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的深夜,穿着破破烂烂的“济公”拿着一破蒲扇陡然闯进我的梦境,哼了一声横眉责问我说:“小子,你有今天却忘了你的母亲?哼哼,忘恩负义可遭报应的噢,晓得?!”言罢飘然而去!
闻此怵言,我突然惊醒,睡意全无!
次日,我与姐姐驾车探望寄宿在安徽滁州乡下陈妹子家的老母亲。陈妹子家住在滁州来安县施官镇大塘村,离南京六十多公里路。一路上我们聊起孤寡多年的老母亲,不免发现亏欠了母亲许多。我与姐姐各自顾及公司生意杂务,无暇照应可怜的老人家,她常年跟陈妹子住一起,我和姐姐每月只是出点钱。记得有一次趁着我们姐弟聚在一起时,老母亲以开玩笑口吻,试探着问我们可否找个时间陪她到桂林游览一次,以了深埋心头的夙愿。我们却因各自生意繁忙,支支吾吾未置可否,母亲是很敏感的人,她便知趣地摇手说:“没事没事,知你们生意忙,我只是无聊,你们忙你们的哦!”事后,姐姐只是陪她在南京的玄武湖、老门东等地方逛玩了几次。而我和弟弟就把陪老娘桂林山水旅游的事搁在一边,时间一长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后来见到母亲几次,为了让她少缠我们,我们姐弟仨便哄骗她“过段时间陪同你去桂林”,老母亲听后满心欢喜,一脸期待,想着桂林山水怎么样美好,便不再纠缠着问三问四了。
○ 胡延/摄
而如今,老母亲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变得混浊,她逐渐失聪,反应也变得迟缓呆滞;几年前说话声音犹如洪钟,而今说话声音掩在喉咙里,只发出喃喃细语、不易辨听的咦咦声;她身子陡然变得佝偻,变得越来越矮,身体也越来越瘦弱,与前些年相比已判若两人,也再无提出游玩桂林了。看着这样的老母亲,我们仨顿觉亏欠母亲太多,商量后,决定尽快完成母亲心愿。
我的老母亲接近九旬,但在我眼里她虽然头发花白仍是个矍铄而慈爱的妈妈。
到了陈妹子家,一眼见到正在院内低头摘菜的老母亲,陈妹子见我们姐弟又来探母,便附在母亲耳边大声喊道:“你家女儿、儿子来看你来了!”我见老母亲并无反应,便上前朝低头的母亲肩背上轻轻拍了拍,大声喊:“妈!”
母亲才缓缓转过身来,竟用陌生的眼神愣瞅了我一下,又继续低下头理她的蔬菜,我见此忽然心头一酸,我连忙用手捂着眼睛把眼泪按了回去,心想也就一个多月不见,妈妈怎会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呢?姐姐跑过来附在妈妈耳边大声叫唤:“妈,我和华弟来看您啦!”母亲缓缓转过脸来,她被染成橘黄色的头发(姐姐在一个月前帮她染的)在微风吹拂下微微闪动,干瘪的脸上布满沧桑,曾经说话行事那股泼辣干练劲已不复存在,她用混浊的眼睛又瞅了瞅姐姐,又看了下陈妹子,嘴唇翕动了下,眼睛突然一亮,有些含糊不清道:“可是他……他们来了?……”说着便要起身,我在她后面轻轻托了一把,扶着她一步一步挪到屋内,她找了个布袋,弯起腰将衣服呀袜子呀等等装满袋子,然后蹒跚着脚步拽着姐姐要我们带她回家,姐姐笑道:“老母亲现在也就三四岁孩童的智商,不能照正常想法跟她计较!”
“你弟难得来,天气也不错,推她绕着转一转去。”陈妹子指着我建议道,她老公人很木讷,跟在她后面连声称对。
听了陈妹子和她老公的建议,想着在这秋高气爽、云淡风轻的天气里推着母亲去散散步无疑是一个不错的建议。于是,我与姐姐两人一起把母亲推出了门,朝河畔一个小型广场走去。
陈妹子这里真是个美丽乡村,农户住的都是整齐连排的二层小楼,在陈妹子家的后面有两三个篮球场大小的河面,一泓碧波荡漾,无风时犹如偌大的一面镜子,岸上杨树倒映水中甚是幽静恬美,顺着前方走,有一座古色古香飞檐长廊,蜿蜒通往徽派建筑的村委会,村委会的东侧是一座漂亮的公厕,中间是宽敞的广场,正中央竖立足有二十米高的五星红旗,下面四周用红瓷砖砌成旗杆座,因为天气晴好无风,旗面便蜷缩在不锈钢的柱子上,西侧是一溜排连在一起的民宅,这一排排民宅好像新砌不久,墙上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十个大字。
○ 姐姐与老母亲
“你们来看老妈妈啦?老人家在这过得惯吗?”一位手上拿着铁锹刚从田里归来的村妇走过来和颜悦色搭腔道,“这老人家可喜欢这小广场了,只要不下雨就经常来这转圈哎,呵呵!”
“是的是的,”我不住点头,伸出大拇指道,“你们这里环境不错哇,真适合养老!”
“那是的哎,”农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道,“俺们这几年条件好多了,你们瞧瞧,俺村里修建了水泥路、干干净净的公共厕所,连那河岸边也重新砌了墙……享共产党福哦,呵呵……”
“现在轮到城里人羡慕你们农村人,这里环境好空气好,延年益寿呵!”姐姐由衷夸道。
“是啊是啊,住在农村接地气吧……”农妇不住笑着点头。
“那是那是哦!”我又伸出大拇指赞许道,便与农妇挥手告别。我们姐弟俩推着老母亲沿着长廊、村委会广场溜达一圈又一圈,一边认真游览景致,一边赞叹这美丽村庄,半个时辰后我们折回了陈妹子家。
“推老妈妈逛广场几乎是俺每天必做的呢。”陈妹子笑呵呵地迎着我们说,然后又悄悄道,“你们走时,我推老妈妈进屋说找东西,你们要迅速离开,不然她会哭着缠你们的,阿懂?”
姐姐听了默默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可怜的老母亲啊。”
我无奈地望了下老母亲,见她苍老脸上露出一丝丝满足的微笑,显然对我们姐弟俩陪她出去逛了几圈感到十分宽慰,而我们即将离开,她全然不知。
我忽然记起母亲曾提出“游桂林山水”之事来,俯下身来竟莫名地对她耳朵高声道:“妈妈,带您玩桂林可好?”妈妈对我痴痴望了一眼,仿佛啥都没听到,却从轮椅旁的布袋里掏出一盒饼干揣在我怀里,努嘴道:“给给,饿时吃噢!”我接过饼干哀叹了一声,却听见陈妹子在旁一笑道:“给你就拿着,不拿她会生气的。”
我从车子后厢里搬了事先准备的一袋袋食品,交给了陈妹子老公,再三叮嘱陈妹子老公好生照顾老母亲,千万不能让她再度摔跤,并一再告知,将在年底春节期间为她九十岁祝寿,届时一定隆重邀请他们夫妇前往南京做客。
憨厚实诚的陈妹子老公一再承诺,一定好好服侍老妈妈,不辜负期待,让我们务必放心;陈妹子此时跑了过来,连连挥手道:“你们快走你们快走,老人要赖着跟你们回南京,去不了就会哭闹的!”我们姐弟俩上了车,与陈妹子夫妇依依惜别,离开了村庄向南京方向驶去。
一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老母亲年轻时手脚麻利、勤快慈祥的模样恍若昨日,感慨这人怎么就说老就老呢?尤其老母亲这短短几年工夫变化怎那么大呢?
“这是自然规律,所有人都不能例外的!”姐姐悠悠地说,“人啊,切莫把尽孝挂在嘴上,要尽孝就眼下,趁健在,人要是没了,做那再隆重的仪式全是演戏给外人看的!咱姐弟都要明白这个理!”
“唉,可老母亲年迈了,却不能与我们几个子女一起居住,还是会感到又孤独又困苦的,那我们子女是否失孝呢?”我喃喃道。
“目前你我都忙着生意,哪能分身?”姐姐又叹息道,“也许是自古忠孝难两全吧。”
○ 作者与母亲摄于 2020 年 4 月 29 日南弘四合院内(作者办公室门口)
“嗯嗯,也许、也许吧……”我应了一句,把目光移到车窗外,望着不断撒落路边的树叶,知晓时至深秋,冬天来临不远了,我陡然想起欧阳修《采桑子》中一段:“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如当年醉里声……”
读诗触情,想起母亲如今寄人篱下,自己却无以能力亲自照料,不禁喟然长叹,泪眼蒙眬……
随着车轮发出“嚓嚓”声音,我仿佛也听到了时间流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