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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一月底,融冰的日子,早晨九点钟左右,彼得堡—华沙铁路有一趟列车开足马力,驶近了彼得堡城。天气阴湿,且有重雾。从车窗向外望去,铁路两旁十步以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旅客中也有些是从国外回来的;三等车比较拥挤,里面坐的全是短途乘车的小生意人。大家自然都很疲乏,经过一夜的旅程,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人人都冻得发僵,脸是灰黄色的,好像雾的颜色一样。

在三等车一个车厢内,有两个旅客,从黎明时起就对坐在窗边。这两个人都很年轻,都没带多少行李,他们的衣服都不讲究,面貌都很特殊,再有,两个人又都愿意攀谈。假如他们俩彼此知道他们在这时候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那么,他们对在彼得堡—华沙铁路三等车车厢里相互对坐的巧遇,一定会表示惊讶了。他们中间一个身材不高,二十七岁模样,头发卷曲发黑,眼睛是灰色的,很小,但是炯炯有神。他的鼻子扁平,脸上颧骨隆起;两片薄嘴唇不时露出一种傲慢、嘲讽,甚至恶毒的微笑;但是他的额头很高,形状也很好看,弥补了面孔下部的缺陷。在这个青年人的脸上,特别显眼的是像死人一样苍白的面色,青年的体格虽然十分强壮,可是由于面色的关系,使他的全部面貌都带有倦态。同时,他还露出一种极端热烈的表情,这和他那傲慢的、粗暴的微笑,和他严厉的、自负的眼神都不相称。他身上很暖和,穿着一件宽大的、小羔皮的黑色紧领大氅,夜里没有受冻。但是,他的邻人对俄国十一月潮湿的寒夜显然缺乏准备,所以只好浑身发抖,饱尝寒冷的滋味。他穿着一件十分肥大和厚重的斗篷,上面有一顶风帽。这件斗篷和在遥远的异邦(如瑞士或意大利北部)的旅客们冬季常穿的斗篷一模一样,当然啦,那些旅客并不打算走从埃特库宁到彼得堡这样长的路程。但是,在意大利有用,而且感到十分满意的东西,到了俄国便不完全有用了。这件带风帽的斗篷的主人是一位青年,也有二十六岁或二十七岁,身材比普通人高些,一头浓密的金发,脸颊内陷,疏疏落落地生着一点几乎全白的小胡子。他的一双碧眼很大,经常凝聚不动;它们流露着一种平静的但是沉痛的神色,它们充满一种奇怪的表情,有些人冷眼一看,就会猜出他患有癫痫症。但是,这个青年人的脸是愉快的、柔嫩的、干净的,只不过缺乏血色,现在甚至冻得有些发青。他手里摇晃着一个用褪色旧绸裹着的小包袱,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的行李了。他的脚上穿着带有鞋罩的厚底皮鞋——全不是俄国式的。那个穿着紧领外套、生着一头黑发的邻座旅客看清了这一切,一方是由于无事可做,终于就问起话来了;他带着一种冷嘲的样子,当人们对邻家的失败幸灾乐祸时,有时会表现出这样无礼的、粗鲁的神情。他问:

“冻僵了吗?”

说罢,耸了耸肩膀。

“冷得厉害。”邻座的人异常爽快地回答说,“您瞧,这还是融冰的日子呢。假如到了大寒,那又该怎样呢?我真没想到,咱们国家会这样冷。我已经不习惯了。”

“您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是的,从瑞士回来。”

“啊!原来如此!……”

黑发的人打了个口哨,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攀谈起来。披着瑞士斗篷的金发青年在回答那个黑脸邻人的一切问题时,表现出惊人的直爽;他对于一些十分鲁莽、无关痛痒、毫无意味的问题,并没有任何的怀疑。他回答说,他离开俄国的确已经很久,有四年多了,他到国外去是为了养病,他患有一种奇怪的神经病,这病类似癫痫或者维多司跳舞病,有些震颤和痉挛。黑脸的人听他说话时,冷笑了好几次。他问:“怎么样,外国医生给您治好了吗?”金发青年回答说:“不,没有治好。”黑脸的人当时笑得特别厉害。

“吓!钱大概花费了不少吧?咱们国里的人偏偏相信外国医生呢。”黑脸的人带着讽刺的口吻说。

“这是实在的!”一个坐在旁边的人插嘴说。这位先生穿得很坏,好像是个很冷酷的小官僚,四十来岁,体格强健,红鼻子,满脸疙瘩。“这是实在的,他们只是白白地骗取俄国的一切资源!”

“在我这件事情上,您是不对的。”从瑞士回来的病人用平静而和蔼的声调说,“由于我不了解整个的情况,当然我不能够同您争辩;不过,我的医生却拿出他最后的钱给我做回国的路费,而且当我在国外的时候,他差不多养活我两年。”

“怎么?没有人供给您钱吗?”黑脸的人问。

“是的,在国外的时候,本来由伯夫里柴夫先生供给我钱,可是他在两年前去世了;后来,我写信给国内的叶潘钦将军夫人,她是我的远房亲戚,但是没有接到回信。所以我只好这样回来了。”

“那么,您投奔什么地方呢?”

“您是说,我要住在哪里吗?……老实说,我还不知道呢……是这样……”

“还没有决定吗?”

两个听话的人又哈哈大笑起来了。

“您的全部财产大概都在这个包袱里吧?”黑脸的人问。

“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红鼻子的官员带着扬扬得意的样子,附和着说,“他在行李车里一定没有寄放什么东西。不过我们还要提一下,贫非罪也。”

结果确实是这样。金发青年特别爽快地马上承认了这一点。

“您的包袱总是具有一些意义的。”官员继续说,那时候他们已经笑了个饱了(应该注意的是最后,包袱的主人也望着他们笑了起来,这更增加了他们的乐趣),“我们虽然可以打赌,说里面没有法国、德国以及荷兰的金币,只要看您那双外国皮鞋上的鞋罩,就可以确定这一点,但是……假如在您的包袱上再添上一个像叶潘钦将军夫人那样的亲戚,那么,这个包袱就具有另外一种意义了;当然,假如叶潘钦将军夫人果真是您的亲戚,您没有由于疏忽大意而弄错的话……人们由于粗心或者想象力太丰富,常常会发生错误的……”

“您又猜对了,”金发青年接着说,“我真是几乎弄错了。这就是说,她跟我差不多没有亲戚关系。我没有得到她的回信,老实讲,我当时一点儿也不惊奇。我早就料到了。”

“您白花了寄信的邮资。唔……至少说,您是坦白而诚恳的,这倒可以夸奖!唔……我认识叶潘钦将军,因为他是社会名流。在瑞士供给您生活的那位已故的伯夫里柴夫先生,假如他就是尼古拉·安德烈维奇·伯夫里柴夫的话,我也认识。姓伯夫里柴夫的有两个人,是堂兄弟。另一个至今还住在克里米亚。至于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维奇,倒是一个很可尊敬的人,平日交往很多,在世时有四千名农奴。”

“对,他的名字就叫作尼古拉·安德烈维奇·伯夫里柴夫。”青年人回答以后,就以好奇的眼光不住地打量这位万事通先生。

在某种社会阶层内,有时会遇见,甚至常常遇见这类万事通先生。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们把全部的智慧和才能,把经常活跃的好奇心,不可遏止地集中到一个方面。当然啦,现代的思想家一定会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们缺少比较重要的人生趣味和见解的缘故。不过,所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几个字只是指一个非常狭小的范围而言,就是说,某人在什么机关服务,他认识谁,他有多少财产,在哪一省当过省长,娶什么人为妻,妻子陪送多少嫁妆,他的堂兄弟是谁,表兄弟是谁等,诸如此类。这类万事通大半都穿着捉襟见肘的衣服,每月领十七卢布的薪俸。他们熟知底细的那些人物当然想不出他们这样做的动机,不过,他们有许多人都从这种简直和整门科学相符的知识得到充分的慰藉,达到自尊自大,甚至精神极度满足的地步。这倒真是一门富有魅力的科学。我看到一些文人学者、诗翁和政治家,在这门科学里寻求而且居然找到高度的舒适生活和目的,甚至根本就靠这个起家。在这番谈话的整个期间,黑脸的青年都在打哈欠,毫无目的地向窗外张望,急不可耐地期待旅程的终了。他心神不定,而且心神不定得很厉害,几乎露出惊慌的样子。他的举止有些奇怪:有时似听非听,似看非看;有时笑起来了,连自己也不知道笑的是什么。

“请问贵姓?……”满脸疙瘩的先生忽然对那个拿着包袱的金发青年说。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思金公爵。”金发青年马上很爽快地回答说。

“梅思金公爵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吗?我不知道。我甚至听都没有听过。”官员一边沉思,一边回答说,“我讲的不是姓,这个姓自古以来就有,在卡拉姆辛的历史里可以而且应该能够找到它。我指的是您本人。真的,在任何地方都遇不到梅思金公爵族下的人了,简直是消息渺茫。”

“那自然喽!”公爵立刻回答说,“梅思金公爵一族的人,现在除了我以外,已经完全没有了。我觉得,我是梅思金家最后的一个男人。至于我父亲一辈和祖父一辈的老人,都是乡下的田主。不过,我的父亲是士官学校出身,当过陆军少尉。我不知道叶潘钦将军夫人怎么也算是梅思金公爵的一族,大概她是族里最后的一个女人了……”

“嘿嘿嘿!自己族里最后的一个女人!嘿嘿!您说得多么幽默啊!”官员嘻嘻地笑起来了。

黑脸的人也冷笑了一声。金发青年也吃了一惊,他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相当下流的俏皮话来。

“您要知道,我是完全无心说出来的。”他终于很惊异地解释了一句。

“当然当然。”官员很愉快地迎合着说。

“公爵,您在国外跟大学教授学过科学吗?”黑脸的人突然问。

“是的……学过。”

“我可从来没有求过学。”

“我也只是学了一星半点儿罢了。”公爵补充说,几乎带着道歉的口气,“我因为有病,他们认为我不能按部就班地求学。”

“您认识罗果静家的人吗?”黑脸的人快嘴问道。

“不,我完全不认识。我在俄国认识的人很少。您姓罗果静吗?”

“是的,我姓罗果静,名叫帕尔芬。”

“帕尔芬吗?不就是那个罗果静家的人吗……”官员特别郑重地说。

“是的,就是那个,就是那个。”黑脸的人带着很无礼的急躁样子,连忙打断官员的话。不过,他连一次也没有拿满脸疙瘩的官员当对手,一开始就只对公爵一个人说话……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官员惊讶得发呆了,他的眼睛几乎要瞪了出来,他的整个面孔立刻露出一种崇拜和谄媚,甚至畏惧的神情。“您就是那位世袭荣誉公民谢敏·帕尔芬诺维奇·罗果静的少爷吗?他不是在一个月以前去世,留下二百五十万卢布的遗产吗?”

“你怎么知道他留下二百五十万卢布的遗产呢?”黑脸的人打断了他的话,这回连向官员望也不屑于望一眼。“您瞧!(他对公爵使个眼色,指着官员说)他们马上钻营上来,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我的父亲的确是死了,我过了一个月才回家奔丧;我是从蒲司可夫来的,几乎连一双皮鞋都没有。我的浑蛋兄弟和我的母亲,既不给我寄钱,也不通知我一声!简直像对待狗一样!我在蒲司可夫害了热病,整整躺了一个月。”

“现在您一下子可以拿到一百多万卢布啦。这还是最少的估计呢,我的老天爷!”官员摆着双手。

“请问,这与他有什么相干!”罗果静又很恼怒地、恶狠狠地冲他点头,“哪怕你就头朝下在我面前走路,我也不给你一个戈比。”

“我一定这样走,我一定这样走!”

“你瞧!哪怕你跳一星期舞,我也绝不给你,绝不给你!”

“你不给就不给吧!我本来就该这样做;你不给就不给吧!我就是要跳舞。我就是把老婆孩子都扔掉,也要在你的面前跳舞。我应该对你表示敬意,我应该对你表示敬意!”

“去你的吧!”黑脸的人吐了一口唾沫。“五个星期以前我也像您一样,”他对公爵说,“拿着一个小包袱,离开父亲,跑到蒲司可夫的婶母那里;我在那里害热病,躺下来了。当我不在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得了急病,一口气上不来噎死了。给死者一个永恒的遗念吧!不过,他当时几乎活活把我打死!您信不信,公爵,这是真的!当时我如果不逃走,他就会一下子把我打死了。”

“您做了什么事情使他生气?”公爵问,带着一种特别好奇的神情仔细打量穿皮大氅的百万富翁。公爵虽然觉得万贯家私和承袭遗产确有可以注目的地方,不过,他感到有趣而且惊讶的却还有别的东西。罗果静不知为什么特别乐意跟公爵攀谈。不过他之所以想对谈,多半是由于肉体上的需要,而不是由于精神上的需要;多半是由于心神不宁,而不是由于为人坦率;他由于心里忐忑不安,心烦意乱,所以总想看看什么人,讲讲什么事。他觉得自己至今还害热病,至少是在发烧。至于那个官员,他死盯着罗果静,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倾听着,掂量着罗果静每一句话,仿佛寻觅金刚钻似的。

“他的确是生气了,而且他的恼怒也许有道理。”罗果静回答说,“但是我的兄弟对我可太坏了。我不能责难母亲,因为她是个老太太,读《殉教传》 ,和老太太们坐在一起闲聊。我的兄弟仙卡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为什么当时不来通知我呢?我明白他的鬼心思!不错,我当时的确病得昏迷不醒。听人家说,家里打电报来了。但是,那电报是打给我婶婶的。她在那里守寡十三年,从早到晚同疯僧们鬼混。她不是个正派的修女,比修女糟糕多了。她接到电报以后十分害怕,没有拆开,就把它送到警察局去,它至今还留在那里。只有郭涅夫——瓦西里·瓦西里奇·郭涅夫——很帮我的忙,他把一切情形都写信告诉我了。有一天夜里,我的兄弟把我父亲的锦缎棺罩上的金璎珞割下来了,说道:‘它们值多少钱啊!’为了这一桩事情,只要我愿意的话,就可以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因为这是亵渎圣物。喂,你这个稻草人!”他向官员说,“在法律上,亵渎圣物有什么罪?”

“亵渎圣物!亵渎圣物!”官员立刻随声附和。

“犯了这种罪,是不是该充军西伯利亚?”

“充军西伯利亚!充军西伯利亚!立刻送到西伯利亚去!”

“他们以为我还在那里生病呢,”罗果静又对公爵说,“但是我不声不响地、悄悄地带着病上了火车,动身回家。小兄弟谢敏·谢敏诺维奇,你给我开门吧!我知道他对我那去世的父亲说过我的坏话。不过,我当时的确为了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把父亲惹恼了,这是实在的。这是我一个人做的事。我做错了。”

“为了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吗?”官员谄媚地说,似乎在那里考虑什么事情。

“你不会知道她吧!”罗果静不耐烦地对他喊道。

“我知道!”官员带着胜利的口吻回答说。

“又来了!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有的是呢!我对你说,你真是个无耻的家伙!我早就知道,一定有这种家伙立刻来纠缠的!”他继续对公爵说。

“也许我知道啊!”官员坐立不安了,“我莱白及夫是知道的!公爵大人,您现在责备我,但是假如我拿出证据来又怎样呢?说起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您的老太爷就是为了她要用狼木杖教训您一顿。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姓巴拉士柯娃,也算是个贵族小姐、公爵小姐之类,她和一个姓托慈基的相识,那个人的名字叫作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她只和他一个人要好,他是地主,又是大资本家,是许多公司和会社的股东,因此和叶潘钦将军成了至交……”

“啊,原来是这样的呀!”最后,罗果静的确大吃一惊,“活见鬼,他果然是知道的。”

“我全知道!莱白及夫统统都知道!公爵大人,我曾经给阿历山大·李哈曹夫当过两个月跟班,也是在他的父亲死后。我知道一切的道路和角落,结果,没有我莱白及夫,他连一步路也走不了。他现在住在债务监狱里。当我随着他走动的时候,就有机会认识阿尔孟司、科拉里亚、柏慈卡耶公爵夫人和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而且也有机会知道了许多事情。”

“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吗?难道她和李哈曹夫在一起吗?……”罗果静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气得嘴唇都发白了,不住哆嗦着。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真是没有什么!”官员看到话头不对,连忙解释说,“李哈曹夫用多少钱也弄不到她!不,她绝不是阿尔孟司那样的女人。她只跟着托慈基一个人。她晚上坐在大戏院或法国戏院的包厢里面。军官们自然可以信口开河,但是他们也找不到什么把柄,只是说‘这就是那个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也就完了;他们再也没有往下说什么!因为根本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的确是这样。”罗果静皱着眉头,很阴郁地肯定说,“扎聊芮夫当时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公爵,我当时穿着我父亲穿了三年的外套,跨过涅瓦大街。她正从一家商店走出来,上了马车。我立刻像浑身起火似的。我后来遇到了扎聊芮夫,他跟我完全不一样。他好像理发馆的伙计,架着一片单眼镜。但在我父亲的家里,我们穿的是涂油的皮靴,喝的是素菜汤。他说,你和她配不上。他说,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她的名字叫作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姓巴拉士柯娃,和托慈基同居。托慈基现在正不知道怎样摆脱她才好,因为他已经完全达到人生最好的年龄——五十五岁,想娶全彼得堡第一的美女为妻。他当时又对我说,今天就可以在大戏院里见到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她一定坐在楼下的包厢里看芭蕾舞。在我父亲家里,假如你想去看芭蕾舞,那准会受到惩罚,父亲恨不得把你打死!但是,我偷偷地跑去看了一小时,又见到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当天晚上,我整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去世的父亲给我两张五厘的证券,每张五千卢布。他说,你去卖掉它,然后给安得列夫事务所送去七千五百卢布,你不要到别处去,剩下多少立刻给我拿回来,我等着你。证券我卖掉了,钱到了手,但是我没有到安得列夫事务所去,我一直跑到一家英国商店,挑了一对耳环,每只耳环上的钻石差不多有胡桃那么大。我拿出所有的钱,还短四百卢布,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人家才赊给我。我拿了耳环去找扎聊芮夫,如此这般地向他说了一套,我央求他说,好兄弟,领我到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那里去吧。于是我们就去了。当时我的脚底下是什么、前面是什么、旁边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且也不记得了。我们一直走进她的客厅,她亲自出来接见我们。我当时没有说出我姓甚名谁,只是由扎聊芮夫说:‘这是帕尔芬·罗果静送给您的,作为昨天的见面礼。请您收下吧。’她打开一看,笑着说:‘请您向贵友罗果静先生致谢,谢谢他的盛意。’然后她鞠了一躬,就走出去了。我当时为什么不死在那里呢?我所以前去,就是因为我心里想:‘我反正不活着回家啦!’最使我生气的,就是那个小鬼扎聊芮夫竟把一切好事都揽到自己的身上。我的个子很小,穿得极坏,因为感到惭愧,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她。扎聊芮夫却十分时髦,头发抹着亮油,烫得卷曲,面色红润,领带是带格子的。他真是十分漂亮,十分潇洒。她当时一定把他当作我了!我们出来以后,我就说:‘我告诉你说,你今后不许再胡思乱想!’他笑着说:‘但是,你现在怎样回复谢敏·帕尔芬诺维奇呢?’我当时真想不回家,就往水里一跳,但是我又想:‘事已如此,怎么还不一样?’于是,就怀着绝望的心情,回家去了。”

“啊哟!喔唷!”官员扮了一下鬼脸,浑身哆嗦起来,“您那位老太爷不要说为了一万卢布,就是为了十个卢布,也会把人送上西天。”他对公爵点点头。公爵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罗果静,罗果静的脸色这时候好像更加惨白了。

“把人送上西天!”罗果静重复着说,“你怎么会知道呢?”他继续对公爵说,“我父亲立刻把事情打听清楚了,扎聊芮夫更是逢人便讲。父亲把我捉住,锁在楼上,整整教训我一小时。他说:‘我这只是给你一点儿预备,等到夜里,我再来和你道别。’您猜怎么着?老头子竟跑到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家里,向她鞠躬到地,淌眼抹泪地央求她;她终于把那个盒子拿出来,扔给他说:‘老胡子,把你的耳环拿去吧。这对耳环既然是帕尔芬在那样的风波中给我买来的,我现在觉得它的价值已经增加了十倍。请你向他问候,我谢谢他。’当时我得到母亲的帮助,向赛聊沙·博洛图申借了二十卢布,就坐火车到蒲司可夫去了,一到那里,我就生了热病。我喝醉了酒坐在那里,老太太们对我念《殉教传》。后来我用最后的几个钱到酒店乱窜,整夜躺在街头,失去了知觉。到第二天早晨,身上就发起高烧来。在夜里的时候,还叫狗啃了我一夜。我好容易才算醒过来。”

“好了,好了,现在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可以给我们唱歌啦!”官员搓着双手,嘻嘻地笑了起来,“大人,现在耳环算得了什么!现在我们可以赏给她一对同样的耳环……”

“你要是再提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一个字,上帝做证,我一定要揍你一顿,不管你给没给李哈曹夫当过跟班!”罗果静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这样喊道。

“假如您揍我,那就是说您不会把我推出去了!您揍吧!您一揍我,我的身上就会留下您的手印了。……啊,我们到了!”

火车果然已经进站。罗果静虽然说自己是秘密旅行,但已经有几个人前来接他了。他们呼喊,朝他挥着帽子。

“噢,扎聊芮夫也来了!”罗果静喃喃地说,露出很得意的,甚至似乎恶毒的微笑,看着那帮人。然后,他忽然转向公爵说:“公爵,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您,也许是因为在这时候相遇的缘故。但是,我也遇到了他(他指着莱白及夫),却并不喜欢他。公爵,你到我家里来吧!我们可以把这双皮鞋给你脱下来,给你穿上顶好的貂皮大衣,再给你定制一套头等礼服,白色的,或者别的什么颜色的背心,把钱塞满你的口袋……咱们一同到娜司泰谢·费里帕夫娜那里去!你来不来呀?”

“您要听好,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莱白及夫用郑重而且得意的神气应声说,“您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梅思金公爵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和罗果静握手,并且很客气地对他说:

“我极乐意到您府上去,承您这样喜欢我,我真是感激不尽。假如来得及,也许今天就去。因为,我对您说老实话,我很喜欢您,尤其在您讲起那段钻石耳环的故事的时候。就是在讲耳环以前,虽然您愁眉苦脸,我也喜欢您。您答应送给我衣服和大衣,我也要向您道谢,因为我马上就需要这些东西。现在,我身上几乎一文钱也没有。”

“钱会有的,今天晚上就会有的,您来好了!”

“会有的,会有的,”官员附和着说,“不等天黑就会有的。”

“公爵,您很喜欢女人吗?请您预先说一下!”

“我在这方面不行!我……您也许不知道,我由于先天的缺陷,完全不知道女人的味道。”

“既然如此,”罗果静喊道,“公爵,你完全等于一个疯僧,上帝喜爱你这样的人。”

“上帝喜爱你这样的人。”官员又附和说。

“小官僚,你跟我去吧!”罗果静对莱白及夫说,三个人一齐下了火车。

莱白及夫到底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地朝升天大街走去了。公爵要拐到李铁因大街去。天气潮湿,快下雨了。公爵问了问过路的人,原来他想去的地方还有三俄里远,于是他就决定雇一辆马车。 TMW/iYD3bAF3Rm2wl+sKP6o3U5wZglikL2tqtH6O4K/9crrBiN7AeB5p4gUNkMX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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