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泊心堂之约

潘军

周末牌局是早就约定了的。应局者三男一女,男人们年届六十,女人大约四十五。女人叫林晓雪,是当地有名的京剧演员,工程派青衣。这些年京剧团不景气,除了偶尔被借出去唱两折,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就像一幅画那样挂在家里——这是老季的话。他是一个画家,专事版画,凡事爱跟画扯到一起。老季叫季春风,年轻时还追过一阵林晓雪,但春风不得意。老季得过不少小奖,却没有挣到大钱。版画这东西好比公章印戳,你要我就盖,没有唯一性,所以只能在拍卖市场外面溜达——文化局长出身的老任开起玩笑也是高屋建瓴。老任叫任大华,至今还残存几分帅气,从前大家爱叫他任达华。老冯说,如今的老任是披挂一身闲职,实则退居二线。老冯叫冯悦,写过几十本书,后来做导演拍电视剧,集编导于一身,颇有些名气。客居京城多年的老冯,今年春天突然间连人带车回到了故乡。老冯这次回来不住酒店了,而是直接搬进了江边的一幢三层的别墅。老冯却说:现在只能算是本宅了。这话初听奇怪,再一琢磨就觉得意思明显——作家这次回来,就没打算走了。沈从文说过,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老冯不是战士,北京也不是沙场,但这座古城肯定是他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他还曾经在这个城市工作过,同学同事一堆。老冯把三楼的露台做成了阳光房,于是老季很快就送来了一台麻将机。

这是天然的棋牌室嘛,老季说,你看这景色,这光影,现成的一幅丝网套色水印!

老冯当初一眼看中这处房子,就因为面前一条长江。画家这么一夸,作家就不无感慨:凭栏眺望,大江一横,水天一色,江南峰峦一带,江面帆樯几点……

刚进来的老任马上就接道:这不是张陶庵的《湖心亭看雪》吗?

老冯笑道:算是剽窃了。我这叫“泊心堂望江”——这个斋号如何?

老任连声称是。不过,老任又说,听起来有点不大吉利呀,这心要是停泊下来,人可就报销了。

三个男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女人到了。

林晓雪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是演员的女人,穿着打扮讲究而得体。她一来,屋子里就有了人气,似乎顿时亮堂了许多。林晓雪把房子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结论是:房子不错,装修不行。

林晓雪说话还带着京剧念白的腔调,很悦耳:瞧您这么好的房子,装修这么不讲究,荒腔走板,没个碰头彩,太素了呀。

老季听成了“太俗”,就有点不屑,叼着小烟撇撇嘴,眼镜后面的小眼睛贼亮,意思是你懂什么?这叫格调。

女人是敏感的,就碎步冲到老季面前,竖起兰花指:季春风,我说的素,是朴素的素,不是庸俗的俗,别拿这双贼眼睛瞧我!

老季赶紧拱手作揖:是我庸俗,我庸俗。二十年前你就这么告诫过我……

林晓雪说知道就好,幸亏当初没上你的贼船——听起来像贼床。

老冯正忙着为朋友沏茶,听那二人打情骂俏,便放下手里的紫砂壶,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先把眉头紧了,然后又一笑:我们这四个人,名字各取一字,正好是风、花、雪、月。这风、雪,是现成的……

老任反应快:花华通假,月悦同音,还真是!

林晓雪不明白:花华能一样吗?怎么通啊?

老任就解释说:古字里,这花和华是可以通用的。比如春华秋实,意思就是春天的花,秋天的果实。

林晓雪说:原来是这么个理(儿)!

老季暗自想着,男人有点学问如同女人有点姿色,到哪都管用。

林晓雪拿老任开玩笑:任局长,以后我就叫你任大花得了!

大家哈哈大笑,于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麻将就此开始。

麻将的规则自然是大家一起议定的。输赢怎么算,诈和赔多少,手机要静音,饭局要抽头,如此等等。用老季的话说,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只有香烟的战斗,诸位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怎么打,完全自己说了算,无须看人脸色。老季凑近老任,给后者点烟:这比你在局里讨论一件事麻利多了吧?我那个画展,从你上任谈到你退休,也没见到一个结果。

老任说:那是文联的事,我们只是协助,你别怨我。我现在跟你一样,平头老百姓一个呢。

林晓雪说:老季,这事真的不能怪任局长,市里画家那么多,给你办了,其他人怎么办?摆不平的。

老季打着阴腔:我看你倒是可以接老任的班,这么有政策水平。

见二人抬杠,老任便及时扭转话锋:老冯啊,你这场子打牌实在太好了,安静,优雅,晒着太阳,看着风景。在这样环境里打牌,用徐志摩的话说,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老冯,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大部头要写呀?

对老冯突然回到故里定居,老任至今不甚明白。是嫌北京空气不好,人多车多不方便,还是人近六十思想叶落归根?

老冯说:我已经十多年不写了。

老季说:那是你改行做导演挣大钱去了。

老冯说:我也不想再拍了。

林晓雪就噘起嘴:别介,冯老师呀,我在您戏里还没露过一回脸呢,您突然就宣布不拍了,岂不白认识一场?

老冯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说:一介书生,年近花甲,如今无非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读读书而已。当然,还有麻将,以牌会友。梁任公说过,只有读书可以忘记麻将,也只有麻将可以忘记读书。

老季就问:梁任公?谁呀?

林晓雪说:梁启超。

老任对老季挤了一下眼,意思是:你看,连人家林晓雪都知道,还自居艺术家呢。

老季不接老任的眼光,而是转过脸看着林晓雪:原来你也这么有学问啊?难怪当初追不上你。

林晓雪说:我演过他老婆。那台《戊戌风云》好几年前就排好了,可就是不让上演。任局长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老任说:那台戏是省厅抓的,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估计应该还是本子问题吧。对了晓雪,今后别叫我任局长了,我已经退了,叫老任。

林晓雪也一笑:那我就像以前那样,喊你任达华吧。不对,叫任大花!

大家又笑起来。老任却叹息道: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花过。现在想花也没有资格了,老了。

老季不以为然:你呀,也别把自己洗刷得太干净,六十岁还有回头臊呢。

老任说:狗嘴就是吐不出象牙!

老季扶扶眼镜:我懒得跟你较真。我们这一代——晓雪不算,挺不容易的啊!长身体的时候没得吃,五岁那年吃树皮的味道到现在都记得。想念书的时候要下乡。好不容易恢复了高考,成绩又不行,大学考不上,只能上中专……

林晓雪说:那人家冯老师和任局长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老季说:我哪能跟他们比。他们是凤毛麟角,我是牛毛牛角。

林晓雪说:还不是,别啥事都怨时代,就像打牌,手气背也不能怪社会。自古寒门出高士,古戏文里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你呀,就是成天吃吃喝喝,不干正事(儿)。

老季说:让你说对了。我年轻的时候成天就是想着吃,第一个月工资到手,想到的不是买书,买绘画材料,而是下馆子,一个人点了四菜一汤。

林晓雪扑哧一笑:真是个吃货!

老季接着说:后来钱多了点,就想着喝上几口——酒嘛,搞艺术的好酒是正常的,不喝没有灵感。老冯,是不是这样?

老冯说:我不善饮。

林晓雪说:你看,人家冯老师这么大的名人也没借酒摆谱。

老季说:我这哪里是摆谱啊!1959年傅抱石被请去为人民大会堂作画,顿顿茅台,周总理特批。那是什么年月?人家老先生那才叫摆谱!

说着眼睛就放光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林晓雪逗趣说:老季你谈吃说喝,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讲嫖了?

老季一本正经:我季某人从来不搞这些名堂。

林晓雪说:刚刚还说人家任局长呢,现在又慌着替自己洗刷……

老任走过来插话:我说句公道话,老季这方面还是靠得住的。他不会去干那种下三滥的事,也舍不得花那种冤枉钱,对吧?

老季点点头:还是老局长了解我。

别忙着夸我,我话还没说完呢。老任说喝了口茶,接着说:老季是艺术家,和异性交往的手法自然也是相当艺术。比如说,去年还向我们尊敬的冯老师要了一套文集,再一本本地送给一个姑娘……

林晓雪睁大了圆眼睛:那套文集有十卷,一本本送,来来去去,可就是十回呀!现在是什么节奏,谁经得起十回呀?高手啊,季春风!

老季不好抵赖,就嗤嗤笑着,用手指着老任:你这家伙太不厚道了!

老任说:这是不是事实,冯老师可以作证的。

老冯说:书是要了一套,还让我签了名,本本都签。那姑娘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不过今天我们聚在一起,主题是一个赌字,小赌怡情。麻将这东西就是很奇怪,一玩就容易上瘾,一上瘾还戒不掉。

林晓雪说:冯老师,你在剧组闲下来的时候也玩牌吗?

老冯摇摇头:从来不玩。剧组太忙了。

林小雪说:你是导演呀,手底下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忙呢?

老冯说:片场上,导演也就是个民工头而已,风光的是明星。当然,不玩是因为没有对手。

林晓雪问:人家打不过你,怕你呢。

老冯又摇头:不是不是,麻将主要是靠手气,所谓的牌技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更与身份无涉,不会因为你是导演你就能赢,他是场记就老输。

老季接话:对嘛,这就叫公平,运气是老天爷给的。

老任喝了口茶说:我明白老冯的意思。其实赌这个字,按六书,属于会意,左为贝,就是说你得出点血,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

老季问:那你说多少才行呢?

老任回答得掷地有声:把你打痛。不痛你不负责,太痛你受不了。

林晓雪说:那右半边的“者”作何解释呢?

老任把身子往后一靠:者,就是参与者嘛,就是老冯所言的对手。打麻将是要看人的,不对脾气的人一起玩,岂不是受罪?老冯你是这个意思吧?

老冯点点头:我们今天就来个泊心堂之约,今后在这个城市里,不与外人玩牌,如何?

一致表决同意。

说着,老冯就拿出了一条本省产的最高级的香烟,千元一条,拆开来,给老任和老季各递了一包。

老季说:这又是哪个演员送的吧?

老冯说:是小区物业主任送的。昨天去交物业费,他要和我照相,说他看过我拍的几部谍战剧。

老季就说:你看,还是你混得好,到哪都有粉丝送烟。

老冯就自嘲一笑:我写了三十几年,书出了六十几本,从来没有人拉我照相,更谈不上送烟送酒。几部破电视剧,却让我十几年不买一包烟。你们说,我是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林晓雪说:您呀,也别瞧不起电视剧。没有电视剧,您一个写书的能买得起这么好的房、这么好的车?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冯似乎有些无奈,两手一摊:是啊,这就是我的无耻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老任说:无耻也要生活嘛。

说着就把手里的东、南、西、北扣下一摆:摸风吧!

这城市近几年没见到多大发展,麻将却是与时俱进。传统的那种清一色、一条龙早就取消了,改得越发简单,除了保留十三不靠,基本上就是推倒和,点炮买单,自摸翻倍。不过,越是简单的事情越复杂,这种牌其实并不好打。老冯一开始还不太适应,上手连点三炮。

老冯紧紧手说:好家伙,下马威呢。

林晓雪说:没事,麻将服新手,最后的赢家还是您呢。

打牌的过程中,老冯一直暗里观察着林晓雪的手——她抓牌的手势也是兰花指,很优雅,很迷人。多年前冯悦写过一部叫作《梦中的手势》的长篇小说,为此,他还专门赶回来拍了一组女演员的手。那时候林晓雪还不满三十,模样正好。林晓雪就有些好奇,说人家都爱拍脸,你却只拍手,我的手好看吗?冯悦就说好看,非常好看,像罗丹的雕塑。林晓雪嘻嘻一笑说:那回头我请人用石膏打一只手模送给你。那是他们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却没有跟进。这些年,冯悦有时会想起这情形,甚至会自问:为什么当初没有和这个林晓雪谈一场恋爱呢?当时他已经离婚了,林晓雪也还是单身,为什么不呢?是因为面前这个任大华吗?其时他是文化局的艺术科长,经常跑剧团,这个已婚的男人曾经对他说过,和林晓雪很谈得来……

冯老师,该您出牌了。林晓雪说,想什么心思呢?

老冯笑笑:好久不玩,手生了,七筒。

林晓雪说:吃。边七筒不能不吃。东风——

碰!老季碰了牌,得意地说:我的天,你这只东风捏得也太紧了,我是碰了东风就听牌。

林晓雪鼻子一皱:告诉你老季,我是不听牌不打东风!

老任看看二位,说:这么快就听牌了?

林晓雪说:那是。

老任就淡笑道:听牌早未必好,接下来,没准就等着点炮了。

林晓雪说:瞧你这话说的!

老任说:我没说错啊。你听了牌,就得摸什么打什么,你知道哪张牌不会点炮呢?除非你弃和,跟着打。

老季说:狗屁逻辑,难道因为怕点炮就不听牌?

老任不禁一声长叹:人生从来就是机会跟风险结伴而行,这麻将就是人生啊。所以奉劝二位,千万别高兴得太早。

老季摸了几圈,还是没有摸到,迟疑地打出一张三万。

老任对老季嘿嘿一笑,把牌推倒:门清边三万。

老季摇摇头: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起早的遇到了不睡觉的!

老任说: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场面让老冯有了莫名的激动。这样轻快而又紧张的气氛实在是久违了。这就是麻将的魅力。在作家看来,麻将之所以好玩,就在于这种轻快与紧张。一方要三方成全,又要与三方为敌。你既要蒙骗上家,又要压制下家。你要的牌,人家不打,你不能吃碰,就难以听牌。但是你又不希望打出别人需要的牌,让人占了先机。一张好牌,先打出去,担心下家会吃;可要是打迟了,就可能点炮。正是这种焦灼与矛盾让人精神充沛,乐此不疲。这些年走南闯北,老冯熟知各地的麻将,比较起来,还是觉得故乡的牌好玩。其中这上下手的关系,就很特别。倘若下家吃你三口,你们都必须自摸。下家和了,你就得加倍给钱。反过来如果是你摸了,下家就得再翻倍,带有惩罚性。故乡的麻将再改,这一规则是不变的。一圈打完要重新摸风,上下手的位置得变化。第一圈老季和老冯输了,现在风向变了,换了位置,老任坐到了老季上手。牌刚起,才一轮打过,老季就拿出红中补牌,但是杠上没开花。

老任就问:老季听牌了?

老季一副严肃的样子:实话告诉你,差一点门清天和一杠!

下家的林晓雪就说:得,这回跟着你打了。

老冯说:消极,岂能坐以待毙?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晓雪,你得让我多吃两口。

林晓雪说:摸到是他的运气,我一弃和,您再吃我三口,这赔本赚吆喝的事(儿)我可不干。

老任环视一周,说:看来,还是我点了算了。老季面前花也不多,几个小钱而已。老季,你想要什么?

老季点了根烟,说:你在我上手,你就是点了,我也不会和的。这回我肯定要自摸!

老季这回和的是二五八条,牌又听得早,自然是信誓旦旦。

果然,老任就把八条打出来了。

老季正迟疑,下家的林晓雪就说:碰!

老季立即就把牌推倒,嘻嘻一笑:她碰我就要和了。

林晓雪不屑地说:瞧你这点出息!刚刚还说要自摸呢!

老任摇摇头:他这人,一点信誉都没有,秉性难移啊!当初帮他张罗画展,他说有家做酱的企业赞助十万,说得有鼻子有眼,结果一毛钱也没见到,弄得我到处给他擦屁股。

老季说:这事不能怪我,人家企业变卦了,我能怎么样?其实,市里就算是资助我季春风十万块也不算过分吧?我参加过四次全国美展,市里有第二个人吗?

老任说:那你怎么不直接给市长写信呢?哦,又没这胆子了。

林晓雪说:又来了,专心打牌好不好?

正说着,女人的手机震颤起来,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就说:不好意思,我得出去接个电话。

就跑了出去,跑下了楼,去了外面。

老季吐出一口烟,嘀咕一句:什么电话,还得跑出去接?

老任说:这也正常嘛,谁能没有点隐私呢?

老季说:那我也去打个电话吧。我不下楼,就隔壁。

一下走了两个人,屋子就显得静了。老冯起身给老任续了点茶,问:晓雪还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吗?

老任反问:你说的是哪个?

老冯说:不就是深圳做生意的那个吗?曾经投过她一台戏的。

老任说:哦,那个早散了。

老冯说: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走得近。

老任说:哪里呀,虽说在一个城市,现在联系也少了。上次见她还是在政协团拜会上。如果不是你回来,我们是很难聚到一起的。

老冯把椅子拉近,问:我一直觉得,她看不上老季,对你还是一往情深的。其实你也一样,你刚才在牌桌上说的,我能听出弦外之音,什么机会与风险结伴而行……

老任的脸色就变得凝重,叹息道:都过去了,过去了。如果这辈子我没走上这条官道,或许还有那种可能。她年轻的时候可以说是光彩照人,哪个男人见到都会动心。我也会,可是不敢啊!我们确实谈得来……有一次评职称,她想不开,和我在江边上走了一晚上,说了很多心里话,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老冯一笑:她给你机会,你却担心风险。

老任也敷衍着笑了笑:城市就这么大,稍有不慎,就会满城风雨。再一想,就是和她这样的女人走到了一起,又能怎么样呢?

老冯点点头:倒也是。

老任叹息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得过且过,不能过也得过。你呢?这回真是决定落叶归根了?要不怎么取了这么个斋号?

老冯说:也不算。

老任问:电影不拍了?

老冯说:一直想拍呀,前几年你不还陪着我去皖南看过外景吗?

老任就好纳闷:怎么就拍不成呢?本子我看了,很有深度啊,也不犯忌,拍出来肯定有阿巴斯的味道。

老冯显得很无奈:这部电影,从剧本到筹备,前后整十年了。可是今天这样的片子,有脸面,但不会有票房。没有票房,就不会吸引投资商。这要脸的事也和风险结伴而行。

老任说不拍也罢,毕竟这个年纪了,做导演是份体力活。

老冯又说:原想等女儿留学回来,一起在北京住着。去年她在洛杉矶成家了,也拿了绿卡,我就没有理由剩在北京了。京城虽大,却找不到几个可以说话的人。

老任问:没想过再找一个伴?

老冯摇摇头,笑笑:一个人过了二十几年,过独了,也过惯了。和一个人朝夕相处,不是件简单的事,有可能是件恐怖的事。

老任说:你这种生活,我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老冯就感叹道:有时候想,这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无非就是个精神和肉体。孰轻孰重?是分不大清楚的。我曾经和一个电视主持人好过,死去活来,前后也就是两年光景,结局还是不欢而散。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在一起……

老任说:现在和谁都可以在一起了,无非就是打一场风花雪月的麻将嘛。

两人呵呵一笑。

笑过,老冯有些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长江,接着说:你今天来的时候说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巧的是,我这次回来,随身就带着一册《陶庵梦忆》。我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一路上都在想,人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应该和有趣的人在一起。喜欢张岱,不是喜欢他多么雅致,而是喜欢他骨子里那份情趣——无论是夫妻、情侣、朋友,都得有趣。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一不能再做无趣的事,二不能再交无趣的人。

老任首肯:说得太对了!

这时候林晓雪回来了。女人的表情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变化,但肯定是去洗手间补了一下妆。女人像没事似的说:接着来呀,老季呢?

话刚落音,隔壁书房里就传出了老季的大嗓门:这个月的钱我已经打过去了,物业费水电费我也代缴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林晓雪不禁叹了声:这个老季,跟老婆闹了一辈子,何必呢?不如离了,像冯老师这样多好。

老冯说: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像苍蝇那样飞了一圈,最后不还是飞回来了?

老任说:那不一样。就是苍蝇,那也是一份自由。晓雪你有吗?

林晓雪停顿了一下,说: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不过,我不做苍蝇,我是蝴蝶——从前男人是蝴蝶,围着我转悠,现在也该轮到我做一回蝴蝶了。我林晓雪不会让任何男人养我,他们也养不起我。再说了,有些东西不是钱可以买得到的。

女人说得很冲动,在老冯看来,等于是把刚才电话里的意思透漏了。电话那边的男人听了会是什么滋味呢?这么想着,心下便对这位青衣生出了一份敬意,站起身给女人续了杯热茶,双手递过去,越发觉得那双手好看。

老任看在眼里,就说:晓雪,冯老师这是给你敬茶呢。

林晓雪便使了舞台上身段:不敢当啊,奴家这厢有礼了!

老季也气冲冲地回来了,嘴里还在嘟囔着“简直不可理喻”。老任就说算了,谁家都是一笔糊涂账,你带着这个情绪打牌,肯定要点炮的。

老季说:我这辈子扫兴的事情见得多了,来吧,谁的庄?

老任说:你自己的呀,没有信誉的家伙。

于是接着打,几轮一过,老季就吃了老任两口。

老任看看老季:什么意思呀,想搞三口啊?告诉你老季,我这回可是起手听牌!

老季冷冷一笑:我又不是吓大的。

说话间林晓雪打出一张东风,老季立即叫道:碰!

林晓雪说:你又碰了我的东风啊?

老季说:这叫小楼昨夜又东风!

林晓雪说:行啊,季春风,又听牌了不是?

老季说:没有,我还得吃老任一口,天和!

老任就很不屑地一笑:你这人呀,就是心太大,当初画展要是在市里办,不就办了?非要拿到省里去……

老季说:莫啰唆,出牌!

老任就凑近看看老季面上的牌,心下做了分析,这才小心打出一张二筒。不料老季毫不迟疑:吃!卡二筒,三口!

老任说:看不出啊老季,打五筒吊二筒,你这是给谁挖坑呢?

老季毫不含糊:你不是说,机会和风险同行吗?

说着,就打出一张三条。如此一来,他手里就剩一张牌了,大吊车。

老任看看老季:你是吊二条还是四条呀?实话告诉你,我手里可都是成对的。

老季说:成牌只要一张。

林晓雪说:你们二位都得自摸了,不如打给我和冯老师和了算了。

老冯说:我还没听牌呢。

老季活动了一下身体,说:人哪,有时候就要逼自己一把,背水一战,绝处逢生。就像我们的冯老师,当初如果不是只身闯京城,能有今天吗?

老冯忙说:别拿我说事好不好?那时候我可是一只丧家之犬,没有一个单位肯要我的……

老任说:老季也就是在牌桌上猖狂,有本事回家试试。你刚才隔壁喊那几句,我都怀疑是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嚷给我们听的。借你一副胆,你也不敢跟老婆叫板。

林晓雪说:哟,闹了半天是在演戏呀?

老季说:我是画画的,你才是演戏的。

林晓雪听出老季话里有话,脸上顿时就有些不悦:是啊,我是演戏的,可我这辈子只向观众演戏,不会对朋友演戏,更不会对自己演戏。

老季一见对面的女人生气了,就赶紧布上笑容:晓雪,你别多心,我可没别的意思……

老冯也忙着调和:不说了,我们今天聚到一块,是有趣的人做有趣的事——四万。

碰!老任说着,就把手里两个四万摆出来。

老季说:你这家伙,才听牌呢!

老任笑着说:牌桌上没有真话,三条。

老季看着老任:任先生莫非是成一四七条?

老任笑而不答。

老季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搓搓手,故意把这个时间拉长。

林晓雪嚷起来:哎,打不打呀?

老季说:莫急,好饭不怕晚。机会来了——

说着就撂起袖子,慢慢伸到牌前,再用香烟熏黄的中指一搓,脸上顿时就变了颜色:上碰下摸,单吊四条——天和!

大家都看傻了。

林晓雪说:季春风,你今天交了狗屎运呢!

老季无比得意:这叫有志者事竟成。

老任沮丧地把自己的牌推倒,说:你们看看,我就是成一四七条,竟被这家伙单吊了四条,有什么理可讲啊?

老冯说:这就是麻将。

很多天后,老冯回忆起这个周末的牌局,就觉得,自己的手气其实不差,但是很多牌打错了。明明是一手好牌,却弄巧成拙,反倒给别人点炮,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明是可以做成的大牌,却因求胜心切,把格局做小了。明明是可以自摸的,却失去了应有的自信和勇气,急功近利地把牌推倒了。如果不是最后一把的绝地反击,这场牌局会让老冯输得狼狈不堪。

最后一把,老冯拿到的是一手烂牌——没有一铺牌,连个像样的牌架也没有,不是边张就是卡张。打十三不靠,又只有两个风头。但是,老冯发现,面上打出来的风头不多,其他三家拿出来补牌的中、发、白也很少。于是他就想往十三不靠发展了。说起十三不靠,本地的麻将术语叫“打三不打四”,意思是,你要是三张废牌,可以打;四张就很难。现在老冯需要打出五张才能听牌,难度可想而知。并且,按规则必须自摸。

这十三不靠,如果东、南、西、北、中、发、白齐全,叫“七星归位”,算天和。眼下老冯只有东风和北风。好的是,老冯第一张就抓起了一张南风,等他打出一张七万,上家的老季一碰,他又得到了一张红中。

红中本属于下家老任的,他的手指都已经触到牌了。见老冯没有把红中摆出来补牌,就说:老冯你这是在打十三不靠啊!

老冯承认:华山一条路,别无选择。

精明的老任看看桌面,说:出来的风头不多,中、发、白也不多,你这回打成了,我们都没听牌呢。

他的潜台词是:我不能让你打成。

林晓雪说:我是一上一听,任局长你手别太紧,我在你下家,吃不到也碰不到。

老任说:那我就放生张了。九万!

碰!林晓雪眼睛一亮:奴家听牌,就等亲爱的冯老师点炮了。

老冯说:不要的牌我都打,我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老任说:牌桌上,该放弃的还是要放弃。

老季说:这话我不同意,该冒险就要冒险。晓雪面前就三个花,小牌。点了又怎样?

林晓雪说:怎么着季春风,你面前倒是开着一排的花呀,可和了才算数,你听牌了吗?

老季笑笑:早着呢。

老任就说:冲着老季这句话,他肯定是听牌了。

林晓雪说:没错,这人年轻时张嘴就是瞎话。

老季说:你干吗老挤兑我呢?任局长不是说了,牌桌上没有真话嘛。

林晓雪仍是不依不饶:你是牌桌下也没有。

几轮下来,老冯松了一口气,终于是听牌了。他肯定是最后一个听牌的,但是只能成六筒和白板。六筒面上已经打出了两张,白板也出现了三张,所以,能和的概率极小。不过,倘若摸到那最后一张白板,他就做成了天和。

又一轮下来,老冯摸到了一张一筒,这就意味着,如果把手中的三筒打出去,他可以和四筒、五筒和六筒,再加白板,和牌的概率增加了几倍。可是,面上虽有六筒,但没三筒,一张也没有。而一筒是有的,这张三筒打出去极有可能点炮,岂不前功尽弃?

想了想,老冯还是把一筒打了出去。

老任看了看老冯:十三不靠一筒可是好张,怎舍得打出来呀?

老冯一笑:有舍才有得嘛。

老任说:看样子你是打听了。

老冯一笑,不再接话,感到心跳加快了。

老任又打出一张生牌,六条。对面的老季就大喝一声:杠!

四张六条摆放得整整齐齐,结果没杠到。

老任放出生张的动意,是希望自己点炮了事,免得被老冯自摸。可是上家这么一杠,就让下家的老冯捷足先登了。老冯喝了口茶,抓牌,就觉得手指下面一滑——他摸到了最后一张白板,七星归位,天和。

老冯把牌推倒,得意一笑:不好意思。

老任就无奈地摇着头,说:你这手牌,全靠老季帮忙啊!

林晓雪对老季瞪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季干笑着,一语不发。

老冯看看三家的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老任听的是边三筒,老季听的是三六筒,林晓雪听的是三筒五万对倒。如果他那张三筒打出来,那就是一炮三响,可谓杀机四伏!不能说不险,不能说不侥幸,也不能说不精彩。

作家在当天的日记里只写了这么一句话:麻将是好玩的。

原载《人民文学》2018年第1期

点评

泊心堂即作者工作室的斋号。据作者透露,小说原题为“一场风花雪月的麻将”,后在别人建议下改为现名。相比之下,原题更切近小说内容与主题,后者在意旨上显得更为含蓄、严肃。表面上看,所谓“泊心堂之约”即指四人的打麻将之约,但从文本内容来看,又远不止于此。在小说中,三男一女在麻将桌上你来我往,话题须臾不离“风花雪月”。然而,他们既不只在打麻将,也在闲聊过往,特别是在他们相互调侃的话语中,有关四人之间的情感往事、隐秘关系以及当前世态与情态也便自然显现。虽然小说涉及到与打麻将有关的知识、规则,也细致地描述了打麻将的推演过程,但这都非重点,其要旨在于揭示或展现隐藏于打麻将人生活与心灵深处的那些秘而不宣的故事。诚如小说最后一句话所言:“麻将是好玩的”,他们在打麻将过程中有意或无意中谈及的诸多话题也是意味无穷的。

(张元珂) r1f/PE01DCgvGHo0mPnaDk5FRrX76X+CIVgFB8uO1Na08ZO8/bggbYCtHquE3dq2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