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贤是什么?以前对这个词的认识,乡贤,就是乡村中的贤达之士,他们有仁有义,有才有德,是为家乡的民生和文化做出奉献的人。这些看法,仍有道理。而当下的乡贤文化,又出现了多少新的意涵,这是值得探讨的一个话题。我今天以《乡土、乡亲和乡贤》作为演讲的题目,并非标新立异,而是想就这个话题说一点发自我内心的真实感受。
乡土和乡亲,和乡贤有什么关系?我认为,这是一个基础,是一个源头,如果没有乡土和乡亲,乡贤就是无本之木,就是空中楼阁。一个人,如果不爱自己的故乡,便和乡贤毫无关系。故乡是什么,故乡就是乡土和乡亲。
人类最深沉的感情,是对土地的感情。这种感情绝不是虚无缥缈的,它们很具体,每个人,对土地的感情都会有不同的体验和表达方式。很多年前,当日寇的铁蹄践踏我们的大好河山时,诗人艾青写过这样两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当时读这样的诗句,曾使很多心怀忧戚的中国人泪珠盈眶、热血沸腾。大半个世纪过去,时过境迁,今天我们读这两句诗,依然让人怦然心动。为什么?因为,人们对土地的感情依旧。尽管土地的色彩已经有了很多变化,但是中国人对历史、对民族、对祖国、对自己故乡的感情并没有变。说到土地,就使人很自然地联想起与之关联的这一切。古人说:“血土难离”,这是发自肺腑的心声。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出国访问,去了美国。在旧金山,我访问过一位老华侨,在他家客厅的最显眼处,摆着一个中国青花瓷坛,每天,他都要摸一摸这个瓷坛,他说:“摸一摸它,我的心里就踏实。”我感到奇怪。老华侨打开瓷坛的盖子,只见里面装着一捧黄色的泥土。“这是我家乡的泥土,五十年前,漂洋过海,我怀揣着它一起来到美国。看到它,我就想起故乡,想起家乡的田野、家乡的河流、家乡的人,想起我是一个中国人。夜里做梦时,我就会回到家乡去,看到我熟悉的房子和树,听鸡飞狗跳,喜鹊在屋顶上不停地叫……”老人说这些话时,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个装着故乡泥土的瓷坛,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那情景,使我感动,我理解老人的那份恋土情结。怀揣着故乡的泥土,即便浪迹天涯,故乡也不会在记忆中变得暗淡失色。看着这位动情的老华侨,我又想起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梦中橄榄树
艾青是金华人,在他的故乡,他当然就是让家乡人引为骄傲的乡贤。我在美国见到的那位华侨,后来倾其所有,投资家乡的建设。他当然也是乡人心目中的乡贤。他们对家乡的贡献,源于对土地的感情。我想,天下所有被称为“乡贤”的人,都是源于这样的感情。
最近,我在读苏联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她流亡在法国时,对俄罗斯的土地日思夜想,她曾用这样的诗句来表达她的思念:“你啊!我就是断了这只手臂,哪怕一双!我也要用嘴唇着墨,写在断头台上:令我肝肠寸断的土地——我的骄傲啊,我的祖国!”这样震撼人心的诗句,饱含着对乡土,对祖国何等深挚的情感。
对土地的感情,其实就是对故乡的感情,也是对祖国的感情。这种感情,每个人大概都会有不同的经历和体会。我的祖籍是崇明,但我出生在上海市区,在城市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如果没有后来下乡的经历,故乡在我的记忆中也许是模糊的。很多年前,作为一个下乡“知青”,我曾经在崇明岛上种过田。那时,天天和泥土打交道,劳动繁重,生活艰苦,然而没有什么能封锁我憧憬和想象的思绪。面对着脚下的土地,我经常沉思默想,任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崇明岛在长江入海口,面东海之浩瀚辽阔,率大江之曲折悠长。崇明岛的形成,来源于长江沿岸的千山万壑,来源于神州大地上的五色泥土,虽是一片沙洲,却是神州的一个缩影。就凭这一点,便为我的遐想提供了奇妙的基础。看着脚下的这些黄褐色的泥土,闻着这泥土清新湿润的气息,我的眼前便会出现长江曲折蜿蜒、波涛汹涌的形象,我的心里便会凸现出一幅起伏绵延的中国地图,长江在这幅地图上左冲右突、急浪滚滚地奔流着,它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哺育着土地上众多的生命。它也把沿途带来的泥沙,留在了长江口,堆积成了我脚下的这个岛。可以说,崇明岛是长江的儿子,崇明岛上的土地,集聚了我们祖国辽阔大地上各种各样的泥土。我在田野里干活时,凝视着脚下的土壤,情不自禁地会想:这一撮泥土,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来自唐古拉山,还是来自昆仑山?是来自天府之国的奇峰峻岭,还是来自神农架的深山老林?抑或是来自险峻的三峡、雄奇的赤壁、秀丽的采石矶、苍凉的金陵古都……
有时,和农民一起用锄头和铁锹翻弄着泥土时,我会忽发奇想:在千千万万年前,我们的祖先会不会用这些泥土砌过房子,制作过壶罐?会不会用这些泥土种植过五谷杂粮,栽培过兰草花树?有时,我的幻想甚至更具体也更荒诞。我想:我正在耕耘的这些泥土,会不会被行吟泽畔的屈原踩过?会不会被隐居山林被陶渊明种过菊花?这些泥土,曾被流水冲下山岭,又被风吹到空中,在它们循环游历的过程中,会不会曾落到云游天下的李白的肩头?会不会曾飘在颠沛流离的杜甫的脚边?会不会曾拂过把酒问天的苏东坡的须髯?……
荒诞的幻想,却不无可能。因为,我脚下的这片土地,集合了长江沿岸无数高山和平原上的土和沙,这是经过千年万代的积累和沉淀而形成的土地,这是历史。历史中的所有辉煌和暗淡,都积淀在这片土地中,历史中所有人物的音容足迹,都融化在这片土地中——他们的悲欢和喜怒,他们的歌唱,他们的叹息,他们的追寻和跋涉,他们对未来的憧憬……
土地、乡土,这是蕴含着多少色彩和诗意的形象。崇明岛的土地,在我的人生和情感的记忆中,和无数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都是美好。春天金黄的油菜花、红色的紫云英,夏天的滚滚麦浪,秋天的无边稻海,连田边地头那些无名野花,也美得让人心颤。这片土地上的植物,最让我感觉亲切的,是芦苇。崇明岛上,到处可以看到芦苇的倩影,在每一条河道沟渠边上,在辽阔的江畔滩涂,在逶迤的长堤上,芦苇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春天,芦芽冲破冰雪的封锁,展现着生命的顽强;夏天,芦叶摇曳着一片悦目的翠绿;秋天芦花开放时,天地间一片银白,那是生命辉煌而悲壮的色彩。芦苇曾经为崇明人的生活做出很多奉献,芦叶可以包粽子,芦花可以扎扫帚,芦苇秆可以编芦席,编各种生活器皿,可以盖房子,甚至可以用来做引出地下沼气的管道。我曾经用自己的文字赞美过芦苇,写过诗,也写过散文。我当年写的《芦苇的咏叹》,曾以芦苇为寄托,写出了我对故乡,对人生的深沉情感。我的朋友焦晃先生,曾在全国各地的各种场合朗诵这首诗,在焦晃声情并茂的朗诵中,人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崇明人对乡土的深情。
一棵小小的芦苇,可以凝聚所有故乡的信息和情思。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哪怕天涯海角,异国他乡,只要看到芦苇的身影,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的土地,想起故乡的亲人。这是很神奇的事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苏联诗人茨维塔耶娃对家乡的花楸果树情有独钟,流亡在国外时,她曾经万念俱灰,她在诗中这样写:“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对我都无足轻重,一切我都无所谓,一切我都不在乎。然而在路上如果出现树丛,特别是那花楸果树……”一棵花楸果树,可以把相隔万里的故乡一下子拽到她的面前。她的花楸果树,正如同我的芦苇。
从乡土中生长出来的,还有乡音。崇明人的祖先,来自四面八方,东西南北的方言,在这里融合交汇,酝酿繁衍,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交响。崇明岛的语言,有着极为独特的风格。崇明话中,有苏浙沪乃至全华东乃至全中国南北方言中的各种声韵和语法,还保留了很多在别处已消失的古语和古音。很多戏曲演员在舞台上模仿崇明话,但我没有听到一个演员能把崇明话真正说得惟妙惟肖,说一两句可以,多说几句,便露出了马脚。能把崇明话说得字正腔圆的,似乎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生活的崇明人。我的父亲年轻时就离开故乡到上海创业,但一口乡音至死不改。我在崇明“插队落户”时,乡音对我有了更为温暖深刻的熏陶和浸润。对崇明话叙事状物抒情的生动活泼,我一直为之感慨甚至惊叹。尤其是那些乡间谚语,凝集着故乡人的智慧和幽默。譬如对那些不可能发生的稀罕事,崇明人说:“千年碰着海瞌聪(瞌聪,即打瞌睡)”;描绘冬天的寒冷,崇明人说:“四九腊中心,冻断鼻梁筋”。而那些歇后语,更是表现了崇明人的机智和幽默,譬如:“驼子跌在埂岸上——两头落空”“毛豆子烧豆腐——一路货”。
乡音衍生于乡土,对故乡的情感记忆,离不开乡音。游子远走他乡时,如果耳畔突然想起熟悉的乡音,那种亲切和激动,语言难以描述。这种感觉,和我在他乡异国看到芦苇时的感觉差不多。前一阵社会上曾起过争论:是不是要保护方言?其实这是无须争论的,方言,就是乡音,如果消灭了方言,消灭了乡音,那么,中国人的乡情、乡思、乡愁,便无以存身,无以寄托。
现在来说说乡亲。乡亲,就是故乡的亲人,他们未必是你的亲戚,只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说着同样的乡音,吃着同样的粮食,面对着同样的山水和天空,心怀着同样的悲欢和忧愁。此刻在这里聚会的,大多是我的乡亲。我们在这里谈乡贤文化,必须谈谈对乡亲的认识。如果没有对乡亲的情感,乡贤便是一句空话,或者是假话。
当年,我从上海市区到崇明岛“插队落户”,在崇明岛工作生活的时间先后长达八年。故乡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的乡亲。我写过一本记录下乡岁月的散文《在岁月的荒滩上》,在书的序言中,我是这样开头的:“如果有人问我,到了弥留之际,你的脑海中必须出现几张让你难以忘怀的脸,他们会是谁?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想起年轻时代,想起我‘插队落户’时遇到的那些乡亲。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的脸一张一张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些被阳光晒得又红又黑的脸膛,那些仿佛刀刻出来的皱纹,那些充满善意的目光……在我失落迷惘的时候,他们注视着我,向我伸出仁慈的手,使我摆脱孤独,使我明白,即便是在泥泞狭窄的道路上,你也可以走向辽阔,走向遥远。”
这些话,是我的肺腑之言。今天站在这里,我的面前又出现了那些善良的面孔,出现了那些仁慈的目光,我的耳畔,又响起了他们的声音,那是人间最温暖的声音。四十五年前,我十八岁,背着简单行囊到故乡“插队落户”。当时情绪低落,觉得自己前途灰暗,所有的理想和憧憬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虚幻梦想。甚至连梦想都不再有。那时,住的是草房,点的是油灯,吃的是杂粮,生活的艰苦,我能忍受,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孤独。我每天只是埋头干活,在旁人眼里,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乡亲们在默默地注视我。我觉得和他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谈,我认为他们不了解我,不理解我。我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同情,出工时,他们让我干轻松的活,收工后,他们会送一点吃的给我。但是我想,我最需要的东西,他们不可能给我。我想读书,我想上大学,他们不可能帮我。然而时隔不久,我就发现自己的看法是错的,那些看起来木讷甚至愚钝的乡亲,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善解人意的人。他们虽然不怎么和我交谈,但他们发现了我最喜欢什么,最需要什么。后来有乡亲告诉我,他们发现,这个从城里来的知青,虽然看上去忧郁,也不说话,但只要拿到一本书,甚至只是一片有文字的纸,他的眼睛就会发亮,他就会沉迷其中。知道我渴望读书之后,没有人号召,我所在的那个生产队里的所有农民,只要家里有书,全都翻箱倒柜地找出来,送给我。我记得他们给了我几十本书,其中有《红楼梦》《儒林外史》《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孽海花》《千家诗》《福尔摩斯探案集》《官场现形记》等等。农民认为只要是书,只要是印刷品,都给那个城里来的学生。我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这些书,有的价值不菲,比如一个退休的小学校长送给我一套《昭明文选》,乾隆年的刻本,装在一个非常精致的箱子里,现在十万块钱也买不来。有的虽然没什么用,但却让我看到了乡亲们金子一般的善心。一个秋天的月夜,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八十岁的老太太,走很远的路,给我送来一本1936年的老皇历,让我感动得落泪。那个月夜,那个老太太,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时,我经常在收工后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江堤上看风景,看芦苇荡,看长江的浩瀚流水,看缤纷绚烂的日落。我的这种举动,在乡亲们的眼里有点奇怪,有点不正常。在这个村子里,不会有人一个人在江堤上一动不动坐一两个小时。他们认为只有两种人会这样,一种是精神病人,一种是万念俱灰、想自杀的人。一个在江堤上看守灯塔的老人,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他盯我的梢,想保护我,拯救我。他是个驼子,满面皱纹嵌着一对小眼睛,形象极其丑陋,我发现他老是在我身边转悠,有点讨厌他,甚至想驱赶他。一天下午,一场雷雨即将降临,乡亲们都奔回家抢收晾晒的粮食,我一个人跑到江堤上看风景,我想看看大雷雨降临之前天地间的景象。就在我沿着高高的堤岸往下走时,从芦苇丛中冲出一个人,把我紧紧地抱住……我曾经在散文《永远的守灯人》中写过这位善良的老人。
是那些善良智慧的乡亲,用他们的关心和爱,帮助了我,教育了我,让我懂得,人间的美好感情,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消灭的。
我离开插队的村庄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送我,在村口,他们拉着我的手,喊着我的小名,让我无法举步。这样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想,无论我走到哪里,哪怕身在天涯海角,我的心和故乡亲人之间,会有一根无形的线,永远联系着,没有人能把它割断。这种感情,就像儿女和父母的感情。在中国人的传统中,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父母的形象,就是故乡的形象。游子对故乡的思念,犹如儿女对母亲的思念。
在崇明岛上,乡亲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对年长者称寄爷,称寄娘,称伯伯,称妈妈,这样的称呼,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拉得很近,很亲密。乡亲之间,亲如家人。我相信,这样的称呼,将天长日久地延续下去,因为,人间需要这样的感情。
对土地的感情,对乡亲的感情,对故乡的感情,是人间最深挚的感情。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描绘这种感情,我想用“永恒”这个词。人间的这种美好的感情,是永恒的,她绝不会因时过境迁而改变,而失色。我想,所谓乡贤,必定心存着这样的感情。不管时代如何发展,世事如何变迁,我们的生活需要这样的乡贤之情。在当代,我们要弘扬先贤的精神,其实就是要弘扬对家乡的爱,人人都应该热爱自己的家乡,并且把这种爱落实为具体的行动,为家乡的成长和建设,为乡亲的幸福和安康,奉献自己的才智。使我深感欣慰的是,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会听到一些好消息,家乡的年轻一代在成长,他们在各种领域展现才华,创造奇迹,为家乡带来荣誉,也为家乡的建设和发展出谋划策、添砖加瓦。他们中间,有的一直生活在家乡,有的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闯荡,不管身处何方,他们没有忘记乡土和乡亲,尽自己所能反哺桑梓,回报故乡,这就是新时代的乡贤。我相信,这种新时代的乡贤,会越来越壮大,这种乡贤的精神,会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赵丽宏
诗人、散文家、小说家。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名誉社长,《上海诗人》主编,华东师范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兼职教授。著有散文集、诗集、小说和报告文学集等各种著作九十余部。曾数十次在国内外获各种文学奖。散文集《诗魂》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2013年获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金钥匙国际诗歌奖。2014年获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2019年获罗马尼亚米哈伊·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奖,被推选为法国科学、艺术人文学院院士。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意大利、保加利亚、乌克兰、塞尔维亚、罗马尼亚、日、韩、阿拉伯、波斯、摩尔多瓦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发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