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长孙无忌这几年的心态,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位关陇集团的核心人物,在武则天当了皇后以后,就不问世事,埋头著书。
从显庆元年(656)起,他与史官、国子监祭酒令狐德棻合作,陆续编出了武德、贞观两朝《国史》。还组织史官编撰了梁、陈、周、齐、隋《五代史志》三十卷,组织礼官修成了《显庆新礼》一百三十卷。
外面在厮杀,他却稳坐著书斋;其他的关陇大佬接二连三被贬,不见他发一言,这真是一场奇特的“静坐战争”。他这是心灰意懒,是无能为力,还是惧祸?后世史家的说法不大一样。
有史家认为,关陇一派在后期的绝望挣扎,都是他在幕后导演的,他不过是外冷内热。但我认为不大像。关陇集团和武后势力的此消彼长,越研究就越觉得不可思议——武则天的进展,真是太顺利了。
首先,关陇一派这几年虽然处于劣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大批既得利益者,要维护自己的利益,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会构成顽强的阻力。其次,广大的中间人士恐怕也看不惯显庆新贵们的卑污,不会积极附和武后势力。最后,“后党”一派的人数实际上少得可怜,他们不过就是敢跳出来而已。论资格、论声望、论实力,都微不足道,就算有高宗和武后的支持,也不至于这么痛快地过关斩将。
但是,一个声威赫赫的官僚集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搞垮了,没有激烈的反抗,没有宁死不屈之士,没有覆灭前的绝唱,这才是怪透了!
我认为,首要的原因,就在于关陇的第一领袖长孙无忌放弃了反抗。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值得探究。
长孙无忌是一个长于行政与智谋的官僚,在生死存亡之际,怎么会有如此的书生气?我看,这是由于信念的破灭。
唐这个国家,虽然是高祖李渊缔造的,但在整个贞观时期,可以说是太宗李世民再造了国家。而长孙无忌,则是再造国家的关键人物之一。
看到自己亲手创造的国家一天天变得陌生,他大概是感到了空前的幻灭。他是“玄武门之变”的坚定发起者,却眼看着永徽年间,一个比宫女高级不了多少的女人渐渐坐大,控制了皇帝和朝政;一些急功近利的低级官员,一夜之间爬上最高的政治平台逞狂;这位元老免不了要寒透了心。
他看到了政治理想的虚无。一切光辉灿烂之物,瞬间一钱不值。那么,还有什么可为之而奋斗?放弃一切,这就是他带有极端个人色彩的选择。
然而,他的“大隐隐于朝”,带来的是灾难性的后果。一个庞大的势力,无人统领,无人协调,就等于卸去了甲胄的巨人。
褚遂良虽然也是关陇重臣,但他始终是辅佐型、智力型的人物,不能操控全局。于是,群龙无首,不战自溃,这个结局当然就一点悬念都没有了。
关陇集团垮台垮得这么窝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面说过的——专制使人心疏离。这个集团长时间养尊处优、唯我独大,既失去了斗争意识,也在士林中失去了号召力。他们成了一只体态庞大,只知道“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恐龙。而一旦天变了,就不知所措,只能听天由命。
所以大僚被贬,没有激起任何波澜。武后登台,百官行礼如仪。
他们灭亡得真是不清不楚。
现在,关陇集团所有的人都已经倒下了、闪开了,就剩下这一棵老树还站着。
磨刀霍霍声,已隐约可闻。
长孙无忌仍然那么神闲气定:早晚要来的这一天,就让它来吧。有后世史家说,这一天,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梦魇。不对!如果是的话,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生死荣辱,长孙已完全不在乎了。
显庆四年(659)四月,命中注定的一刻到来了。此时,距褚遂良死已有半年。
事情的起因并不严重,但却是个很微妙的突破口。有洛阳人李奉节,出头告发太子洗马(东宫掌图书的官员)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说他二人勾结朝中权贵,朋党而营私。这是个“说你有,你就有”的罪名。人有朋友,乃是常情,何况官场关系从来盘根错节,谁都有人际关系上的渊源。
所以,这类告发一般都是别有图谋。朝中权贵,所指为谁,在那时不言自明。两《唐书》的编者均认定,这就是许敬宗事先策划好的打击方案。
高宗接到这个白丁的举报后,居然下诏让许敬宗、辛茂将负责审理此案。民居然能告官员结党,皇帝居然马上就立案,这都很蹊跷。
许敬宗接了这个活儿,立刻就开始他准备扳倒长孙无忌的步骤。当初在皇后废立之际,他曾不知深浅地跑到长孙家里去游说,被长孙好一顿臭骂。如今这笔老账,可以来算一算了!
此外武则天在谋取后位时,也曾与皇帝老公低三下四去长孙无忌那里求情,遭过老头子的白眼。现在,也要有个交代了。
上有新皇后,下有新宰相,两股力量开始联手发力。
韦季方跑不了了,大理寺的官员哪敢不买账?他们秉承许敬宗的意思,审问甚急,想让韦季方自诬与长孙无忌有勾结。问官许诺,只要承认了,便可从轻发落。
韦季方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许敬宗的,史记不详。但看得出,他起码是个有良心的人,不忍诬陷长孙无忌。在狱中,他不但抵死不认,还寻机自杀。自杀虽然未成,也是命在旦夕了。
许敬宗见犯人活不长了,又一时榨不出口供,索性就造假了,上奏诬告:“季方欲与无忌构陷忠臣近戚,使权归无忌,伺隙谋反。今日事发,所以自杀。”
他怕高宗不信,又将一封从韦季方身上搜出的密信一并递上,并奏道:“此信是题给‘赵师’的。赵师者,无忌也。阴为隐语,欲陷忠良,以伺机谋反。”
一个一般的告状案,到此陡然露出险恶的一面。这是要兴大狱的兆头!
高宗近几年虽与舅舅渐行渐远,但也仅仅是执政理念有所不同,万想不到会有阴谋在身边酝酿。他刚开始的反应,就是不信,让侍中辛茂将再去核实。
这位新贵辛茂将,是许敬宗的心腹,他的复核结果,当然是确有其事。
高宗还是不能信:“茂将无用,所奏不可信。果有此邪!阿舅为小人所间,生疑阻则有之,何至于反?”
许敬宗知道,“以疏间亲”的风险极大,必须要扳倒对方,一点儿退路都没有,所以嘴相当硬:“臣详细推究,反状已露,陛下犹以为不确,恐非社稷之福。”
高宗听了,很懊丧,叹道:“我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旧年高阳公主与遗爱谋反,今阿舅亦然,使朕愧见天下人!”说罢,竟然泪下。
稍后,又问:“此事若实,如之何?”他一下子没了主意。
许敬宗见高宗已有所动摇,便趁热打铁道:“遗爱乳臭小儿,与一女子谋反,岂得成耶!无忌与先帝谋取天下,天下服其智;为相三十年,天下惧其威。臣恐无忌知季方自杀不果,事将败露,若为救急计,一旦悄然发动,陛下遣谁当之?今幸而宗庙有灵,苍天有眼(另外还有我许敬宗有胆),因审小事,乃得大奸,实天下之庆也!臣昔日见宇文述、宇文化及父子均见信于炀帝,结为婚姻,委以朝政。宇文述死,宇文化及又得统领禁兵。一夕间在江都作乱,先杀不附己者,臣家亦遭其祸乱(我虽想救父但怕死未敢)。大臣苏威、裴矩等,皆附之。待天明,隋之江山亡矣!前事不远,望陛下鉴之,速作裁断!”
这一番如簧之舌,说得高宗心烦意乱。惶急之中,好歹还算守住了底线,没有立刻表态,只是让许敬宗再去审审清楚。
这事哪还能搞得清楚!许敬宗退下后,神态虽还自若,其实已汗流浃背。他这一篇谎言,哄哄最高领导还行,一旦与当事人对质,势必漏洞百出。长孙无忌若闻得风声,到高宗面前自辩,自己恐怕就无活路了!这样的后果不得不防,他急派心腹禀报武后,希望得到内援。同时又派人严密监视长孙一家,务求阻断长孙无忌与朝中的消息往来。
这一夜,他过得焦虑不安。
幸而,长孙无忌现在已是光杆司令,不似先前满朝都是耳目。太尉大人仍是闭门谢客,埋头著书,丝毫没想到将有大祸临头。对自己的结局,他是有估计的,虽然武后之酷烈,已露出大部分锋芒,但自己毕竟与当今皇帝有舅甥之亲。所谓娘舅亲,历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缘关系,就算将来夺了他的太尉名号,又能怎样?
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臣,其辈分、其资历、其清高,都不允许他低下头去哀求一个由自己亲手扶上龙椅的外甥。即便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又能如何?武士彟本来就不算个什么人物,武家的小丫头,还能翻了天吗?
——老臣的自信,就跟老树一样,不容易摇撼。
许敬宗安然度过了这一晚,其间大约是得了武后的明确指点,底气足了不少。
次日,许敬宗复奏,一番话编得有鼻子有眼:“昨夜再审季方,季方已承认与无忌谋反事,并供出韩瑗曾对无忌说:‘公以梁王(李忠)为太子,今梁王既废,皇上亦疑公,故将高履行(无忌表弟)贬出。’由此,无忌不安,始谋求自安之计。后见长孙祥(无忌堂弟)又被贬出,韩瑗亦得罪,故日夜与季方等谋反。臣参验供词,均与事实符合,请按律收捕!”
许敬宗现在虽有宰相之尊,但终究资历尚浅,他这么说话,简直是在要挟皇上。这后面如果没有武则天在暗助,估计借他一万个胆他都不敢。
高宗闻言,极为震动,忍不住泣下道:“阿舅若果如此,朕绝不忍处分,否则天下如何言朕?后世又如何言朕?”
许敬宗再次紧逼:“薄昭,汉文帝之舅也,文帝以代王而登极,薄昭有大功焉。后薄昭犯罪,仅为杀人之小过,文帝法不阿私,命百官着孝服,流泣而杀薄。迄今天下皆以汉文帝为明主。今无忌忘先朝之大德,舍陛下之大亲,谋夺社稷,若比薄昭之罪则不可同日而语,按照典刑,合诛五族(岂不是要诛到皇帝家来了)。今所幸奸状自暴,逆贼供服,陛下何疑,犹不早决?臣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安危之机,间不容发。陛下若稍迟延,恐即生变,悔无及矣!”
这简直就是一篇事先背好的演讲词。危言耸听之下,高宗给吓住了,对许敬宗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胡说八道完全认可。
高宗本人并不是一个谋反起家的皇帝,对这方面其实并不敏感。但他的父亲李世民就是个靠谋反夺位的皇帝,因此,贞观一朝对谋反的警觉气氛仍弥漫于今。
许敬宗的恐吓,明显是有的放矢,终于说得高宗跟着他的思路转了。
脑筋缺根弦的皇帝也不想想:长孙无忌若要谋反,日夜与一个图书馆长商量什么?
长孙无忌他们当年的算盘打得好:扶起一个无甚主见的皇帝,元老们的日子会快活些。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皇帝能被你们左右,同样也就能被别人左右。
高宗竟然不把长孙无忌叫来问问,就下诏削其太尉官爵与封邑,以扬州都督身份安置到黔州(今四川彭水县),但仍按一品官员的待遇供给饮食。
看开列出的朝廷供给清单,很有趣——每日细白米二升,粳米、粱米各一斗五升,粉一升,油五升,盐一升半,醋三斤,蜜三合,梨七颗,酥一合,干枣一升,木撞十根,炭十斤,葱、韭、豉、蒜、姜、椒之类各有差。每月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三十尾、酒九斗。
这是载于《唐六典》的一品供给标准,要真是每日不打折扣地供给,那真是“物质极大丰富”了,让今人不敢想象。
历史上对罪臣这样的处置,极为罕见。这个处置,本身就充满矛盾。既谋反,就应族诛,何来以封疆大吏身份安置?若谋反不确凿,又为何要从高位拿下,近乎流放?政治待遇降了,何以生活待遇照旧?
高宗不问长孙无忌原委,就强行处置,我以为原因有两点:一是可能被吓着了,不愿意直面阴谋,毕竟那是自己曾万分信任的舅舅,问起来会尴尬;二是心里还有些虚,怕三两句话被舅舅问倒,定不了案,从而留下隐患。
总之,长孙无忌就这么莫名其妙退场了。也许他以为,厄运最多不过如此。可是这位大僚想错了,事情到此,许敬宗已无法回头。那么,留下一个活口,就等于留下可能翻案的机会,许敬宗怎能安睡?
所以诬陷者,必然要把事情做绝。不管你是否放弃抵抗,活着,就是你的罪!
长孙这个决口一被打开,总清算的浪潮就势不可当。许敬宗趁势再奏:“无忌谋逆,由褚遂良、柳奭、韩瑗构扇而成,柳奭仍潜通宫掖,谋行鸩毒。于志宁亦党附无忌。”于志宁早在皇后废立之争时,就明确表示出中立态度,但也逃不掉——不在于立场如何,是因为你不下来,我们的人就上不去。
接下来的整肃,犹如铁碾滚过,一片狼藉。高宗下诏,追削褚遂良的官爵,连已故爱州刺史也不是了。除去柳奭、韩瑗名籍,免掉于志宁的官职。长孙无忌上路期间,沿途发兵遣送。
扫荡了关陇大僚本人,再扫荡亲属和裙带关系。
褚遂良的儿子彦甫、彦冲流放爱州,在半途中双双被杀。
长孙无忌之子、秘书监、驸马都尉长孙冲除名,流放岭南;族弟长孙诠流放嶲州(今四川西昌),到了流放地后,被县令按上意杖杀;表弟高履行由益州长史再贬为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不久又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刺史。
还有一个人的命运令人感叹。凉州(今甘肃武威)刺史赵持满,力大善射,性喜豪侠,其姨为韩瑗之妻,其舅为长孙铨。许敬宗怕这个莽汉发难,就诬陷他与长孙无忌同反,将他快马召至京师,下狱,用尽酷刑。但赵持满终不诬服,只高声叫道:“身可杀也,辞不可更!”狱吏无法,只得代写供词结案。后被下诏诛杀,尸首弃于长安城西,亲戚都不敢去收尸。
他的友人王方翼叹道:“栾布哭彭越,义也;文王葬枯骨,仁也。下不失义,上不失仁,不亦可乎!”于是前去大哭一场,收而葬之。金吾卫(负责治安的禁军)把他关了起来,上报高宗,高宗赞赏其义气,就没给他定罪。
许敬宗此时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事全部办妥。稍微喘了口气,于当年七月,又将此案进一步升级。
在长孙无忌离京后的三个月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不得而知。可以见到的是,形势到了七月,突然更加恶化。从四月的处置看,高宗在下手时还保持了一点温情——我虽然贬了你,但让你吃好喝好。但等人到了地方,他忽然就变了脸。
七月,高宗有诏,命李勣、许敬宗、辛茂将和新拜相的兵部尚书任雅相、度支(户部)尚书卢承庆这五位,共同复查长孙无忌案。
来者不善!
高宗究竟是要宽恕长孙,还是要将此案升级,不是很明确。但许敬宗有了令箭,就由不得高宗控制了。他特别挑选了以前告发裴行俭的那个中书舍人袁公瑜来当催命使者,冒着炎天暑热赶赴黔州,再审长孙谋反事。
袁公瑜狐假虎威,逼长孙无忌在供词中株连他人。一个中书舍人也来胡搅,算什么东西!长孙无忌当即严词拒绝。
袁公瑜是个小人,对许敬宗的意图了然于心,他故意激长孙无忌道:“公何不自缢以谢罪?公死,我必代公具状。”
长孙无忌被逼到这一步,知道硬扛下去生亦无望,而且日子拖长了,恐怕还要连累更多的亲属及他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自缢了断。
袁公瑜阴谋得逞,马上具状上奏,说铁证如山,完全属实。高宗得报,又下令斩柳奭、韩瑗。柳奭遂被杀于象州。
袁公瑜此次执行命令,积极得近乎疯狂。当他得知韩瑗已死在振州的天涯海角了,竟然风尘仆仆南下渡海,到了韩瑗贬所,开棺验明正身无误,才返回复命。
这一案中,长孙、柳、韩三家受牵连被贬降者,计有十三人。中间派于志宁也被贬为荣州刺史,亲属被贬者九人。
关陇一派的几大名相中,只有来济的命运稍好。他当初被诬告,只说他与褚遂良一起煽动长孙无忌不满,没说他参与“谋反”,因此得免一死。结案后的次年,从台州再贬为西域庭州(今新疆境内吉木萨尔之北)刺史。唐诗中多次出现的“轮台”,就在这地方,那时候与古高昌国接壤,是唐朝极为偏远的地方。
两年后,突厥来犯,来济毕竟是大唐忠臣,且对前途完全绝望,于是集合将士,慷慨陈词道:“我曾陷刑网,蒙赦性命,当以身尽职,特报国恩!”遂不等披上甲胄就冲入敌阵,最终战死,时年53岁。高宗闻报,大概也有所触动,追赠他为楚州(今江苏淮安,古与扬州、苏州、杭州并称“四大都”)刺史,由官方提供灵车送还故乡,总算是有了一份死后的哀荣。
来济,是扬州江都人,身世也相当显赫,父亲来护儿是隋朝的左翊卫大将军、荣国公。在宇文化及发动的兵乱中,阖家遇害,仅剩下他一人。史载,他自幼多艰,笃志好学,有文词,善谈论,尤其通晓时务。中进士后,在贞观年间任通事舍人,后升为中书舍人,与令狐德棻等同撰《晋书》。
他一向是个敢说话的人。太子承乾谋反事发后,太宗问侍臣道:“欲何以处承乾?”群臣没有敢讲话的,唯有来济上奏道:“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太宗由此大悟,妥善安置了承乾。
这样一个人才,被许敬宗之流牵入一场诬陷案中,结局如此壮烈,完全可证,所谓“谋反案”实乃子虚乌有,不过是打击政敌、排除异己的手段而已。古亦然,今亦然。最高执政者也不会不明白这道理,总归装糊涂罢了。
长孙无忌无声无息地死于蜀中。至此,垄断大唐政坛约四十年之久的长孙集团,完全被摧毁。一棵老树倒下,连枯叶都没有飞扬起来一二。此后,再无余波,再无集团性的反扑。正如史家所说,“自是政归中宫矣”(《资治通鉴》)。
分析整个事件,不能不令人惊叹。其诡秘之处甚多,精彩之处也甚多。
首先是武则天这只“无形的手”,在剿灭长孙集团过程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我们能够看得见后果,却不大能看得清它的动作。
在永徽年间,长孙集团垄断了全部相位和绝大部分中层职位,以“朋党”而论,其势力之大堪称惊人。相权绝对压倒皇权的现象,也很惊人,以至于在房遗爱谋反一案中,高宗向大臣求免叔叔和兄长一死都不能如愿。
然而,从永徽六年(655)起,长孙集团开始迭遭打击,时间才过去两年多,就宣告全盘覆灭。任何人,看到这样一个进程、这样一个战果,都不能不佩服在帷幕最深处的那位决策者。
今天有人评论说,对长孙集团实施的是“剥笋式”的打击战略。也就是先外围,后核心;先枝叶,后主干;先断两臂,后斩首。
不错,整个打击过程,有重点,分步骤,讲效果,看得出有一个完整、成熟的部署。
这样一只果断、高明的“无形的手”,不可能是许敬宗、李义府这类躁进之徒能胜任的,也不可能是高宗这个庸懦的皇帝能想到的。
那个在幕后不露声色的棋手,只能是武则天。这盘棋,别人下不了。
在打击行动开始之初,台面上实际只有两个人在跳,许敬宗和李义府。他们面对的是四位现任宰相(长孙无忌、韩瑗、来济、于志宁)和两位前宰相(褚遂良、柳奭),实力和经验都不成比例。尽管在两人背后有高宗支持,但高宗从来就没有在任何时候表现出果断来,这样的君臣三人,是撼不动长孙无忌这棵老树的。
显庆二年(657),李义府又因恃宠枉法被贬,公开舞台上只剩下许敬宗在唱独角戏。但是剿灭行动一点儿没有因此而迟滞,反而更加迅速、凶猛。
可见,帷幕后面那个人,只能是武则天。
可是,她究竟在哪一件事上发了什么话呢?
没有。
特别是在最后的“长孙无忌谋反案”中,武则天没有一次走到前台来。所有的“指使”“操纵”“授意”等说法,都只能是推测,查无实据。
武则天已经学会了“不着一字”。她已经不是那个在愤怒时能够脱口而出“何不扑杀此獠”的性情女子了。坐在皇后位上的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政治家了。
有人评说道,她的“第三次杀人”(第一次权且认定是杀女儿,第二次是杀废后废妃)与前两次相比,手法老练,手段残忍,规模巨大。诚然!这不过是同一个评价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
总之,对长孙集团的清算,绝不是简单的报复、出气、争权,而是显示出了一种战略性的政治思维,这才是她身上最可怕的一点。
她绝对是“女人身,男人心”!
击杀长孙无忌一派,根本不是她政治蓝图上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她自己想画画儿,请别人交出笔来。
许敬宗、李义府是何许人也,她很清楚。她没跟他们一块儿蹚浑水。这些人,不过是棋子。至于高宗,对她来说,固然是丈夫、知遇者、拯救者、权力的来源;但是,在终极的意义上,恐怕也是颗棋子!
高宗在这场剿灭行动中的态度,也非常奇怪。后世对他“昏懦”的评价几成定论。但我越注意这段历史,就越觉得蹊跷。史家们从编撰《旧唐书》时起,直到现代,大多认为他是被武则天牵着鼻子走,最终撕去舅甥之间的温情面纱,下了毒手。但我以为,未必。高宗,我们不能低估他在这一阶段的智商。他是不愿意受制于人,才与长孙无忌渐渐疏离,最后闹翻了脸的,那么又怎么解释他能甘愿受制于另一股力量?
高宗性格软弱,但绝不是白痴,也不是“甩手掌柜”。政务上一切决于武则天,不等于他可以允许老婆随心所欲。武则天之所以能说服他、控制他、能指点着他走,是因为两人有相交集的政治需求。
摆脱相权制约,摆脱老臣政治——这是两人共同的“痒点”。武则天为他挠准了地方,他才有可能言听计从。
因此,从他和许敬宗关于长孙无忌有没有可能谋反的对话来看,这个历来为史家所看轻的皇帝,如果不是一个傻瓜,就是一个绝顶的天才。
许敬宗不过是个新进大臣,纵然巧舌如簧,如何能几次机辩就把皇帝的看法根本扭转?这个皇帝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说服得了的吗?如果是,那么武则天怎么可能当得上皇后!
我怀疑,在长孙谋反事件中,皇帝、皇后和新宰相是三人联手唱了一台戏。许敬宗唱黑脸,因为他需要有个固宠的机会。高宗唱白脸,因为他不愿意担骨肉相残的恶名。武则天则不露脸,因为她珍惜名誉——不是为了身后,而是为了当世,而且不久之后就有用。
戏唱完了,三人各有所得。不过两个男人在名誉上均有所失。许敬宗,罗织陷害,株连将相,这个恶名就算钉牢在他脊背上了,千秋万代有人骂。高宗,懦弱无智,忠奸不辨,千年之下也有人不屑。
有得而无失的,只有武则天一人——起码手上未沾一滴血!
凡要走路,总会有人说,就让人家说去吧。
最后再来评价一下长孙事件。从历史的细部来看,这是个大冤案。高宗、武后起用小人,以阴谋手段诛灭大臣,助长了一班小人的谄媚竞进之风。但是从历史的宏观看,推翻贞观老班底,打破门阀垄断,又是开一个新体制的前提条件。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世事为什么不可以翻转一下?
汉以后,就一直没有长久且稳定的大一统王朝。在恢复了稳定后,好的执政者,就应有所作为。贞观一朝的努力,只使社会恢复到了隋末变乱之前的状态。一个肇始不久的皇朝,当然不应仅止于此。
今后,应该有怎样更好的制度?
——这就是武则天之所想。
长孙集团不愿意想这些,那就注定了有人要请他们退场。
这个出来清场的女人,所图者大,是一个天生的“革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