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鹰的阴影

邱华栋

A

傍晚的时候,他们抵达了山脚下。这片区域非常荒芜,杂草都很少,没有人在这里扎营。

“我们要加快速度,不然赶不上他们。他们可能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那个营地等我们呢。”

陆英勇对周翔说的“他们”,指的是另外几位登山者。他们是通过互联网上的登山爱好者联盟网站认识的。那几个人来自美国、匈牙利、奥地利和法国,再加上他们两个中国人。

周翔是一个登山新手,而陆英勇已经有十多年的非凡的登山纪录了。他登上了好几座世界上最有名的山峰:乞力马扎罗峰、麦金利峰、厄尔布鲁士峰、文森峰和查亚峰,分别属于非洲、北美、欧洲、南极和大洋洲。他还到达过南极点和北极点。前往这些人迹罕至之地,是人体很难承受的极限之旅。正因为如此,才有一些人挑战自我,面对大自然,趋之若鹜地去攀登那直入云霄的高大山峰,抵达那渺无人迹的南极和北极点。

陆英勇就是一个不断挑战自我的人。他今年四十岁,刚好比周翔大十岁。早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结束那一年,他就离开了传统行业,在互联网商业领域打拼,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而周翔是和他有生意关联的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他们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从内心里来说,周翔觉得陆英勇是他精神上的引领者和兄长。他们的渊源很深,早在周翔多年前加入到大学里那个著名的划艇队时,他就知道了陆英勇的名字。

大学划艇队成立很多年了,常常和世界著名大学,比如哈佛、牛津、剑桥等大学的划艇队进行友谊比赛。而取得最好战绩的划艇队,就是陆英勇担任队长的那一支。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后期了,这位身高一米八八的划艇队队长,带领他的划艇队员们击败了世界上几所最著名大学的划艇队,取得了冠军。十年之后才考入到这所顶尖大学里的周翔,在划艇队的荣誉室内,看到了照片上和队友一起捧着奖杯的陆英勇的照片,就流露了崇拜之情。

后来,尽管周翔队长和他的队友们非常努力,在当年的世界著名大学划艇友谊赛中,他所在的划艇队取得的最好成绩只是第四名。参加划艇比赛,周翔才看到了欧美大学划艇队的队员们个个身形高大,如猛虎下山一般把个小小的划艇划得像是离弦的箭一样飞,又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快,中国大学队根本不是对手。可为什么早在十年前,陆英勇当队长的那一届,划艇队就能取得冠军?比赛结束之后,周翔队长想不通。因此,在荣誉室内,他看着墙上的照片里陆英勇冲着他笑的样子很羞愧。

很快,这就成了毕业之前的校园记忆,被周翔淡忘了。毕业之后,忙碌于自己的事业,直到有一天周翔和一家公司谈合作的时候,他才知道了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就是学长陆英勇。两个有着相距十年的年龄差距和母校记忆的划艇队队长热烈握手了。后来,他们的合作愉快,陆英勇经验丰富、意气风发、老到成熟,在新媒介时代的商业领域里转圜自如,让周翔十分佩服。周翔就跟着陆英勇一起在生意场上攻城略地,顺风顺水。

后来,有一天,陆英勇请周翔到他的公司参观他的登山纪念小馆。那是一座玻璃幕墙建筑,伫立在二环边的繁华地段,整栋大楼有十多层,外形上看是透明的,建筑风格有些后现代或超现实主义风格。这就是陆英勇的公司总部大楼。周翔来到了十层,出了电梯。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公司里的俊男靓女穿梭不止,说明了这家公司的成长性极好。

楼层值班的女秘书看了工作安排,告诉他陆董事长的办公室房间号,他就沿着走廊走过去。这样他就穿越了陆英勇布置的登山纪念小馆。说是小馆,的确是个小馆。这个基本上沿着长廊布置的登山纪念小馆所陈列的,都是陆英勇这些年登山所用过的东西。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东西,如雪地靴、冰爪登山、绳索、手杖、尿罐,而很多氧气瓶就像是废弃的炮弹壳。

周翔还在端详这些登山用具时,陆英勇已经出来迎接他了,和他一起走出来的还有一位气质高雅、面容漂亮的女士。他说:“学弟,这是我夫人祁红,她现在要去赶飞机,我送送她。”祁红和周翔握手,微笑问好:“你有客人,不要下去了。”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大气爽朗的感觉。在电梯边,陆英勇很细心地把祁红穿的碎花衬衣的衣领整理了一下,拉了拉手,和她告别。

他走过来,给周翔介绍那些东西。这个是四十年前法国人在山上留下的氧气瓶,那个氧气瓶更加古老,是八十年前美国人留在喜马拉雅山上的,他带回来作为纪念。虽然是废品了,可不能当垃圾扔掉,这是标示时间刻度的最佳纪念物。

陆英勇的大办公室被布置成了登山营地。他还养了很多只猫。漂亮的、长相奇怪的黑猫、白猫、花猫,在帐篷、登山绳索、标志旗、上升器、防滑钉和雪镜之间上蹿下跳的。还有鹰和乌鸦的标本,在半空中挂着,像是还在翱翔。林林总总的登山器具,全部在眼前展现,这奇特的内景和所有其他公司办公环境的布置都不一样。这也是他激励员工的方法,更是招揽合作者的一种无形的广告。这广告在说:这家公司的老总攀登过世界上很多高大到直入云端的雪峰,值得崇拜,值得信赖!

“那鹰和乌鸦都是真标本。登山的时候,大鹰有时候在你的头顶飞翔,有时候在你脚下的山谷里滑翔,你可以看见它展开的翅膀的阴影缓缓划过山体。乌鸦嘛,在登山途中,如果你坐下来在雪地上喘气,不到一分钟,乌鸦群就会发现你,然后,它们就在你的头顶盘旋。呱呱叫着,它们以为你不行了,打算吃掉你的眼珠和舌头,以你为食物呢。这个时候,你就必须站起来继续走,然后,乌鸦就一哄而散了。”

周翔感到了一丝恐惧。这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师兄,你告诉我,既然登山很艰难,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去呢?”

陆英勇眨巴着眼睛,笑了笑:“因为山在那里。”他拍了拍周翔的肩膀,看着他疑惑的眼神:“这不是我的回答,是一个著名登山家的回答:因为山在那里,所以就要去攀登。”

周翔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登山?因为山在那里。他懂了。他说:“我也要登山。我能跟着您去登山吗?”

“当然可以啊,你要是能登到更高处,你的公司也会发展得更好。那是一种居高声自远的境界。你应该去登山。”

从那一次见面之后,周翔就在陆英勇的指导下开始学习登山了。陆英勇先帮助周翔联系了一所登山学校。在西藏的喜马拉雅山下,有这样的学校。登山者要通过一两年的实地学习,逐渐提高攀登山峰的海拔高度。假如你还没有登上过一座小山包,就不能去攀登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山峰,那很可能是要死人的。必须经过登山训练。在训练中,有的人进阶快一点,有的人慢一点,有的人甚至发现自己根本不适合登山。等到登山训练学校觉得你可以登山了,你要提出申请,有关部门才可以给你发登山许可证。

然后,最根本的地方在于钱。没有钱一定不要去登山,这是一项十分昂贵的探险运动,那些登上顶峰的人,几乎可以说是钱堆上去的。至于要花多少钱,那要看你的实力了。

“你甚至可以花几十万美元,雇上几个夏尔巴人,把你抬到珠穆朗玛峰上去。有没有这样的人呢?当然有了。欧美的一些富豪,有的就是这么上去的。夏尔巴人在高山上如履平地,富豪被抬上去,因为他们付钱了。可这就没有什么意思了。登山运动,有一个最重要的特征,那就是要自己一步步地走上去。”

“一步步地走上去?”

“是的,一步步地走上去。不是一步步地走上去的,就不算登山。这是登山的一个铁律。再说了,人生的路不也是这样吗?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就这么过来了。没有谁能快进或者放慢这一人生的时间速度,时间对每个人的衡量标准是一样的。登山,就要一步步地走上去。”

在山脚下支好帐篷,陆英勇又仔细检查了帐篷的几个角,压上了防风的石头。他们算是扎营了。今晚,陆英勇和周翔就要在帐篷里过夜了。

他们吃牛肉干,喝水。周翔这时很感念在山前地区出发的村子里他喝到的塔吉克女人煮的奶茶。那奶茶到现在还让他觉得胃里热乎乎的,很舒服,很有热量。躺在睡袋里,一时睡不着,周翔说:

“你是怎么登上乞力马扎罗山的?它是非洲的第一高峰。美国作家海明威有一篇小说,就叫作《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我知道海明威,后来自杀了。他还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喜欢斗牛、打猎、捕鱼,年轻时驾驶一艘机船去搜寻过德国潜艇,负伤后在后方医院里喜欢过一个意大利女护士。有一部美国电影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那是根据他的小说《永别了,武器》改编的。我还记得结尾,主人公和那个死去的女护士告别,然后‘一个人冒着大雨回家去’。非常硬汉派。乞力马扎罗山,海明威就爬上去过。他的那篇小说里写道:有一只豹子死在雪线之上。”

黑暗中,陆英勇被唤起了遥远的记忆: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乞力马扎罗山在坦桑尼亚,最高峰海拔5895米,不算很高大,却是非洲最高的山。攀登乞力马扎罗山,面对它,分别有左、中、右三条上山路。其中,右路距离比较短,坡度也很缓和,不过中间有一段在山脊线上走,地势很险要。最艰难的是走中线,就像是坐缆车一样,直接提升海拔高度,迎面爬上去,路途近,但很费力气。最舒服的是左线,在山脚下的小村落吃饱喝足之后,开始登山,爬到海拔三千米的地方,就向右拐,走一条平缓的路,这是一条最美的观光线路,然后和中线的登顶道路汇合,冲刺最后的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度,到达顶峰。有意思的是,山脚下完全是热带风光,可爬着爬着,你就进入到了冬季的寒冷。从山脚下向上面看,能看到山峰被白雪覆盖,可靠近了却是一片白云缭绕,都是云里雾里的,你必须穿越整个云雾层,才进入到雪山的范围。非常有趣而神秘。山下的热带森林里,植物多样,繁茂无比,有很多猴子,不怕人,问你要吃的。你不要乱给东西,否则它们就一直跟着你,伸着手,你不理会了它们会抢你的东西,就跟峨眉山上的猴子一样。摆脱了猴子,你继续攀爬,渐渐地钻入一片云雾,出了云雾,啊,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远处的白雪皑皑的峰顶在召唤你。”

周翔想象着陆英勇那次登山的旅途。他又问:“海明威的那篇小说的开头就说到,在乞力马扎罗峰上有一具风干的花豹尸体,可没有人知道,花豹跑到那么高的地方死去是为什么。你看见过山上有非洲花豹的尸体吗?”

陆英勇笑出了声:“海明威写那篇小说,距离现在有百八十年了吧。我爬乞力马扎罗峰,可以说没有费什么劲儿,很快就登顶了。那是一次愉快的经历,这使我几乎轻视了登山运动,结果,我就吃了苦头。”

“怎么吃了苦头?”

“在第二年的五月,我就去攀登珠穆朗玛峰,结果登顶失败,功亏一篑。当时我已经上到了八千多米的高度了,就差几百米的海拔,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前进了。身体完全不行了,意志也崩溃了,我就下山了。”

“为什么会失败呢?”

“说到底还是准备不充分。到了第二台阶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前进了。尤其是我还看到了不远处一个登山者的尸体,我就崩溃了,不能再前进了。”

“珠穆朗玛峰上有很多登山者的尸体吗?”

“不算很多,但的确能看见。在大本营有一个墓地,是石头垒的一些石堆,有人纪念性地营造的。每个石堆的前面都有人在石头上写了字,说是纪念谁谁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但不在石堆里埋着,而是在山上死了,在更高的地方下不来了,死在登山途中了。被雪山留在那里了。”

听了这话,黑暗中,周翔沉默了好久。他听到外面起风了。这时,死亡的阴影就像是大鹰展开了翅膀,一瞬间飞过来,遮蔽了他爽朗的心情。登山是要死人的,这是他心理上没有准备充分的。

默不作声了许久,周翔听到陆英勇接着说:

“在珠穆朗玛峰的南坡和北坡,两条登山的主要线路的边上,都有死去的登山者。攀登珠峰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四,就是登顶一百个人,死四个人。有的是看不见的,他们掉入了冰缝,也有的,被雪崩掩埋了,失踪了。还有的掉入了悬崖,也看不到了。来年冰雪融化,顺着融化的水流会冲下来一些。能看见的尸体,也有一些。在一些地方,死在那里的,趴着、蹲着、躺着、侧倚着的,都有。那些尸体就像是路标一样,你最开始看见的时候,会心惊肉跳。因为那尸体很可能也是你,你也会变成他们。所以,你更要坚持下去,奋力攀爬,渡过万难险境。每个死去的登山者都有记载,他们的队友、亲人和登山管理者大都有记载。有人会记住他们的,他们即使不是英雄,也是为了心里的理想死在雪山上的,和大多数庸俗不堪、无法挑战自我的庸人是不一样的。”

周翔觉得他说得也许并不准确。每个人都有权利挑选自己的生活方式,平静、平常的生活,也是一种态度,不用去指责。

“那登山中遇到最困难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最困难的时刻,应该是在路上看到那些已经没有能力继续攀登的登山者打算放弃的那一刻,他向你投来恳求帮助的目光时。这时,你需要的是自己奋力前行,你连他的眼睛都不要看,一看到他的目光,你就和他一样了,你立即就变软弱了,被他带走了。这样你很可能就不能继续前进了。”

“登山途中,不断有人放弃吗?”

“在夏季的登山季,在珠穆朗玛峰上,中途放弃的比比皆是。你只管前行,这时,你要心无旁骛,只关注自己的状态。你的体力、心情、呼吸,你的步伐,你的装备有没有问题,你会不会遇到面罩脱落、氧气瓶里的氧气还够不够,你的雪镜有没有损坏,绳索的绳扣系得牢不牢,上升器还在不在,冰爪鞋子给不给力,你雇佣的夏尔巴向导和帮手有没有分心等等。心无旁骛,一心登顶,这才是一个登山者要做的。”

周翔停了停,想到了这次出来的路途,问:“明天我们能和他们会合吗?”

“差不多,不过我们俩要走一整天,才能到达那个营地。那地方在山上的一个山谷里,靠近边境。我们要小心一点,高山上人烟稀少,但环境很复杂,有些国家的极端势力武装,有时候会非法越境活动。”

外面的风声变小了,空气变得稀薄了。这个夜晚周翔睡得不好,脑袋很疼。在睡袋里感觉不到大地托着他,有点飘浮在空中的感觉。他担心自己病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东西,他们很快就出发了。这段上山路没有积雪,到处都是巨大的岩石,干燥而枯涩。一上到山脊上,风就变得又冷又硬。

“我对你登上了那么多山峰的经历非常感兴趣。但你好像讳莫如深,从来不愿意主动提起。现在,都给我说说吧。一座座地来”,周翔有点气喘,“比如,北美的麦金利峰,你是怎么登上去的?那可是在阿拉斯加的苦寒之地啊。”

陆英勇停下来,调整了一下手杖,他的墨镜中有周翔那张白皙的脸:“八年前我就登上了麦金利峰。现在说起来,似乎是很遥远平常的事了。麦金利峰是北美洲最高峰,那里接近了北极圈。山上的天气多变,十分恶劣,冰川就像是刀斧的丛林,攀登起来险象环生,可我觉得,比起喜马拉雅山脉的那些高峻的山峰来说,还是要好接近一些。我记得,在麦金利山峰的脚下,有一座美国小镇,叫作塔肯纳镇,凡是进军麦金利峰的登山者,都要在那里停留,做些准备。我在那里雇了一个向导,一个帮手。每年的夏季七月,来登山的人有不少,所以这也是一门很好的生意。这两个当地人有点像印第安人,也有些像因纽特人,总之是两个美国人。”

“他们的价格贵吗?”

“比夏尔巴人便宜。登山的准备工作一定要做充分。我记得我们租借了两架雪橇车,前面拉人,后面拉东西。停留在镇上的时候,当地人就围着我们卖东西,有人给我兜售大鲸鱼的头骨,还有用鲸鱼的骨头做的手杖、相框和棋盘。鲸鱼的骨头特别粗壮,比我的腰还粗,估计你想象不出来。在那个镇上,无论是酒吧还是饭店,都有北极熊的皮毛做成的标本。填充起来的北极熊巨大,跟活着的一样,就站在酒吧里或者是酒店大堂里欢迎你,那阵势实在是吓人。我身高一米八八,可和那北极熊的标本比起来,还要小几号。人在北极熊的面前,就像是一只小猴子在大猩猩的面前一样。人类必须保持谦卑,才能在荒野上生存下来。”

陆英勇回想起他见过的那块鲸鱼的头骨,只有一部分,也很巨大,能把他的整个人都装进去,可见鲸鱼的脑容量很大。这是一种聪明的动物。最终,他还是没有买下来,他不知道这玩意儿能不能允许带上飞机。

他记得,从塔肯纳镇远眺麦金利峰,它并不高大。可靠近之后,就知道了麦金利峰的艰险了。登山者一队队出发了,每天都有人登顶。等到他们回到小镇上,也都默不作声,就像是完成了一个功课而已。他们不愿意谈论登山的事。登山者在登顶的那一时刻,才是最激动的,之后就平静下来。是登山者本人加高了山峰的高度。这就是登顶的秘密所在。人是狂妄的,必须要给山峰再人为地增加一米多的高度,这是登山者登顶之后能够做到的。

两个人继续登山,从喀喇昆仑山延伸出来的这片山峰似乎并不友好,道路崎岖,落石滚滚。

“攀登麦金利峰最艰难的一段,就是走过它的冰川丛林。可能是风雪的作用,这些冰川纵横交错,十分艰险。我的冰镐和冰爪鞋起到了关键作用,自然还有绳索。我雇佣的当地向导和帮手很给力,他们俩一前一后,耐心地为我服务。他们已经有很多次攀爬麦金利峰的经验了,就像那些喜马拉雅山下的夏尔巴人一样,在高山上如履平地。他们的肺是天然的氧气瓶。也许,他们的血氧含量和我们这些来自平原和丘陵地带的人不一样,他们天然地就是高海拔的动物。我现在记得的是,攀登麦金利峰要战胜的,是内心的孤独和枯燥感。”

“有那么多登山者,还有助手,也会感到孤独?”

“是的。十分孤独。不知道为什么,在阿拉斯加,我看到的景象比任何地方都荒凉。荒凉无比的阿拉斯加大冰原!走啊走,就是没有尽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即使是靠近了雪山,开始登山了,前后也看不到什么人了,除了我的向导和助手我们三个人。其他登山者都不见了,太奇怪了!在镇上的时候他们人很多,一个个都跃跃欲试的样子。可眼前的白色令我绝望,让我想呕吐!可是,我什么都吐不出来。这就是我的感觉。登山路程要走‘之’字形路线。我记得,麦金利峰的三号营地位于海拔3500米的地方,嶙峋的山石突出于冰雪中间,像是怪兽在雪堆里观察你。继续攀登,就是一道天然的谷地,冰雪很厚实,在太阳下还有反光。这一段比较好走,提升高度很快,四号营地设在海拔4300米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见麦金利峰的侧影。后面的攀登就开始变得艰难了,要沿着左侧的山脊线行进。风很大,雪晶不断地打在甚至是砸在我的身上和脸上,风吹的声音很大。这时,我就是大声喊叫,别人也听不见。雪吹在身上就像是钝刀子割肉一样,让我难受不已。可我必须坚持,忽然,风又停了,云雾散去,雪晶也没有了,我一看,来到了五号营地,海拔在5100米左右,是一处山的肩膀,有一片平缓的背风地带。一般在登顶之前,登山者都要在这里休整一下,喘口气,然后,就是最后的海拔一千米的冲锋了。”

“登顶之前,都要稍微休整一下吗?”

“最好休整一下。所以,每一次登顶之前的准备要充分。要准确判断衡量好自己的体力如何,携带的登山用具有没有遗失。曾经有登山者不自量力,没有估计好自己的体力,结果体力透支后就死在山上。登山运动,往往是这最后的海拔一千米的路是最艰难的。在麦金利峰,要沿着左侧山峰的山脊线,走‘之’字形路线。我记得,我走着走着,阴郁的心情忽然开朗起来了,四周大海一样的景观逐渐显现了。当时,我看到了阿拉斯加的茫茫无际,想到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大自然的辽阔和无情会让你在和它真正对话之后,感到某种绝望。远看那麦金利峰就像是一个女人丰满的乳房,柔和的线条,顶端是白雪皑皑的奶头。可到了最后冲刺登顶的时刻,那平缓的山脊就成了遥遥无期的征途。一步步、一步步地走上去,最后,我终于到达山顶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一刻脑子里闪现的,却是鲸鱼头骨的一片灰白色。”

陆英勇不说话了。回忆那段艰险的登山经历,他觉得很忧伤。当时,他和妻子的感情那么好,每到一个地方,即使是用昂贵的卫星电话,他也要和她尽量多说几句。后来,他们的通话越来越少,他也感到越来越远,和她,和天地之间的任何东西。

“下山后,我重新回到了人间那灯火通明的塔肯纳镇,看到很多人在走来走去,酒吧里喧闹非常,酒店里熙熙攘攘,很多人来了,很多人又在离开,可我却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孤独的狼,在看着陌生的人群。晚上我睡不着,等待第二天坐飞机离开这里。我从窗户往外看着,我记得那是7月3号的晚上,即将迎来第二天国庆节的美国人,把这个小镇上装扮得灯火辉煌,而我的内心里,却是一种无边的惆怅。”

现在的阳光很好,空气的透明度也很好。他们都看见了一只鹰。那只鹰就在他们的头顶盘旋着,遥远地盘旋着,一圈,又一圈。

它似乎发现了什么,在山峦之间,在大地之上。鹰的视力极佳,大地山峦对于它不过是一幅平面地图,任何跃动的东西,都在它的视线之内。

陆英勇停下来,用右手指了指那只鹰。“你看,它有多大,它的翅膀展开来,有好几米宽呢。”

周翔紧紧地跟在陆英勇的后面,他的胸口非常憋闷。海拔高度逐渐升高,一切似乎都变了,呼吸变得更加滞重,胸口憋闷,每走一步都是艰难的。透过雪镜,顺着陆英勇手指的方向,他也看到了那只鹰。

那只鹰黑白相间,也许不是鹰,而应该叫作雕?或者就是鹫?但肯定不是隼,隼是很小的鹰了。这大鹰的翅膀展开来飞翔,就如同静止的风筝那样,在他们的头顶一圈又一圈地盘旋。

“也许,它发现了人的尸体。”周翔吐字艰难地说。他感觉自己的嘴说了这几个字,都足足用了一分钟。平时说这几个字只需要三秒钟。

刚才,他用望远镜看到了远处那片雪地里趴卧着的一具穿着红色登山服的尸体,尖叫了起来。陆英勇告诉他,那个人趴在那里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是个欧洲人。每个路过这里的登山者都能看见他。他就像是一具醒目的路标,告诉后来者,来到这里可能会死的。而且,他就在那里死给你看,死得那么平静、平常和安宁,趴在那里再也不能回家,也不能继续向上攀爬,更不能后撤到山下的营地里了。他是真的死了。周翔打了一个冷战。

“它飞过来了。它发现了我们。”陆英勇的声音稍微有点惊讶,周翔能听得出来。

周翔的雪镜片里,映射出了那只大鹰。它忽然俯冲下来,越来越近,似乎要向他们俩警告一样,呼啦一下子掠过了他们的头顶,就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也许是十米?二十米?在他们的耳边啸叫了一声,疾速地掠过了。

他们俩都看见了一道巨大的阴影掠过了白色的雪地。那是鹰的阴影,它的翅膀展开来的阴影,掠过了白色雪山。

“妈的,不祥之兆。”陆英勇喘了口气说,“高山上的鹰,都是闻到死亡的味道才会啸叫的。可这附近,什么也没有啊。除了那具早就被啄去眼睛、舌头和耳朵的登山者的尸体。”

现在,他们站在一片极其开阔的高台上。可以感觉到雪地下面是坚硬的岩石。从这里能看到眼前无比广大的世界,喜马拉雅山向西延伸而来的喀喇昆仑山的山体纵横捭阖地形成的大海。是的,这里是山的海洋,群峰竞起,峰峦叠嶂,高峰并峙,森严、冷漠而高拔,傲岸而遗世独立。这里是阔大和冷峻的世界,没有小山小水,都是大山和白云。白云在山峰之间缭绕,在他们的眼前流过。

他们发现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搁着一罐红牛饮料。陆英勇走过去,抓在手里,打开来喝了一口,笑了:“这是美国人皮特给我们留下的路标。咱们要抓紧赶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周翔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我,感觉良好。”

他们继续前进。有四个登山者在前面等着他们俩呢。

B

……你想让我再给你说说我攀登厄尔布鲁士峰的情况?好吧。厄尔布鲁士峰位于大高加索山脉西段,是欧洲的最高峰,不过,它有两座并峙的山峰,一座海拔5642米,另外一座海拔5595米,差那么几十米的海拔高度,在近处和远处都看不出来。高加索地区是俄罗斯的传统势力范围,那里比较贫困,人也很粗狂豪野、桀骜不驯,不过也很淳朴。攀登厄尔布鲁士峰对于我是一次十分愉快的经历。整个登山的路途,要走一个很大的“之”字形路线。去那里要先飞到索契,然后再坐汽车前往厄尔布鲁士峰山脚下。高加索地区出产的红酒非常棒。我在山脚下就喝到了很好的高加索红酒,无论是格鲁吉亚还是阿塞拜疆、亚美尼亚,红酒都非常好。

说起来,欧洲没有太高的山,从西到东,先是比利牛斯山横亘在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国之间,大画家毕加索和米罗当年要想成名,必须去翻越比利牛斯山前往艺术之都——法国的巴黎才可以一举成名,不然他们就是西班牙放牛娃或是街头小混混。仅仅一山之隔,西班牙和法国就差多了。所以,西班牙人看着就像是没有进化好的白人,散漫,爱吹牛,懒惰,喜欢享受和性爱,却又没什么钱。我不大看得上西班牙人,虽然他们祖上曾经阔过,在大航海时代曾经征服过南美洲不少地方,杀了很多印第安人,干了不少让人不齿的坏事。葡萄牙人也是老牌子的海洋殖民者,可现在的葡萄牙,渺小、封闭、保守、沉默,就像是被欧洲遗忘的一块飞地。这全怪并不高大的比利牛斯山的阻隔。

继续往东,就是阿尔卑斯山脉。主要分布在瑞士和法国南部,从意大利也能看到这座山。阿尔卑斯山很有名,这条山脉适合滑雪的地方很多,不过并不惊险。于是,再往东的大高加索山脉的厄尔布鲁士峰,就成了欧洲第一高峰。

从更广大的地缘地貌上来看,从西边的比利牛斯山、阿尔卑斯山到大高加索山脉,然后继续向东,就是喀喇昆仑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了。这是从欧洲西南部到亚洲西南部的、东西走向的几组巨大的山脉,形成了独特的地理屏障。一些高大的雪峰,构成了这些山脉之上的制高点。

大高加索山是欧洲和亚洲的分界山脉,南面的格鲁吉亚属于亚洲,北面的俄罗斯则属于欧洲。前些年,格鲁吉亚和俄罗斯之间爆发过战争,所以,我一到达厄尔布鲁士峰的山脚下,可以见到不少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好像要随时准备开枪一样让人紧张。检查我的护照,也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我是一个间谍分子。

山脚下的小镇有缆车,直达山腰上的一处观光之地。从那里可以看到三千多米海拔之下的无尽的风景。高加索山山势险峻,勇敢彪悍的山地民族就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养成了不服输的性格,比如格鲁吉亚人、阿塞拜疆人、车臣人和印古什人。再往山上走,就是登山者要走的无路之路了,大部分观光客就下山了,我则与两个助手一起,继续攀登山峰。

八月的盛夏时节,去厄尔布鲁士峰的登山者很多,大部分来自欧洲。那个季节特别适合旅游,空气宜人,山上险峻巍峨,山下风光旑旎。我的登山之路很顺畅,目标是海拔5642米的西侧主峰,欧洲最高峰。云团不断涌现,遮蔽了山峰。每一步都很艰难,又很踏实。我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向了顶峰。

在顶峰之上,我照例要展开一面国旗。过去我在登上顶峰的时候,泪水往往会夺眶而出,一下子就化成了水汽,模糊了面罩和雪镜,让我什么都看不见。后来,再登上顶峰,我就学会了克制,不再那么容易流泪了。我首先感觉到,就是浑身紧张的肌肉忽然松弛了下来,然后我一屁股坐在硬实的雪地上,扔开登山手杖,松开双腿,让脚上的冰爪鞋子舒展开来,然后,缓慢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来折叠着的一面五星红旗,仰面将它徐徐展开。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的第一感受就是,我登顶了!第一时刻就是要向祖国报告这一喜讯。

你听着可能觉得有点夸张。但对于我来说,这是很真实的感受。在山上,绝对不能轻易地想到母亲,更不能轻易喊妈妈,那是在你要死的时候才会喊的。要是你掉进了冰窟窿里,喊的一定是妈妈。那是最绝望的时刻。可是在顶峰之上,你想到的,却是祖国。因为这是令你最骄傲的时刻,只有祖国才能分享和注目于你登顶时的那种巨大的自豪。展开来国旗,激动地想一会儿祖国,即使祖国那个时候很忙,来不及想你这个儿子,你也心满意足,就可以慢慢下山了。

顶峰上有什么?首先是风非常大,就像刀子一样,刮得我的身体感到很疼。其次,山顶的积雪十分厚实,而峥嵘的山石也裸露在山顶,风大了,可以躲在山石后面喘息一会儿。我看到山顶上有人丢下不少纪念物品,比如,一些石头上会缠绕着衣服、他国的国旗和其他物品。这很不好。像珠穆朗玛峰,现在几乎被络绎不绝前来的成千上万名登山者产生的垃圾淹没了。每年,西藏当地政府都要派人清理下来几十吨垃圾。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在山顶留下。

在高加索山下,我回味登顶的感觉,觉得很奇妙。从宾馆往外看,在灯光中,我竟然看到了一些高加索地区的骏马走过小镇的街道。那些骏马身材高大,腿都很长,马蹄嘚嘚,鬃毛飘洒,十分符合当年汉武帝寻求天马的要求,就在那么寂静无人的大街上,天马和骑手一起走过,却不知道我这个游子,刚刚从最高的山峰上下来。

A

他们走在大海一般的山峦之中。远看是两个小点,近看则是穿着鲜艳登山服的两个人。周翔现在的感觉是缺氧,每走一步都很疲乏。他还感觉到脑袋也很疼,海拔的快速变化,让他的血压也有变化。

那咱们休息一会儿。看到他的这种状况,陆英勇扶着他,在一处岩石的背阴处歇息。周翔也看到了陆英勇蹙起了眉头。可能是遥远的事情,击中了他。“我能感觉到,这次出来登山,你的心情也不大一样。”周翔说。

“是的。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隐秘的痛苦。这一次,我带你攀登这喀喇昆仑山,也在疏解我自己内心的痛苦。”

周翔迟疑了一下。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什么痛苦?”

“我离婚了,就在上个月。”陆英勇的雪镜里,映射的是雪山的连绵。

周翔吃了一惊,他知道陆英勇的妻子很能干,是一位很著名的律师。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孩子也都上了初中,房子好几套,郊区还有别墅,在海南、云南大理和北戴河也都有房产。家里两辆汽车,一辆奔驰迈巴赫,一辆宝马越野,日子一直过得都是顺风顺水,是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受益者。

“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

陆英勇从口袋里取出来一袋牛肉干,递给周翔一块。“你要是娶了一个律师老婆,在法律层面上就是一个弱者了。你得按照她对婚姻生活的设想来。否则,你就会被埋怨,你就是不合格的男人,直到你们渐渐疏离。自从我开始登山之后,我距离天空越来越近,而离她越来越远了。这也是她说的。”

周翔沉默了一会儿,从胸口摸出来一张肖像照片,递给陆英勇,笑了,露出来一嘴的白牙。“你离婚了,可我却要结婚了!这一次我登山成功了,我就回去成婚。我要通过这次的登山,来验证我承受结婚后生活变化的能力。”

“我知道你们的恋爱都好几年了,应该有一个正果了。”陆英勇拿过那张两寸的小照片端详着,照片上的姑娘很甜美。“我记得她姓冯,在师大教授心理学,对吧?”

“是啊,学心理学的女人,我估计和女律师也是不相上下吧。她对我的心理状态把握得非常准确,我也心甘情愿被她掌控。可我还是有点不愿意结束自己的单身状态,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家庭生活。”

“你肯定行,你责任感很强,又很会妥协。再说了,结婚后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孩子对婚姻很重要,任何时候都是一种黏合剂。”

“你离婚了之后,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周翔接过来陆英勇递过来的照片,重新放回了胸口的一个小口袋里。

“痛苦。离婚了非常痛苦。人生的任何告别都是痛苦的,还有撕裂感。你的生活撕开了。我也需要疗伤。我结束了某种生活,而你即将开始一种新生活。我比你大十岁,我们在各自不同的生命状态里。但我们一起来攀爬这里的高峰了,会获得不一样的生命感觉。但怎么说结婚都是美好的。祝福你们。”

周翔看不到陆英勇的眼睛,都在雪镜后面掩藏着呢。听他说话的语气,也许他的眼睛湿润了。

可能是为了岔开话题,陆英勇说:“你知道那个奥地利姑娘安娜,她为什么要来攀登这座山峰吗?”

“不知道。我们距离他们还有多远?”

“估计我们还要走四个小时,才能追上他们。安娜是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她有一个未婚夫,去年来这里登山,说好了登顶之后,就回奥地利和安娜结婚的。结果,他在海拔六千多米的雪山上,失足掉到了冰缝里,再也回不去了。这一次,安娜来和我们一起登山,就是为了看看她未婚夫的殉难之处。为了到他遇难的地方看一眼,她就来了。这是安娜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登山故事。”

周翔心里一紧,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一次,他来登山,也是打算登顶成功之后就回去迎娶他心爱的女人的。

“很感人,”周翔喃喃地说,“但我可不想死在雪山上,我要活着回去。我的生活还没有完全展开呢。”

陆英勇这才觉得他说安娜的故事时机有点不对,他拍了拍周翔的肩膀:“没问题,你肯定能回去,娶到你心爱的心理学女老师的。我估计她有第六感,而我也在这里,我这个登山老手,能保证你安全下山回家。”

B

……那么,如何前往北极和南极两个地球的极点呢?你问我这个,我就告诉你我到达这两个极点的探险经历。现在,去北极和南极地区都比较容易了,交通工具便利了。但说着容易,做起来依然很难。真正抵达极点,是需要巨大的冒险精神和充分的物质准备的。

先说北极。北极点被巨大的北冰洋冰块覆盖,冰块互相挤撞,来回漂移,很难确定。确定北极点的准确位置,需要专用仪器的帮助,才能测定出来。从北极向任何一个方向走都是南走。

我先从挪威奥斯陆飞向一座极地范围内的小岛上,那里只能降落小型飞机。在那里聚集着打算前往北极点进行探险的人。在北极探险,需要雪地狗、雪车、雪橇,还要防止北极熊的袭击。

前往北极点的路途既顺畅,也很艰险。在前进营地,做好了准备,我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出发了。寻找极点需要依靠仪器测定,我们划着雪橇,坐着雪车在冰面上飞速前进。

我已经习惯了零下几十度的寒冷,登山服和防雪服非常耐寒。极目远眺,四周是白茫茫一片,这一刻,真孤独啊!在北极我会觉得我是最孤独的。我什么都不想说,狗拉雪橇在飞速前进,营地已经距离我很遥远了。雪橇是最保险的,因为极地犬的耐力是很好的,比汽油更可靠。在寒冷的天气里,汽油、柴油、航空用油都是不可靠的。机械会冻僵,汽油会凝固,发动机不工作,而极地狗却不会,它们活泼而欢快地拉着雪橇前进。在极地,我看到白茫茫的冰原上,耸起了很多冰凌堆。那些冰凌是冰块在互相撞击的过程中涌起的,又在寒冷的天气里完全冻结。远远看去,这些耸起于冰原地平线上的冰凌,很像是一个个白熊蹲伏在那里,伺机打算袭击我们这些挑战者,更何况这里本来就是北极熊的地盘。但靠近了发现,那是尖锥状的冰凌不过是大自然的杰作。

我气喘吁吁,感到胸部很僵硬,太冷了!肺都不想工作了,可雪橇在前行。走啊走,走啊走,等到我筋疲力尽的时候,向导却说:我们距离北极点不远了!

根据仪器的指点,我们终于到达了北极点!我站在了极点之上。这里是地球向北的所有经线的汇合点,极点。啊!我激动极了,一下躺在地上,再次展开了五星红旗。极地狗也在叫着,它们在休息,在欢快地吃东西,因为这时你要是不用食物来奖赏它们的辛劳,你就可能回不去了,你就会冻死在这个极点上,成为一个新的标志物。

我记得我躺下来,躺在极点上,似乎听到了这永久的冰块之下,有海豹的呢喃,鲸鱼的尾巴摆动。我忽然看见了一个活物,是的,是一个活物,那是一只北极狐狸,白蓝色的,在冰原上探头探脑,一跳一跳地靠近我们,站起来观察我们,然后,又一跳跳地跑了。这北极狐真是冰雪世界的精灵,它安慰了我孤寂无比的心灵,这时刻,我心情平静多了。

想到说马上要刮大风,我们必须尽快撤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很快回到了直升机营地,乘坐直升机飞向极地小岛,从那里再坐更大的喷气式飞机飞回挪威的奥斯陆。北极探险就这么结束了。到达过北极和没有到达过北极点的人,一定有所不同。可有什么不同,我得好好想想。后来,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只北极蓝狐,它来探望我,似乎想和我说什么,它有秘密要告诉我,只是没有来得及说。

晚上,躺在奥斯陆的一家宾馆里,我头枕雪白的枕头,盖着雪白的被子,那一刻特别想念我的家人,我的妻子、孩子,我一下子大哭不止。我知道,他们都在远离我,而我此刻是多么想和她们靠近,手拉手地靠在一起。

第二年的年底,我又前往了南极,去寻找极点的位置。和北极的冰原不同,南极点的海拔很高,有3800米,那里的气温也非常低,低到了人类几乎难以承受的地步,似乎比北极更加寒冷。不过,那时我已经知道我停不下来了,我必须要到达这些人迹罕至之处,才能驯服我内心的野马。

我那一次去南极,到达南极点之后,又接着攀登了南极的最高峰——文森峰。文森峰海拔4897米,是南极洲的最高峰。南极洲之所以叫作洲,是因为这里有一片连续的陆地和冰原构成的大陆。这里和北极刚好相反,只有一个方向——北方。不管你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北方。在南极,也是半年黑夜,半年白天,就是惯常所说的极昼和极夜。

到达南极有很多办法,从智利坐大船穿越终年刮大风的德雷克海峡,是常见的一种。不过,由于我后面的登顶路途还很艰险,所以我就直接坐一架红色的飞机,飞到了南极洲的边缘谢可林顿。而从那里出发,沿着南极洲的艾博思山脉向南极点进发,就容易多了。在智利那座小城,我们前往南极点的探险者临时形成了一个队伍。等到红色飞机载着我们飞到了北纬89度的探险营地,继续向南极点进发的路途,却依旧十分遥远。想想吧,一架红色飞机在白色的冰原上空飞翔,这有多美!当时,我坐在那架红色飞机飞越了智利到南极的海峡,飞向了极地边缘,心里按捺不住激动。人类最早到达南极点的时间是1911年,由一些英国人所实现的。当时,有两支前往南极点的探险队,结果一支彻底失败了,死伤好几位,另外一支探险队却意外地抢先到达。

如今在南极大陆,通往南极点的路上有多个观测站和补给站,可以得到很好的休息和救援。我发现,到南极的人比去北极的人多多了。可能大家都对南极企鹅感兴趣?那些几乎可以叫作熙熙攘攘的人们,纷纷来到了南极,在任何一个观察站,到处都有人讲英语、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讲中文却很少。我们要先在爱国者山脉的营地里,集中进行训练,学会如何在雪地上行进。每个人的雪车后面都托带着行李包。要是善于用雪车,那在蓝白色的冰原上,你就会行走如风。

南极大陆也是一望无际的大冰原,这种空旷让我顿生绝望感,使我忘记了北京大都市的所有烦恼,也忘记了家庭琐事、夫妻之间的冷战和热战带来的不快、抚养孩子的艰难和所有的烦心事。

我们走的通往南极点的路途已经很寻常了。那是一条一百年来很多到达南极点的先辈们不断行过的路。他们的身影在时间的深处消失了,只有我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冰原上回响。除了无垠的雪原,从表面上看不到有什么危险。我们艰难跋涉,一走就是十几公里,拉开了散兵线。可南极洲企鹅在哪里?完全看不见,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休息呢,实在是看不到一只企鹅。

向导杰克走在最前面。他就像是在雷区前进的排雷兵那样,手里拿着导航仪器,引领我们直接向南极点进发。我们要走一百多公里的路途才能到达南极点,需要走整整九天。每天,我们都要跟在向导杰克的后面走四到八个小时,然后是扎营休息。有时候,他那穿着红色雪地服的身影会在冰原上停下来,是磁场导致他手里的仪器发生了偏转?我紧盯着他的背影,祈祷他千万不要把我们导向了万劫不复之地。好在这冰原不会突然裂开,也不会有暗流涌动,更不会有大鲸猛地冲破厚厚的冰层,从冰盖下一跃而出,把我们掀翻在地,然后全部吞噬。我的眼前有的,只是无尽的冰原,有的只是那像刀子一样切割着我的脸的冷风。南极的冰原开阔无垠,人太渺小了,这里太浩瀚了,浩瀚到了你简直置身于星空和宇宙里,没有任何参照物能够让你觉得这里有边界。这里的一切都是减法,你什么都看不到,除了来到这里的人自己。没有苍蝇,没有苍鹰,没有岩石,没有乌鸦和马匹。我这一路前往南极点就没有看到一只企鹅。冰原上走动着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我们人人都是逃犯,又像是在追捕自己的镜子里的猎人。

太阳永不落下,我们在白昼里行走,每天要走好几个小时。我们这一行一共有九个人,其中有两对夫妇,分别来自英国和瑞士,还有一个日本人,一个西班牙人,一个德国人。那个德国佬一直对我不满意,在智利的餐厅里就觉得我不顺眼,出来一路上扎营的时候,我们挤在一个帐篷里,他总是要睡在中间。在我们的头顶,那永远都不落下的太阳,却是阴冷无比的。零下五六十度的天气,稍微不注意就会被冻伤,截肢的人比比皆是。

一天又一天,走啊走,在茫茫冰原上走路,实在是疲乏至极。当我们看见了南极点的一处美国观测站的建筑屋宇的时候,都很振奋,立即加快了步伐,终于到达了南极点了!北极点是什么都没有,南极点却有一个巨大的钢球,放在那里,显示着地球这一重要支点。

我靠近了那个镜面反射成凸透镜的钢球,看到了自己皲裂和变形的脸。太丑了,被冰雪和风扭曲了,击打了,摧毁了。可我到达南极点了,我终于到达了!我一下子躺下来,再次展开国旗,拍照留念。

在南极点,我感觉到这里真是乏善可陈,我到达这里之后,内心里浮现的是一种虚无感。在南极点观测站里,我喝到了热水,我泡了龙井茶,也请周围的人喝。接着,很快我们会坐飞机离开这里。那几天除了我们,后面还有一些探险者也陆续到了。我们等待了两天,终于有一架飞机前来接我们了。

我们飞离了南极点。还是一架红色的飞机,飞在白色的南极上空。

我坐飞机飞回到了休整地。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攀登距离南极点并不遥远的南极洲的最高峰,文森峰。再次出发,来到文森峰下,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了。我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一鼓作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中国古人说的。既然来到了南极洲,那我就要攀登文森峰这座最高峰。

文森峰海拔4897米,是地球上几大洲的最高峰中,最后一座被登顶的山峰。1966年,几个美国登山队员登上了文森峰。二十二年之后的1988年,两个中国登山家也登上了这座山峰的峰顶。现在,我来了。

从山脚下的一号营地出发,直奔海拔三千米的2号营地,一开始的登山路途十分顺利。从2号营地到达海拔4000米的3号营地,则是一段直上直下的路,需要借助绳索、冰爪和冰镐的力量,还有团队的协作。到达3号营地之后,往四下观察,南极洲真的是令人悲哀的苍茫。这简直是单调到极点的世界,到处都是灰白一片。天地之间,白云和大地,雪山和天空都是浑然一体的。不像其他地方的高大的雪峰,崇山峻岭之上是蓝天和白云,苍鹰也飞在你的脚下。

我记得在文森峰登顶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袭击了我们。我们来不及在山顶歇息,就赶紧下撤,结果还是有人冻伤了。那对瑞士夫妇的手脚都冻坏了。我估计得截肢了。回到了营地,红色的飞机接应我们。然后是向北飞行,飞回到智利的圣地亚哥。

在圣地亚哥,我彻底放松下来,在那些热闹的、到处都喧响着拉丁音乐的智利安第斯山牧羊曲的调子里,我会忧郁而放肆地大哭起来,然后我给我见到的每一个在酒吧里的人买酒喝。我请客!我请所有的人喝一杯!在这个夜晚,我这个唯一的中国人是最孤独的,旷世的孤独;而我又是最幸福的,我和他们在一起,在圣地亚哥这家酒吧里,和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敞开心扉地拥抱。我哭了,他们也哭了,然后我们又笑了,喝得醉醺醺,人人都跳舞或者抱在一起。

第二天,我们的团队解散了。告别的时候,我和他们都很感伤。有人不知疲惫,兴致勃勃地前往阿根廷,打算去攀登南美洲的最高峰——阿空加瓜峰。阿空加瓜峰是安第斯山脉中的一座高峻的山峰,海拔6964米,是一座死火山山峰。山顶岩石林立,地势相对平坦。

我感觉到疲惫至极。其实,是我的内心里忽然地产生了某种厌倦。我格外想念我北京的家,我的老婆和孩子。我拿起电话就给祁红打过去了。在北京,还是白天,祁红正在工作,她还有点不耐烦,可她不知道我现在多么想念她,多么想家。她听我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好啦,你赶紧回来吧。”

于是,我就想尽快飞回去。再见了,南极大陆,南极点,还有南美洲。

这就是我前往北极和南极的一点经历。我去过了,我看见了,然后我又离开了。可能登山的最终目的,就是山在那里,你登顶之后,山,它还在那里。你以为你增加了山的高度,可实际上,山峰是不增不减的。

A

他们感觉到山上的气温在下降。太阳总是躲在云彩的后面不出来,或者说,云彩太厚了。紧接着,就下起了雪。

周翔没有见到过高山上飘雪。风裹挟着雪花,从天空的深处飘来。其实是从右侧的山谷里升上来的,几朵雪花撞在一起,就变成了雪团,打在他们身上。

“继续前进,我们要翻过这道山梁,然后向东边走,就是一条平缓的坡地了。”陆英勇在前面说,“这段路,你注意脚踩得实一些。刚下的新雪很虚浮,踩不实的话,容易滑坠。”

周翔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在了一道非常陡峭的山脊上了。爬山的时候,你会不知不觉就习惯了大山的走向,等到你真的来到危险的地方时,你不注意就会习以为常,你注意了,那就会胆战心惊。周翔看到假如他稍微向左边走两步,就是一个陡坡,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他的心悬了起来,不敢走了。

陆英勇发现了他的情况,转身喊:“加快步伐,快速通过!”

周翔感到雪团砸在雪镜上,更令他烦恼和慌乱。他加快了速度。可脑子跟上了,步子却跟不上。一脚,两脚,他一下子踩虚了,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就向左边倒去。新雪的虚浮让他没有着落感,他一下子滑坠下去了。

滑坠是登山途中最危险的事故。滑坠,就是你无法按照既定路线前进或者后退,而是偏离主线,突然掉落到一边的非安全区域了。周翔感到自己一下子就掉下去了,他的手杖也甩开了,情急之下他使劲地抓着冰壁,可就是抓不住,一下子滑坠下去。陆英勇立即看到了这一危险情况,他狠踩地面,大喊:“抓住绳子,不要乱动。”

在登山过程中,绳索也起着关键的作用。用冰镐在冰雪上开道,绳索则拴系着人的腰部,贯穿着冰锥、冰爪,登山者使用上升器提升自己。周翔悬在了半空,他脚下是一个巨大的斜坡,掉下去就是滑向不可知的地狱,有去无回。现在,是腰上的绳子救了命。

“脚踩紧了,稳住身体,抓牢绳索,不要动,让我来!”上面传来了陆英勇的声音。这声音沉着而有力,就像是最大的安慰剂一样,立刻让周翔清醒了许多。他不再慌乱了,心里浮现了未婚妻的脸。他必须活着回去娶她。按照陆英勇说的那样,他脚踩实了。这时,陆英勇开始一点点地将命悬一线的周翔拽上来。那个过程是周翔刻骨铭心的,就像是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

终于把他拽了上来。周翔得救了。他瘫软在山脊上,喘了半天气。陆英勇走到他身边,说:“很好。我们继续前进。给你三十秒,立即站起来。”

这次的脱险让周翔切实感受到了登山的险恶。这绝不是旅游,而是玩命。他更加小心了,内心里也更加坚定了。有些事情,你经历过了,就会更有力量,而不是被惧怕所吓阻。

下午,雪停了。阴冷而耀眼的太阳再次照射在群山之间。陆英勇在一处突起的岩石后面,搭起了帐篷,两个人钻进去休息休息,保持体力。

“谢谢你救了我。”周翔递给陆英勇一块牛肉干。这东西在山上吃非常管用。

陆英勇笑了笑。“也是你自己命大。”他嚼着牛肉干,“再说,有个姑娘等着你回家结婚的,上天不会让你留在山上的。”

“你为什么会离婚?我总是不明白,你们——”周翔疑惑地问。

“生活中总有潜流、缝隙、暗礁、闪失、顿挫。不知道哪里来的破坏力量,会突如其来地袭击我们的生活。从南极回到家里后,我似乎感觉到婚姻出现了问题。我老婆有个律师事务所,她是合伙人律师,平时非常忙。我又不断在外面登山,没有人照料家庭。于是,我那个叛逆儿子初三那一年,跟着几个搞摇滚的年轻人,忽然退学去了拉萨。是我老婆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把儿子从西藏找回来,我回家她就埋怨是我把儿子带坏了,儿子变野了。她就开始和我冷战。而我那时候公司业务很忙,赶上了网络化的最好的电商时代,简直要忙疯了。”

“肯定有年轻姑娘喜欢你,对吧。”

“那是有的,这点事情瞒不过我的律师妻子。也有男人喜欢她啊。我们离婚了。她后来找了一个比她小八岁的男朋友。厉害吧?我妻子的取证手段也很厉害。但我很痛苦,我很爱她,可我不得不离婚。办完了离婚手续,为了纾解心情,我就去攀登了一座山峰……”

B

……那座山峰在印度尼西亚的新几内亚岛上,叫作查亚峰,海拔高度4884米,是大洋洲的最高峰。你要是展开地图来看,你会惊讶于新几内亚岛的巨大,这座岛简直是一个小大陆,靠近赤道。我就是那一次和皮特相识了。他也是去攀登查亚峰的。他是美国宾夕法尼亚人,高个子,长头发,喜欢登山运动。

在新几内亚岛,我想到了自己攀登乞力马扎罗峰的那种感觉。查亚峰是一座没有积雪的岩石山峰,山下到处都是热带植物,山脚下,植物长得太快了!十分茂密,第一天和第二天的植物都不一样,植物能一下子就覆盖了所有人兽的踪迹。有很多猴子出没。我站在那里没动,忽然,会感觉到我的脚被什么带毛的东西抚摸着,我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猴子,正在睁大眼睛——它的眼睛像是鸡蛋那么大——清澈、深邃、恐惧地看着你,脑袋上褐黄色的毛像是损坏的刷子那样支棱着,你一看它,它就尖叫一声,逃跑了。

大岛上还有很原始的土著,我们就碰到一些,就在我和皮特一起攀登查亚峰之前,在山脚下的密林边上,就有一个用草木编织而成的屋子连接起来构成的一座小村落。一些男人出现了,全都是裸体,他们的裆部用长长的树叶包裹起来,脑袋上装饰着锦鸡或其他鸟类的羽毛,很长、很夸张。不过,他们见过很多外面来的人,并不惊奇。那时候前来查亚峰登山的人络绎不绝,几乎每个月都有,登山者给他们带来了各种东西作为礼物。那个酋长和我握手,他的手又黑又长,就像是猩猩的爪子一样。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食人族看待即将到手的猎物那样。不过,态度基本是友好的,假如你给他们带来了巧克力和糖果、香烟和酒,他们就非常喜欢你,然后一哄而散。

查亚峰攀爬起来十分艰难,艰难的地方在于它完全是一座岩石山,没有一丝冰雪覆盖,需要有攀岩的本领。这恰恰是我不擅长的。所以,皮特帮了我。他教给我很多攀爬这样的岩石山的技巧。

我们出发之后,一开始,有土著孩子忽而跟在后面,忽而跑在前面,拿着弓箭射杀小鸟和小动物,大呼小叫的十分快活。等到海拔升高,岩石山裸露出来,没有了雨林的遮蔽,他们就不见了,我们开始了真正的登山之旅。这时,攀岩的专用鞋子就派上用场了。这是一种柔韧性很好的鞋子。冰爪鞋和冰镐都用不上了,但手杖和绳索依然管用。互相协作至关重要。在岩石山上最大的危险是摔死,把自己随时固定在绳子上很管用。用手牢牢地抓住石头的棱角很管用。一鼓作气,缓慢登山很管用。利用绳索硬是把自己拽上那五十米的绝壁很管用。

我就是在那次登山遇到了生命危险。当时我也滑坠了,掉到了悬崖下面的石缝里。我卡在那里整整有两个小时,是皮特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我拽上去。就像我刚才拽你一样。皮特救了我,等下你会看到他。我很感谢他,所以,这一次我们在网上约好了一起来到了这里登山。

然后,经历了一场生死挑战,我重新振作起来,和皮特一起,慢慢地登上了查亚峰的峰顶。极目远眺,查亚峰四周莽莽苍苍,全都是雨林。在雨林之上,云雾氤氲漫卷,雨林被涂抹得朦胧神秘。不过,煞风景的,是能看到在查亚峰一侧的美国人投资的一个铜矿,热带雨林被砍伐了,那里就像是一个疮疤。柴火烟雾升腾,山石一层层剥落。

我对皮特说:你看你们美国人,手伸得太长了!皮特耸了耸肩膀,表示道歉。

那次下山是十分痛苦的,我左腿摔伤、肌肉酸疼,穿越了刀斧丛林般的岩石山,穿越了不断掉落在身上的虫子的森林,经历了千难万险,我和皮特回到了市镇上,看到了乱跑的猪和鸡,我才知道自己回到了人间,也就不再怕那些带着食人族的目光看着我的土著了……

A

“他们在那里!”陆英勇指着前面的一顶小帐篷高声说。此时,连续行走了好几个小时的周翔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振作起来,加快了步伐,靠近了那个营地。

小帐篷里的几个人出来了。他们是高个子的美国人皮特·恩斯特,奥地利人、金发长腿安娜,很瘦的、看上去有五十岁的法国人让·欧塔维,还有匈牙利人佩泰尔菲,他是一个很壮实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在暮色中,四个人的身影显得错落有致,加深了周翔对这片山谷的亲切感。空气中有煮肉罐头的香气,周翔饿了,他看到陆英勇上前紧紧拥抱了皮特,热烈地说了几句话,又和其他几个人握了握手。显然,他和皮特很亲热,两个人的暗号是拿出两罐红牛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周翔已经知道他和皮特一起爬过查亚峰,还把他从石缝里拽出来,救了他的命。陆英勇把周翔介绍给了这几位,他们互相友好地握手拥抱。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见到了同类,他们都很高兴。终于会合了,明天就可以继续登山了。

陆英勇对周翔说,在这个海拔超过五千米的边境地区,除了偷渡者、武装分子和边防士兵,偶尔会有一些牧羊人出没。

晚上,在帐篷外面,他们一起聚餐。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有这么一场小小的宴会进行,简直太棒了!各种压缩饼干、罐头、肉干、面包、干果和水,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愉悦。

皮特和陆英勇商量了一下,就告诉大家明天的登山线路。

周翔观察着来到这里的几个登山者。唯一的女性,奥地利人安娜的长相很硬朗,这符合奥地利人脸部线条清晰的种族特征。德国人和奥地利人都善于沉思,所以,安娜也很喜欢沉思,还略带忧郁。也许,她在怀想长眠在海拔六千多米处的未婚夫?为了活跃气氛,周翔给她递过去一块牛肉干,用英语说,你要补充好能量。你必须像母牛一样有劲儿,才能登上顶峰。

她笑了,说:用母牛这个词形容一个金发美女,合适吗?

美国人皮特胡子拉碴的,他的个子超过了一米九,不知道这么高大的身材,是不是在高山上很耗氧。匈牙利人佩泰尔菲喜欢借助手电看书,他带的听说是一本诗集,那就更加令人惊奇了。他来这里是为了写一部描绘喀喇昆仑山的游记。那么法国人让·欧塔维呢?他抱着他一个小型吉他,在弹唱着科西嘉地区的歌谣,带有意大利风味儿。周翔笑了,觉得这支队伍的构成五花八门,很奇葩。

晚上,在帐篷里,陆英勇睡着了。周翔感觉自己的状态好多了,肺部似乎习惯了缺氧状态。他拿出未婚妻的照片,用手电筒照着看,心里很温暖。这次登山回去之后,他就要带她一起去一座海岛上举行婚礼。此刻,在他登山的时候,她正在筹划着他们的婚礼的细节。周翔觉得自己很幸运,遇到了一个好女人。

他的动静把在一边打鼾的陆英勇闹醒了,看到周翔拿着手电筒在看照片。陆英勇叹了口气:“你会把她娶到手的。你有福了。”

“我要结婚,而你却离婚了。咱俩的状态刚好相反。”

“是啊,刚好相反。结婚,很美好,而离婚,肯定不好。”陆英勇的声音有点低沉。那么,这次登山,也是他治愈创痛的一个方式。陆英勇躺了一阵子,坐起来开始在一张厚纸上写着什么。周翔想看,他不让看。陆英勇写了很久,难道他在写游记吗?或者,是给远方的人写一封信?想到陆英勇一路上悉心地照料着他,从耐心指导他登山的要领,到路上帮助他背东西、煮饭,再到后来在雪坡上把他生生拽出死亡的领地,周翔觉得这个学兄很伟岸,有一种面对任何挑战都顽强不屈的精神。他对陆英勇充满了感激和崇敬。

第二天一早,山下送给养的牦牛队上来了。那是几个夏尔巴人。夏尔巴人的血液里,据说有能适应高山上活动的有氧因子。他们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地方都如履平地。在喜马拉雅山和喀喇昆仑山登山的人,都喜欢雇佣夏尔巴人担任向导和助手。往往是好几个夏尔巴人帮助一个登山者攀登。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夏尔巴人就能把你抬到珠穆朗玛峰的峰顶,而且你因缺氧都奄奄一息了,夏尔巴人还不怎么使用氧气罐。

周翔近距离地看那些上山的牦牛。牦牛非常雄壮,几个夏尔巴把供给从牦牛背上解下来,由队长皮特分发给大家,主要是水和食物。

上午天气不好山上有风雪,可能还有雷电。夏尔巴人描述了雷电袭击之前,岩石发出了嘶嘶的声响,他们就一直等到了下午才出发,一步步地向山上迈进。六个人都背着自己的东西,丁零当啷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一个夏尔巴人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皮特,中间是他们几个,断后的是陆英勇和两个背着食物、水和其他东西的夏尔巴。

九个人在山脊线上行走,拉远了看,就像是小黑点,蠕动在天地之间。一只鹰看到了他们,它从遥远的雪山之巅飞来,在他们的头顶盘旋,啸叫了一声,等到太阳猛地跳出来,映照了这片海洋般的山系,成为殷红的沸腾的山脉的时候,它又飞走了,阴影在山峦之上移动成一条线。

走了半天,傍晚的时候,他们扎营了。周翔感到自己明显缺氧,头疼,晕眩。他尽量不吸氧,可还是不能像陆英勇那样轻松自如。人家是资深登山家,我是菜鸟。周翔停下来,在一个夏尔巴人的帮助下扎好了帐篷,将手杖绑在帐篷的角上,钻进去躺在泡沫软垫上,赶紧按摩酸疼的小腿肌肉。

天色渐渐黑了。周翔觉得心脏有点小不适应,陆英勇看出来了,他说:“你躺下别动,呼吸要匀称,可能今天你走得太快了,明天要冲顶了,你今晚必须好好休息。”

周翔点了点头,很听话地躺在那里,渐渐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似乎来到了一座海岛上。天空碧蓝碧蓝的,海水是透明的,他和新婚妻子小冯老师在浅海处潜水,在水下追逐着那些漂亮的热带海鱼。太阳照射在他们水下的身体上,白花花的,闪动着光斑,妻子带着氧气面罩的脸很生动,她很调皮地游过来抓住他……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人捅他,他醒过来了。

是一边的陆英勇。他小声说:“有人在外面。不要动。”

周翔也听到了外面有声音,那是人走猫步的声音。可在这高山上,哪里能有人出现呢?

他睁开了眼,忽然看到了一片火光,映照在帐篷的外面。这时,帐篷外面有人用英语大声喊:“出来!你们都出来!否则开枪了!”

周翔紧张坏了,但陆英勇非常沉着,他按住周翔,自己坐了起来,然后走出去了。周翔跟着出来了。

只见在他们扎营区帐篷的四周,站着十几个竖立着的黑影。有几束火把被人举着,在燃烧。周翔明白了,他们被某个武装团伙包围了。

接着,皮特、安娜、欧塔维、佩泰尔菲几个人都从帐篷里被赶出来。他们都吓了一跳,很紧张,也很配合,并没有做出什么反抗动作。很快,他们每个人都被捆住了双手,背在身后。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

周翔的心要跳出胸腔了,他害怕极了,但陆英勇给了他一个眼神,那是温暖的、稳重的、告诉他千万不要怕的眼神。他立即安稳了下来。

在火把的映照下,可以看到这些人都蒙着面,围着头巾,手里端着冲锋枪,都保持了沉默。为首的一个穿着黑色的衣服,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他的腰间别有手枪,还有手雷。这伙人全副武装,一看就知道是邻国的一伙武装分子。可他们包围登山队干什么?

为首的对他们进行了搜身,抢走了手表、现金、护照,撕掉了佩泰尔菲的诗集,砸烂了欧塔维的小吉他。其余的人将他们的帐篷也进行了搜查,把抢到的东西背在了身上,拆毁了帐篷。

大概是凌晨四点多,周翔发现那几个夏尔巴人不见了。那些聪明的当地人,肯定察觉到有人包围了营地,早就跑了。

领头的走过去,他的手里拿着从他们身上搜到的各类证件,一一进行核对。他走到排成一排的登山者跟前,先问了陆英勇:“你,中国人?”

陆英勇点了点头,说:“是的。”领头的不说话,接着走到周翔跟前:“你,中国人?”他拿着证件核对着。周翔点头。等到问到皮特的时候,他站住了:“你,美国人?”皮特很淡然地说:“是的,美国人。”

那个带头的看着他,挑衅地和皮特对视。这人的身材也很高大,在一米八,不过还是比皮特矮一点。可以看出来,他很注意这个眼前的美国人,对视了十多秒,他拿起枪托,猛地砸在了皮特的肩膀上,皮特一个趔趄,差点就跌倒了。他站起来,那个带头的上来又朝他的脸上打了两拳,皮特的嘴巴和鼻子立即出血了。皮特刚要还击,两个蒙面的人走过来,在他身后用枪托击打他的小腿,皮特一下子跪在那里了。

皮特大喊:“杀了我!来吧!”他恼怒起来了。周翔和陆英勇都感觉到了皮特的愤怒和倔强。四周响起了一片拉枪栓的声音。被绑架的这些登山者和那些劫持者都感到场面紧张起来。

黑暗的山谷里,只有火把的猎猎声响。大家都凝止不动了。

那个带头的发话了:“你们,跟我们走!”

周翔感觉到有人拿着枪管捅他,他知道在催促他上路。寒风凛冽,凌晨的山风刺骨寒。陆英勇示意他,不要和他们冲突,伺机而动。

他们一队人开始前行。

周翔紧紧地跟着陆英勇。他猜测他们是被邻国的极端武装绑架了。现在,他们被押着前往大山的那一边。在路上,陆英勇小声说:“前方有一处海拔6200米的隘口,过了那个隘口,有一条山羊道,从那里向北走有我们的边防哨所。”

周翔点了点头。他想,那些人绑架了他们这些登山者干什么呢?他想不明白。这里地形复杂,好几个国家互相接壤。再往西,就是中亚地区,往南是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绑架他们,无非是为了金钱,或者拿去交换什么俘虏,比如被俘虏的塔利班。周翔忽然想起来,他们对美国人皮特很凶狠,刚才还打了他,这说明,他们恨美国人。对陆英勇和他这两个中国人,还算友善。

这一走就是几个小时,一直走到了天光大亮。他们拉开了很长的散兵线,在山脊上行走。那里有一条山道,能够看见远处那海拔七千多米的雪峰。不过,这突如其来的阻断,看来是无法让他们再去登顶雪峰了。

在海拔6200米的隘口,是冰川的一条冰舌的延伸地带。周翔看到在旁边的山谷里,巨大的冰舌从山上伸展着,沿着山谷奔腾,蓝色的冰川晶莹剔透,非常美丽。

忽然,大家都看到安娜激动了起来,她挣脱了押送她的那几个人,跑向了旁边的山谷。她这是要干什么?所有的人都站住了,枪栓被拉动、子弹上膛的声音响成了一片,有人在喊叫,要她停下来。可安娜还在疯狂地跑向那片冰川。几个蒙面人在后面追赶他。她跑着,双手在后面绑着,可她还是跑着。有人开枪了,子弹射在了安娜脚下的山石上,溅起了火花,她还在奔跑,跑向那一片山谷。

皮特也大喊起来,他的喊声让安娜停了下来,她还在向冰川方向张望着。后面的蒙面人追了上来。

周翔忽然明白了,她不是在逃跑,而是在奔向靠近冰川的一处山岩。皮特大声对着敌人喊:“不要开枪!她的未婚夫去年掉在了那个冰川下,死在那里了!”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他们知道了安娜为什么奔向那片冰川。她的未婚夫去年死在了那里,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她来到未婚夫殉难的地方。可现在,她以被控制住的方式来到了这里,她被人反绑着,没法自由行动。

大家都站住了,陆英勇对周翔说:“要找机会逃跑。你要听我的。”周翔点了点头。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惊险的事。他心乱如麻,简直糟糕透顶,这次登山是他找的陆英勇,让他带他来到这里的。可现在,陷入了危局。怎么办?他很焦急。

安娜在山崖边跪着,哭了一阵子。

然后,蒙面的极端分子继续押着她前进。

他们很快翻过了海拔6200米的隘口。这里的视野非常开阔,周围的群山展现了狰狞的一面。凝固的大海波浪般的山峰层峦叠嶂,从这里下山,就会到达另一个国家了。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没有人烟,只有他们这几个登山者,和那些武装分子。不过,可以看出来他们在高海拔地区并不适应,也在加紧下降海拔。

走了几个小时,中午的太阳看着很毒辣,可落到他们身上的感觉依旧是冰凉的。周翔感到手上的绳子勒得很紧。

他们扎营了,这里的海拔降了不少。似乎已经到了别国的领土上了。那些绑架他们的人也放松了,就在一处山谷里埋锅造饭。

吃完了饭,带头的似乎要审问皮特,把皮特带到了一边问话。皮特的额头上,嘴角都有血迹,已经干了。他们每个人都有两个或者三个武装分子看押着。

吃饭的时候,他们给他们松了绑。周翔和陆英勇蹲在地上,吃着一种馕饼。没有水,干嚼很难吃,可一直走路,他们都饿坏了。陆英勇忽然塞给他一张折叠好的纸,对周翔小声说,“帮我带着,也许你能先逃脱。”周翔来不及问什么,就塞到了胸口的内袋里。

“一定不要慌张。要找机会跑。我们一路在向南,现在我们已经不在中国境内了。他们把我们带到了境外。不过,看来距离他们的营地还很远,要到山脚下才行。”陆英勇小声说。

“那怎么办?”周翔用眼睛问他。

陆英勇这时看他的眼神特别温暖,让周翔很奇怪。陆英勇小声说:“我会掩护你,我说要你快跑的时候,你一定要头也不回地使劲跑,像山羊一样往北面跑,转过山岩,你使劲跑,只要十分钟,你就能跑到祖国的土地上。”

周翔点了点头,他明白了。所有的人命悬一线,能逃跑的机会很渺茫。可他的兄长,他信赖的这个男人会帮助他。他经验丰富,征服过全世界各大洲的最高峰,还去过南极和北极点,经历过生死考验,他什么都不怕,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周翔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忽然,他们都看见,就在前面的空地上,那个蒙面的首领和皮特说着说着,就扭打了起来,皮特将蒙面人打倒在地。场面立刻变得紧张了。他们全都站了起来,蒙面人爬起来,拔出手枪,对着皮特的头部就开了枪。皮特一下子倒在地上死了。他一定是被打死了!

这时,陆英勇一把将身边看押他的那个蒙面人的冲锋枪抢了过来,对周翔说:“快跑!快跑!”然后,陆英勇就和冲过来的几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周翔连滚带爬地开始跑了,向着相反的方向,向着山那边,他像是山羊一样开始跑了。本来他以为自己完全没有力气跑了,可是不,现在他敏捷如山羊,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了全部的力量,他开始使劲地奔跑。腾跃!躲闪!转弯!迟滞!飞奔!停顿!翻滚!冲刺!他飞快地跑着,他听到了其他人都在奔跑的声音,在他背后,场面大乱,大家都在反抗,都在奔跑了。

子弹在他身边和脚下嗖嗖地响着,他不会回头。必须要听陆英勇的,他那温暖的目光,其实就是一种诀别。周翔的心里闪耀着陆英勇的目光,他奔跑着,奔向活命着的那个方向——北方。在他的身后,不仅有枪声,还有追赶他的跑步声,时远时近。跑过了一个山头,就是一面陡坡,有雪,有大石头,还有一片茂盛的雪莲花。奇怪了,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的雪莲花盛开在这美丽的高山上,往常它们都是一朵朵的很孤立,现在则成片开放在这里,像是在欢迎他一样。

他飞快地奔跑着,几乎是跳跃着,翻滚着,像是自由落体的石头,弹起来,掉下去,飞起来,再落地。跑啊,跑啊,跑啊。他一口气跑到了山脚下的一片树林里。

他成功逃脱了。躲了一阵子,只能听见风声。这时他看到,在附近有一队中国边防巡逻兵,正在向这边赶过来。他彻底安全了。周翔再回头往山上看,他看到了一只鹰。那只鹰一定是听到了所有的声音,看到了所有的行动。那只巨大的鹰,沉着地盘旋着,看着眼前寂静的山谷,啸叫了几声。

周翔走出了树林,仰望着那只鹰,看到了它的影子正在扫过大地。

也许陆英勇已经牺牲了。他为了保护周翔,肯定是中弹了。他们一定会杀了所有的人。只有他逃脱了,回到了祖国的土地上。他忽然想起来陆英勇交给他一张折叠的纸片,他从胸口的内袋里取出来。原来,那是一封写给他的前妻祁红的最后一封信。在信中,他告诉她他依旧爱她,他已经无法再回家,希望她照顾好儿子,还请她照顾一下他的寡母。显然,这是一封诀别信。陆英勇当时已经感觉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家了。

周翔没法看下去,他眼睛潮湿了。那只鹰继续在飞翔,就像是陆英勇的化身一样,在遥远的高空守护着他,使他回到了自己的国土上。周翔久久地端详着那只鹰,泪水横流。他默默地念着陆英勇的名字,直到那只掠过整个天空的大鹰的翅膀的阴影,被太阳的反光照亮。

原载《长江文艺》2018年第9期

点评

小说中反复出现“苍茫”“空虚”“痛苦”等一类的字眼。这类字眼经常从主人公陆英勇的口中流出。他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因各自要忙各自的事业,彼此不能给予对方陪伴和温暖,所以孤独;因为孤独,他开始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登山。登山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填充了他内心的孤独,他就像一只越飞越高、一心想要逃离阴影而去往纯粹光明的鹰。但在妻子看来,他却离她越来越远了。

这是当下人们普遍的一个困境:关系最亲密的亲人之间、夫妻之间、朋友之间,陪伴的时间往往却是最少的。这是造成现代人们普遍孤独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且,最孤独的并非独处,因为对很多人来讲,独享一处宁静反而是难得的美好和慰藉;最孤独的应该是,明明身处繁华闹市,明明眼前灯火通明,却无一人可以知心,却无一物可以暖心。

陆英勇曾坚定地认为,登上山顶为高山增加一米多的高度就是登山这项运动最神秘的所在,也是登山者最大的动力来源。然而随着登上了越来越多的高山险峰,他越发觉得这种神秘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山峰是不增不减的”;就像他历尽煎熬终于登上了麦金利峰之后,“那一刻脑子里闪现的,却是鲸鱼头骨的一片灰白色”。灰白在这篇小说中每每出现都带着幻灭的色彩。那种突然间感到自己曾经的努力甚至生死相搏都毫无意义的颓丧,足以将人瞬间打入绝望。所以,从南极文森峰回到圣地亚哥以后,陆英勇感到“疲惫至极”和“忽然”的“某种厌倦”,此时此刻,他“格外想念老婆孩子”。

好在,阴影的另一面就是光明。漫长的登山生涯让他渐渐学会了心无旁骛、在大自然面前保持谦卑。他时时刻刻都与内心的孤独和枯燥、迷茫和荒凉作着斗争,登山的每一步都很艰难,但又很踏实。登山过程中,互相协作至关重要,他也因此收获了一位生死之交。他带着学弟周翔攀登珠峰,每当周翔坚持不住或遇险之时,他都会安慰周翔一定会让他平安地回去。他面对任何挑战都顽强不屈的精神深深感染了周翔。在被残暴的武装分子绑架之后,他用温暖、沉重的眼神告诉周翔不要怕。最终,他付出了最宝贵的生命为周翔赢得了逃跑的机会,让周翔得以安全回国。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用实际行动向周翔阐释了他说过的那句话的深刻含义——有些事情经历过了,就会更有力量,而不是被惧怕吓阻。

翻过阴影,终会前往光明。

陆英勇就是那只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鹰。

(侯建魁) pATJ3Rj8ii/X2n+CxNvljA100atLoVdioy0+BL9ajSr1Cp7+FFsus81ZWr12650b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