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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

邵丽

春暖花开的时候,刘老师把一套写毛笔字的家什搬到自己院子里的花架下。今年春天来得格外早,但他是从电视里得到消息的。前几天,他从新闻里看到,淮南地区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和油菜花开了,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兴之所至,决定要去看看自己的学生王鹏程。王鹏程去年从团市委书记的岗位上,调到淮南一个县当县长。从其他学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刘老师给王鹏程打了电话,那时王鹏程已经上任两个多月了。电话里,王鹏程再次跟刘老师确认了这个消息,最后还邀请他来淮南住几天,说老师的肺不好,淮南比淮北湿润,对肺部有益处。刘老师说,好好好,我一定去。

他站在那里写字,风轻轻蹭着他的腿,狗也跟着蹭。在这春天里,一切都变得不安分起来,而这一切的不安分,却让幸福有了一个具体的模样,宽泛而深邃。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把去淮南的决定告诉了儿子——老伴去世后,儿子媳妇过来陪他,住在他们家二楼。他对儿子说:“你今天请假,陪我去买套西装,要好点儿的。”像往日一样,素来反对他跟学生拉扯的儿子,磨磨唧唧不想去。媳妇说:“爸,衣服他不知道什么是好儿,我陪您去吧!”

他很满意这个媳妇,平时话不多,就是有眼色。其实,话本来就是说给媳妇听的,谁见过儿子陪父亲买衣服啊!

媳妇开车陪他到市里,转完购物中心五楼六楼整个男装柜台,才买到一身他满意的深灰色西装和一双黑色皮鞋。

接着,他又来到女儿家,对女儿说:“我要去淮南看看我的学生王鹏程,你跟我去理理发,染染头!”女儿正在拨弄一堆石头,她把这叫作玉。这让他非常不屑,君子温润如玉,如果这就叫玉,君子还有什么品相?

女儿丢下手里的活计,给他泡了一杯绿茶放到沙发上,然后在父亲对面坐下。父亲从来不喝她的普洱,总是说,那几百年的老树叶子,我不相信还有什么营养!

女儿待他喝了一阵茶,才问道:“哪个学生?过去老来咱们家蹭饭、现在当县长那个?”

他听了女儿这句话,气得把茶杯蹾在茶几上,说:“你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女儿笑了,拍拍他的手背,说:“老爸,别激动;听我的,千万不能去。”

刘老师吃惊地问:“为什么?”

女儿说:“为什么?好几年他都没来看过你了,人家就那么顺口一说,你就当真啊?你一个退休老师,他哪有工夫陪你?”

“你越说越过分了!那是我的学生!”刘老师真火了,他气愤地站起来,拉开门拂袖而去。他为女儿这么轻率地冒犯他们的师生关系而怒不可遏。

午休起床后,他又郑重地给镇上的党委书记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他对党委书记说:“我要去淮南看看你的学兄王鹏程,他一直想让我过去住几天。”镇党委书记是他晚几届的学生。

然后,他从容地走到院子里的花架下写毛笔字,每天临池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进入四月,淮河以北也春暖花开了。沐浴在春风花香里,竟让他无端地想起“如沐春风”这个成语的典故来,“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逾月而归。语人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他一边轻轻地念叨着,一边在宣纸上反复写着“如沐春风”几个字,觉得此情此景与眼下诸事,结合得是如此的熨帖。

那么,他想,孔圣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也是一种幸福吗?最近,中央电视台搞那个“你幸福吗”随机调查,深深地打动了他。他觉得,对于老年人来说,幸福就是需要和被需要,存在于欲望和满足之间的那个过程中。而把握住这个过程,就把握住了幸福。

写到身上微微出汗,他坐下来慢慢地品茶,满意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由近及远,树绿着,天蓝着,风吹着,天地大美而不言。

真好。

没过多久,镇党委书记就带着镇长等人过来了。这个学生曾经在他的班里当过班长,也是他比较喜欢的,听话,大小事都不糊涂。党委书记说,一是来给老师送送行,二是想让老师给鹏程市长捎几句话,家乡人民祝贺他高升。

“没有高升啊,还是县处级干部嘛!”刘老师握手成拳,轻轻地捶着腰,淡然地说。

“那是。那是。”党委书记虚心地附和道。

“不过,”等大家都坐下后,他用茶巾擦擦手,给每人斟了一杯茶,“县长毕竟权力要大些,责任也大。”

一圈人相视而笑。个中道理自不待言,不说才好。

又说了半天闲话,党委书记请求晚上给老师送行。

“今天就免了,等我回来再说吧!”刘老师站起来送客。

赶个周一,一大早起来,他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煮鸡蛋,然后换上新买的西装,拎着媳妇收拾好的旅行包就出发了。本来媳妇说要送他,被他拒绝了,他坚持自己走着去车站乘车。路上,遇到跟他打招呼的人,他都是一笑而过;而与他特别熟络的,他就停下来说上几句,最后总是会捎带上“……嗯,我去淮南看看我的学生。”很快,整个镇子都知道了刘老师要去淮南,看他在那里当县长的学生;学生请他去住一段时间。镇子不大,刘老师也算头面人物,当县长的学生请他去,这些都是小镇上的新闻由头。

他一向从容,即使今天也不着急,况且头天晚上他就跟他另外一个学生、现在镇上开小巴的罗志军说好了,让他今天等着,他要坐他的小巴去火车站。罗志军一向顽劣,但对刘老师却尊敬有加。按刘老师自己的话说,知道跟他亲。罗志军在电话里说:“刘老,您轻易不出远门,这是要去哪儿啊?”刘老师说:“去淮南,鹏程一直想让我去住几天!”“嗯嗯,去看县长啊!”罗志军的舌头都大了,他一天不喝酒就认为自己白活了一晌,“等您回来我组织镇上的同学们跟您接风啊,刘老!”

刘老师正色道:“少喝点,不能误了我明天的正事儿!”

王鹏程跟罗志军是一届毕业生,那届学生虽然考上大学的没几个,但是是他当教师这一生最让他自豪的一次高考。他不禁想起来考分出来那天,他从县教育局打听到王鹏程的考分,直奔他家的情景。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他的一只鞋底也在泥水里被粘掉了。他硬是踩着十来里泥路,半夜敲开了王鹏程家的门。当他看到王鹏程的时候,突然觉得喉头紧得说不出话来。“鹏程……”他努力抑制着自己,但是不管用,“你考了个状元!你可是咱地区的高考状元啊!”

睡眼惺忪的王鹏程后退两步,吃惊地看着高大苍白又瘦削的老师。他简直就像一条刚从水底游上来的鱼。

“鹏程,你考中了!你是状元,咱地区的状元啊!”这条浑身冒着蒸汽的鱼说。

师生两个的手紧紧拉在一起,热泪长流。这是刘老师代课老师转正后带的第一个毕业班。而王鹏程,是恢复高考后这个镇子考上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

刘老师已经很多年没坐过火车了。现在的火车和当年的绿皮车比,真是天渊之别。车厢干净整洁,人也少,每个人都有座位。天还不是太热,冷气就送得足足的,让他的这身西装显得格外得体。他在靠边的窗口坐下,掏出一本书来看,《笑林广记》。他当老师的时候,是不会看这种闲书的。一来没时间,二来嘛,子不语乱力怪神。现在,用一种闲适的心情再看,竟是那般的有趣。看得高兴处,不禁呵呵地笑出声来。后来,他放下书揉眼睛的时候,被对面座位上的一对小夫妻吸引住了。他们在逗自己的儿子玩儿。他一直想要孙子,可儿子媳妇天天只想着自己快活,对老人的焦虑熟视无睹。他主动跟这对小夫妻搭讪起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当得知他们要回淮南老家,他说:“我也是要去淮南,去看我的学生,他在你们那里当县长。”

“啊?是吗?”小夫妻敬仰地看着他,热情相邀,说他们有车接,让坐他们的车,他们负责把他送到县政府。

“不!”他一下矜持起来,“我的学生要来接我。”

他觉得这样说,完全是为了避免给王鹏程找麻烦。

下了火车,还要转一个多小时的汽车才能到县上。看看时间还早,他在车站找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小馆子吃了一碗面。在等面的时候,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前几天他给王鹏程打电话,开始他都没接,接着就有信息发过来:“抱歉,我正在开会。”后来等到很晚,他好容易才打通电话,王鹏程压低声音说:“哪位?我正在开会。”刘老师也赶紧小声说道:“我是你刘老师,最近想去看看你。”“好啊。”王鹏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看着学生忙成这样,刘老师想起女儿的话,有点想反悔。但后来又想通了,过去看看他说说话,就赶紧回来,不给学生添麻烦。

到了县城车站,他又给王鹏程打了电话。电话还是被挂断,接着是信息“抱歉,我正在开会”。他害怕再打扰他,就走到候车室,想找个座位坐下来。谁知道候车室内全是人,一个位子都没有。他站在人群中间,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站起来,把位子让给了他。他看看位子,又看看女孩,迟疑了一下,说:“我是来……看看你们县长。”这句话把女孩弄糊涂了,她问道:“您说什么?”“没事!没事!”

他突然觉得自己浅薄得可笑。老年,是一个可笑的年龄呢!可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变老的呢?抑或是,他们怎么看出来他老了呢?莫非是,人的衰老表现在语言里,表现在性情里,表现在包裹和书里?

一瞬间,坐在汽车站候车室,他的学生、王鹏程县长治下的汽车站候车室,他突然感到深刻的困惑和极度的孤独。

一直等到过了下班时间,他才给王鹏程发了信息:“我已经到了县上。”半个小时后,王鹏程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您是哪位?”刘老师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联系这么多次,王鹏程会记下他的电话号码。

“鹏程,我是你刘老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走了腔。声音里有一丝委屈,也许是埋怨,或者是巴结。但他体谅自己,虽然只有两个多小时,但在感觉上,他好像被遗弃了太久。

“哦,刘老师?”王鹏程有点意外,“您已经到县里了?”他迟疑了一下,“这样吧,我今天太忙了,脱不开身。我先安排秘书接待您,明天我去看您。”

后来他被县政府孙秘书接着,安排在政府招待所住下。孙秘书很热情,安排得也很周到,这让他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毕竟,王鹏程是他最器重的学生,他知道好歹,也知道轻重。

晚上吃了饭,他想出去走走。刚到楼下,看到院子里停满了警车,大厅里也站满了人。他知道这是有活动,便赶紧回身往楼上走,在楼梯口迎面与从餐厅下来的王鹏程走了个碰面。他们是一群人,王鹏程正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说着什么。他刚想上前打招呼,被旁边的便衣看见,上前阻拦住了。王鹏程也看见了他,但没停下来,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出去了。等人去楼空,他准备上楼,孙秘书忽然在后面喊住他,说王县长马上要过来。他就站在楼下大厅里,又等了一会儿,王鹏程来了。这次刘老师看清楚了,他面色通红,但精气神十足,不像当团委书记的时候那般文弱,这让刘老师暗暗高兴。他最得意的门生,怎么也得文武双全,有汉子气度嘛。

王鹏程过来,拉住刘老师的手,说了几句话,说他马上还得走,事情还没忙完。

“你赶紧去忙正事儿!等你闲了咱们再好好说话。”刘老师说。

王鹏程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王鹏程拉他手的时候,王鹏程的手心湿湿的,热热的。这让他想起他上学的时候,手心脚心老爱出汗,竟陡然生出一种慈父般的怜爱来。

然而上楼后,他又想了另外一个问题,也是来之前,他曾经跟镇党委书记触及到的那个问题:都是县处级干部,今天的县长王鹏程和昨天的团委书记王鹏程,是一个级别吗?其间的深度、宽度、高度,以及那种难以言说的空间,让他有一种试图把握又频频失控的感觉,就像那天他踩着泥水去王鹏程家,那种滑腻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他在汽车站的候车室里,在刚才被便衣警察阻拦后,突然出现的。

第二天中午,孙秘书过来了,他告诉刘老师王县长忙,今天可能没时间过来。他在招待所待了一上午也不敢动,怕是王鹏程过来找他。听孙秘书这样说,他决定趁下午没事,到街上转转。

从招待所出来是一条老街,沿老街走不了几步,就是县城的主干道。淮南的四月,已经有了初夏的感觉。四处绿意葱茏,生机勃勃,浑似江南。在这里工作生活,过的真是神仙的日子呢!他心里暗自为王鹏程来到这么一个好地方而高兴。

刘老师先是进了一家杂货店。店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刘老师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跟杂货店老板聊了起来。

“……你们县里的县长是新来的?”他问道。

“也不算吧,来一年多了。现在领导换得勤,跟走马灯似的。”

“这个县长怎么样啊?我听其他人对他评价很不错。”

“是吗?”

“你觉得呢?”

“是吧!”那人看看他,有点警觉。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竟然有点莫名的愤恨,转身出去了。这种人,怎么能当老板呢?在自己的店铺里还穿着睡衣,素质太差了!由这种人来评价领导,哪会有个好儿?

气鼓鼓地走了很远,刘老师进了一家茶叶店。在买了一包茶叶之后,他装作悠闲地说:“刚才我在隔壁,听那个老板对你们新来的王县长评价不错。”他有点心虚,因而脸上有点发烧,真害怕人家认出来他是个老师。但他豁出去了,他想为他的学生、这个新来的县长讨回公道。他觉得他肯定会干得很好,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学生,他不会看错人。

“不错不错,虽然这个县长爱说大话,但是也能办大事。”

他怔怔地看着那人,不知道这该算是好话还是坏话。况且把爱说大话这顶帽子胡乱往王鹏程头上扣,他觉得也太下流。他的学生,王鹏程,素来是一个低调谦和的人。同时,他也有点恨自己,这个老板素质也低,头发烫成两三种颜色,跟这样的人讨论他们的县长,自己也太不检点了!

出了茶叶店,他一点转的兴趣都没有了。当初他对这个县的好印象,也被彻底毁掉了。他为自己的学生感到委屈和悲哀,这个县,和他的人民,是配不上王鹏程的。他带着这种义愤和冲动回到宾馆,在房间坐卧不安,兀自唏嘘了半天。几次拿出手机,找出王鹏程的号码,想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后来想想他那么忙,也不便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打扰他,毕竟见面说话的时间有的是。

下午晚饭前,孙秘书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在房间等着,先别下去吃饭。他想着肯定是王鹏程忙完了,要过来见他,便赶紧从床上下来,到卫生间洗了洗脸,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坐在沙发上候着王鹏程。快八点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敲门,连忙拉开门一看,孙秘书领着那天接他的司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门口。他疑惑地问道:“孙秘书,你这是……?”孙秘书边往房间里面走边说:“到里面再说。”

他们到房间把东西放下后,也没解释什么,便拉着刘老师到楼下餐厅吃饭。在上菜的时候,刘老师问:“鹏程县长几点能到?”孙秘书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说:“刘老师,是这样的,王县长临时接到一个任务,要到杭州去谈一个招商项目。”

“哦。要多长时间?”

“最多一个星期。走之前,他让我安排好您的一切活动,让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刚才送那么多东西,意思不就是下逐客令吗?但他没接话,两眼视而不见地看着眼前的餐具,孙秘书再说什么,他都没认真听。等内心里平静些了,他才决然地说:“我不住了,明天就走,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

“那可不行,王县长肯定会批评我办事不力。您一定等他回来!”孙秘书显出一脸真诚。

王县长!王县长!王县长完全可以过来告诉我他要出差,至少可以打个电话跟我解释一下吧!他觉得心里像吃了粉笔灰,堵得慌。但他没表现出来,也不能表现出来。他是他县长的老师,他记得自己的身份。

但是孙秘书又让上酒的时候,他没再像前两次那样拒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本来他不胜酒力,也不喜欢喝。但是他想把自己喝醉,只不过是越喝越清醒。他突然觉得有点悲哀,人在想糊涂的时候,却总是这么清醒。

但是回到房间他就撑不住了,吐了个一塌糊涂,晚上吃的喝的都还给了马桶。有一阵他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要真是这样死了,倒是挺省事的,很多东西都不用面对了。他想。

每吐一次,他就把自来水拧开喝一阵子,他仅有的医学常识告诉他,身体不能缺水。后来折腾了半天,果真慢慢恢复了。稍稍减轻一点,他就决心明天一早就走,坐第一班车走。但起来冲冲澡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全是事儿。昨天洗的裤子,因为这里潮湿,现在还没干;是给王鹏程还是孙秘书留个条子,怎么写才能更体面些?要不要找个地方住两天再回去,免得让人知道了笑话?

折磨到夜里一点多,依然没有睡意,胃还有点痛。他想起来火车上发的还有一小袋饼干,便从床上爬起来找出来吃了。然后把裤子拿下来,叠好压在褥子和床垫之间,准备把它暖干。孙秘书拿来的一堆土特产,他一样都没拆开看,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台下面。然后趴在桌子上,给孙秘书留了封信,一来告别,二来感谢他这两天的热情接待,“……我已年近古稀,所需甚微,所馈之物恕不私纳;鹏程县长如此勤民听政,旰衣宵食,是贵县人民之福,愚师甚感欣慰;我并非好为人师,不过对于好学之士,吾一生谨记圣人‘吾未尝无诲焉’之教导罢了……”云云。

做完这一切,已经夜里三点多了。他重新躺下,眼睁睁地静待天明。

第二天一早,他直接去了汽车站。本来他想把房钱饭钱也结了,想想这样做会给他们办得太难堪,自己的学生脸上也会没面子。他满心里想的,还是他的学生王鹏程。

在淮南上车的时候,他在火车站买了一顶帽子戴上,免得到了淮北出站的时候,被熟人认出来。果然他刚一出站,就看见罗志军在站口揽客。他赶紧绕到一边。出来车站,他记得走不远有个路口,去镇子上的车都要经过那里。他刚在路口站下,一边取下帽子扇风一边等车。过了不久,一辆车飞奔而来,走到他面前突然停下了。罗志军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刘老,您怎么在这啊?快上车,刚好还有两个位子!”说着,罗志军跳下来,把他扶到车上,让前面座上的人让开,把老师安置在第一排坐下。

在路上,罗志军问他:“您不是去住一段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说:“还不是跟你一样!热情过分啊,顿顿都让喝酒,我身体受不了。”

“那是应该的!您对学生那么好,尤其是对他王鹏程,亲爹也不过如此。他对您好点,这叫良心。”

“怎么能这么说话!”他嗔怪道,“昨晚我喝多了,让我休息会儿。”说完,他闭上了眼睛,一路无话。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罗志军在电话里召集人吃饭,说是给他接风什么的。他想制止他,但是他太困了,那种松弛下来后一泻千里的疲倦袭击了他。他睡着了。

罗志军喊醒他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到了饭店门口。他看到车下站着一群人,都是他的学生,镇上的书记也在。他站起来,整了整西装才下车。

“鹏程市长在那里还好吧?”吃饭的时候,镇党委书记问道。

“那还用说,好嘛!干得不错!”他努力地找着合适的词句,但觉得说出来的话还是干巴巴的。他想转移这个话题,但是根本绕不过去,大家关心的还是王鹏程。上了一道一道的菜,酒也好,都是他平时喜欢的。罗志军知道他喜欢什么。但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动动筷子就放下了,酒也只是沾沾唇。他打不起精神来。

“刘老师,您专程去看他,给他多大面子啊,他还不高兴疯了?”有个学生趁着给他敬酒的时候说道。

“嗯,可不是,亲得拉着我的手就是不丢。”他放下酒杯,半眯上眼睛,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右手比画着,“他还是你们上学时的老毛病,满手心里都是汗。”突然,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他觉得身上背负的一件重物卸下了,心里有些东西开始松动。他想起了王鹏程温热的手,想起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情。那时候,王鹏程的父亲在建筑工地被砸断双腿,他要退学,去顶替自己的父亲。他跑到乡下,把王鹏程拉回来,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到他们家吃饭。那可不就是他的儿子嘛!其实,自己的儿子,他哪里这么上心地管过呢?

他喝下学生敬过来的酒,心里更加敞亮了,心里的粉笔灰也没了踪影。“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这么好的话,是谁说的?

他觉得,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酒。

“您应该多住几天,淮南那么多好吃好喝的东西,都应该体验一下嘛!要是换了我,不吃够喝够誓不回还!”罗志军嬉皮笑脸地说。

是啊是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孙秘书拿了多少啊,人家用了多大的心,自己怎么都没看看!真是太刻薄了。人家接你,给你安排吃住,还送那么多东西给你,多好的学生啊!

“呵呵罗志军,你这个吃货!刘老师这一辈子,什么都不计较,尤其是不计较吃喝。”镇党委书记笑道。

这话让他激灵一下,竟有些触电般的感觉。自己真不计较吗?学生们之所以对你这么好,不就是因为你跟他们从来不计较?现在怎么这么没出息,老了老了跟自己的学生开始计较了?

他有点眩晕,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桌子上,看着坐在他周围的学生,好像自己又回到了课堂上。那一张张生动的脸,曾经让他那么亲切和自豪。他突然觉得好羞愧,也好感动,眼睛里热热的。

“同学们,同学们,鹏程……还有你们,多好啊!好,好啊!”

他仰起头来,喝下一大杯酒。

醉意如期而至。

半夜醒来,他发现自己合衣躺着床上,新西装压得皱巴巴的。昨晚学生们怎么把他送回来的,他记不得了。儿子媳妇趁周末去市里看电影,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冲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喝完,然后径直走到院子里。

月凉如水,万籁俱寂。很远很远的地方,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这条河辗转好几个省,从镇子中间流过,不舍昼夜流向淮河。而这次去淮南,两次穿越淮河,他都没有扭头看一眼。今年就不说了,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他一定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好好看看淮河。

原载《人民文学》2018年第4期

点评

王鹏程是刘老师教出来的高才生,后踏入仕途并官至县处级。这让退休教师刘老师颇感自豪。王邀刘到淮南住几天,刘欣然前往。刘想象中的师生相见场面一定是温馨而美好的。在出发前的日子里,他与周边好友和昔日学生分享了这种自豪感与喜悦感。但去后实况并非如此:刘始终没出面,只是让秘书代为陪伴,而且,对方下逐客令的暗示让他尴尬不已。刘失望而归,不过在一次与昔日学生的聚会上,借着酒劲又找回了作为老师的幸福感。小说细致描写了刘老师赴淮南前后的言行及心理异动,虽涉及官场生态,但并未指向对官场内幕的揭示,更无批判意识的嵌入,而旨在从人物的职业精神和社会道德角度侧重展现官场中的一种真实境遇。展现一种真实,揭示一种本质,是介入型小说家的应有职责,至于事件本身在性质上的是非曲直和人物品性的优劣高低,只好留待读者们去评定了。然而由于涉及师恩与师德这种传统话题,故对大部分读者而言,刘之遭际不免让人心酸,王对刘的方式也不免让人愤愤不平。

(张元珂) +TEgX/TDCXeGGwa2n0ivfvNoPnqkG7UXHkNJlyxxPy8GYaeKfqPHRPy+wb+OcM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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