下属第五分公司的总经理,这样的公司,耿天明见得多了,大多是皮包公司,自己没有资质,挂靠一家有实力的公司,用对方的资质接活儿,转手再承包给别人,自己赚取差价。在耿天明的印象当中,师兄姚家辉一贯行事谨慎,怎么会贸然带着徐国富来临江呢?心里存疑,嘴上却不闲着,连说让大家吃菜,吃好喝好。又吩咐李大为道:
“大为,别傻愣着,给秘书长和徐总敬酒。”
李大为正要站起来,徐国富伸手一拦,说道;
“耿书记,这就是您的不是了。虽然在临江的地盘上,但今天是我做东,咋地都得我说了算,是不?要敬酒也得我们先来,哪儿挨得到李主任,是不?”
徐国富一口一个“是不”,耿天明忍不住笑道:
“徐总啊,你可真会开玩笑,你和你的美女助手都敬了多少圈了,还敬?再者说了,姚秘书长大驾光临,怎么能让徐总破费呢?临江县再穷,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姚家辉说:
“天明老弟,你这就见外了,今天这顿饭,花多花少,都得徐总来,企业做得那么大,不掉两膘能行?”
徐国富的女助手姓杜,叫杜亚琪,这时娇了声说:
“耿书记,早就听说您的大名了,今儿个一见,果然英武非凡……你和徐总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叫您书记呢,拗口,我就叫你天明哥哥吧!”
杜亚琪这句话,耿天明有些不爱听,脸上颜色就变了变。徐国富是企业老总,商场中人,大凡混迹政界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你跟这个老板有瓜葛,跟那个老板有牵扯,何况还有市委副秘书长在场,他跟姚家辉虽然私交不错,但还没有发展到交心交底的地步。在个人作风问题上,耿天明历来比较在意,当官的,盯的人多,稍有不慎,祸从口出……啥叫不分彼此?身为县委书记,跟一个建筑企业的老总不分彼此,还让一个年轻女孩子哥哥长哥哥短的,一旦传出去,外人会怎么看?
李大为知道耿天明的脾性,害怕耿天明发火,就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身旁的杜亚琪。
姚家辉看出耿天明不大高兴,打圆场道:
“徐总呀,你还是好好管教管教你家亚琪,她商场上的那一套作风,千万别带到咱们党政部门来,会把咱们天明书记吓着的。”
杜亚琪总算反应得快,立马站起身,端起面前的酒杯,恳切地说:
“耿书记,真是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自罚一杯!”
徐国富说:
“一杯哪成?三杯,自罚三杯。”
杜亚琪也不含糊,连喝了三大杯,然后翻转酒杯,亮出杯底。
耿天明的脸色缓和了些,掩饰说:
“误会,误会……徐总也真是的,哪能真罚?女孩子家,还是少喝酒为好。”
这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气氛虽然比较热烈,但这种热烈,是徐国富和他的女助手刻意营造出来的。在喝酒上面,姚家辉比较矜持,耿天明和李大为后半场喝的干脆就是凉开水,两名司机只是一个劲儿埋头吃菜,折腾到最后,徐国富和女助手反倒喝大了。女助手脸上的颜色终于有了变化,一片桃色绯红,目光流转之间,已经有了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徐国富则卷着舌头,对耿天明说:
“耿书记,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你这个朋友……咱……交……定了……交……定……了……”
姚家辉淡淡地说了一句:
“徐总醉了。”
徐国富打断姚家辉,说:
“胡……说……我没……醉……没……醉……谁说……我……醉了?”
姚家辉不再与徐国富纠缠,和耿天明离开酒桌,到一旁的沙发上低声说话。姚家辉说,徐总这人不错,企业也做得好。耿天明附和着说,是不错。姚家辉似乎意犹未尽,又强调了一句,徐总这人真的不错。说着,有意识地拍了拍耿天明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耿天明就笑,说,老兄是市上来的,市级领导的眼光说不错,那就肯定错不了喽。姚家辉也笑,说,天明啊,啥时候学会耍滑头了?
两人又闲扯了一会儿,姚家辉话头一转,说,天明,咱弟兄之间,没啥藏着掖着的,你是多年的老县委书记了,明年市县班子换届,你应该早点儿做做准备,千万别错失良机啊。耿天明说,还不都得仰仗你老兄多多助力啊。姚家辉说,该出力的地方,我肯定没有二话,你自己也多做工作。姚家辉一边说着,一边望望酒桌方向,徐国富正一手抓着酒杯,一手掂着酒瓶,打着趔趄朝他和耿天明走来。
姚家辉像是自言自语地又念叨了一句:
“这个徐国富啊,真有意思!”
刚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的姬小江,突然悟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道理,那就是: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权力。他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没有女人行不行?答案是“行”,因为有了权力,女人会排着队找你,其中不乏年轻漂亮者;没有金钱行不行?答案还是“行”,因为有了权力,干任何事情,你都不用花钱,还有人给你送钱花;没有朋友行不行?答案也是“行”,因为有了权力,就连敌人,也会变成亲密的朋友……数到最后,姬小江得出一个结论:权力就是男人的肾脏,就是男人的睾丸,缺不得的。
刚调进县委办公室那阵儿,姬小江比较傲气,仗着经常陪县委书记耿天明下围棋,上楼下楼的,头昂得老高,都是别人问他,他从来不主动问别人。后来,就不昂头了,因为他发现,在县委大院里,屋檐角随便掉一土疙瘩下来,砸着一两个人,行政级别都比他姬小江的官衔高。
姬小江原来是基层某乡镇中学的教师,出身围棋世家的他,自幼嗜好下围棋。一次,碰上一个对手,厮杀半日,结果忘了给学生上课,跟校长大吵一架,就被发配去了最偏远的一所村学。该村学离镇上较远,不通车路,来来去去都得步行,遇上雨雪天气,路就断了。学校不大,既没有院墙也没有大门,总共三间教室,一间做了姬小江的卧室兼办公室,另两间坐学生;学生也不多,统共不过十来个娃娃,却一二三年级都有。
姬小江在这所村学里面一待就是三四年,山高皇帝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问都没人问。姬小江觉得憋屈,心想再这样待下去,下半辈子非打光棍不可。就想着找找关系,往县城周边挪挪。结果,姬小江跑到县教育局转悠了半天,楼上楼下蹿了好几个趟子,两眼一抹黑,愣是找不出一张熟面孔来。后来没办法,直接闯了局长办公室,局长连正眼瞧都不瞧姬小江一眼,大手一挥,让有啥事去找学区校长。姬小江泄了气,只好屁颠屁颠地又跑回学校来。
一个周末,姬小江闲得无聊,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个儿跟自个儿对弈。走过来几个人,姬小江抬头一看,面生,不认识,就没搭理,仍旧低了头走棋。那几个人站在旁边看,其中一位中年人看得兴起,提议跟姬小江杀一盘。姬小江没有拒绝,他心里正有一股邪气没地儿撒呢。那盘棋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宣告结束,姬小江招式凌厉,硬生生逼死了对方一条长龙。中年人爽朗一笑,弃子认输。
中年人问姬小江:
“小伙子,参加工作几年了?”
姬小江懒得回答,没吭声,又觉得不礼貌,就没好气地说:
“四五年了。”
对姬小江的态度,中年人不以为意,继续问他:
“这所学校,就你一个待着?”
姬小江伸了伸懒腰,不耐烦地说:
“两个……没看见那边还卧着一只狗吗?”
几个人又转悠着看了看教室,就离开了。过了大概半个来月,教育局长带着学区校长专门来找姬小江,教育局长手里拿的,是县委组织部的调动文件,调姬小江去县委办工作。姬小江这才知道,感情上次跟他下围棋的中年男人,竟然是临江县的最高领导——县委书记耿天明。
姬小江调进县委办公室,先是当了半年多普通秘书,后来提了个副科级,再后来,落实了个县委办副主任的衔儿。姬小江本来是书生,对权力这个词,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忽然进了权力机关,成天接触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耳濡目染之下,竟然也开了窍。担任县委办副主任不久,姬小江就主动跟主任李大为要求,想去乡镇干一半届。依姬小江的意思,要下去乡镇当一把手。李大为在书记耿天明面前推荐过,耿天明没有明确表态,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反正没了下文。
姬小江很作难,他是很想到基层乡镇去的。姬小江琢磨过,觉得呆在县直机关前途不大,僧多粥少,有职有权的部门就那么几个,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有“萝卜”占着;偶尔空出一半个位子来,盯的人又太多,挤破头似的争……哪辈子才能挨到他姬小江啊?树挪死,人挪活,还不如趁年轻去乡镇上干几年,说不定,“死棋”就盘成了“活棋”。但这些想法,他自己不敢跟书记耿天明提,更不敢在常务副书记马立均和组织部长张庆海跟前提——都知道他是书记耿天明的人,跟别的领导提了,即使能办成的事情,弄不好就都黄了。
外人看起来,姬小江跟书记耿天明的关系挺近,天明书记一句话,他就从偏远的村学调进了县委办公室,多年来一直鞍前马后地跟在天明书记身边。事实上,姬小江自己心里明白,他不过是县委书记耿天明身边的小跟班之一,如果放在旧社会,就跟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差不多,不过是个奴才而已。书记耿天明也喜好围棋,但不常下,偶尔来了兴致,会跟姬小江杀一半盘。早些年,两人之间互有输赢,近一半年过来,姬小江就老输,偶尔走个平局,尤其是当了县委办副主任之后,姬小江基本上没有赢过。这跟棋艺高低没有关系,却跟对弈双方的身份密切相关。耿天明毕竟是县委书记,临江县的一把手,你一个小秘书,三天两头把人家杀个人仰马翻,肯定不合适,姬小江再书呆子气,这点最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
有时候,输也是一种策略,这种策略运用得当,可以成为一个人仕途升迁的润滑剂。姬小江看得出来,书记耿天明对自己还算满意。但这种满意,并不表示耿天明愿意给他一顶更大的官帽子,至少到目前为止,姬小江还看不出耿天明有这方面的一丁点儿意思。基层各乡镇的人事变动,折腾好几次了,组织部每次拿出的调整方案里面,都没有考虑到姬小江。姬小江有些气馁。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找书记耿天明谈谈,谈自己的想法,谈自己的抱负,谈自己的前程……书记耿天明既然不打算让自己到乡镇上去,那总得在县直部门给他姬小江安排一个看得过眼的职衔吧,不然,多年的鞍前马后,岂不白瞎废了?
姬小江跟主任李大为交过心,李大为没有给他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但对姬小江试图问鼎政府办主任一职,表示默许。李大为也觉得,姬小江年纪轻轻就当了县委办副主任,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开端,但不能老耗在这个位子上,挪一挪,再上个台阶,后面的路就越走越宽敞了。至于书记耿天明的态度,李大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见县委书记对姬小江有什么成见,平常眼见的,对姬小江还较为关心,但在下乡镇这件事情上,李大为策略地提过一两次,耿天明不置可否,李大为就不好再说什么。
怎么跟书记耿天明谈,在什么地方谈,姬小江颇为伤脑筋。办公室显然不合适,气氛太庄重,他十有八九会紧张,一紧张,啥话都说不出来了。对弈围棋的时候谈?好像也不大合适,有挟私讨官之嫌,弄不好会让书记耿天明产生反感情绪,认为姬小江陪他下围棋目的性太强。去家里谈?也不大好,上县委书记家里,总不能空手空脚地去吧,总得带点儿像样的礼品吧,这样的话,就有行贿跑官之嫌,万一惹恼了耿天明,连自己陪他下围棋的权力都剥夺了,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如果那样的话,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教师出身的姬小江在大脑里面搜索了一番,觉得“程门立雪”的故事完全可以复制借鉴。“程门立雪”的好处是,一可以充分表达自己争取上进的心切和诚意;二呢,在引起书记耿天明足够重视的同时,又能让书记耿天明体味到自己对他的无上敬意……古人为了求学问,都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守候大半天,他姬小江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求得一个光明的前程,在县委书记耿天明的家门前守候大半夜呢?不是多难的事情嘛,完全可以做到的嘛。姬小江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是一副围棋,正宗的“云子”,品相上好,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这副“云子”,传了好几代人了,其珍稀贵重自不待言。姬小江盘算过了,凡事总得花代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如果这副“云子”,能够帮自己换回一条升迁的康庄大道,也就算是物尽其用了,老先人不会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