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在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很多人不能脱开一个套路,眼光总是放在武则天如何使诈术上面。其实,武则天为何能在贞观之后的政坛上迅速蹿起,高宗为何独独需要一个武则天来做政治帮手?这问题不可不弄个明白。
这事要从贞观那时候谈起。
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但这个政治模式在他死后渐渐有了质的蜕变。早先“贞观”之所以能“治”,是因为皇帝愿意纳谏,诚心诚意实行开明政治。而在太宗晚期,这种优良作风已大为减弱。正如魏徵所说的“渐不克终”,也就是晚节不保了。
比如,在贞观初,太宗乐于听取批评意见,“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晚期则不大愿意听逆耳之言了,“虽勉从之,犹有难色”。再怎么英明的君主,只要一独断,就什么毛病都来了:早年简朴,晚岁奢靡;以前爱惜民力,后来却热衷于“不急之务”。征高丽,就是他不惜劳民伤财、好大喜功的一个顶点。
皇帝如此,权臣也如此。长孙无忌等一派人,固然对贞观末年的政局稳定功不可没,但是在贞观之后,已经把太宗的开明政治变成了专制政治。五年里无人上书言事,他们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正常。
永徽初年,朝中贿赂、谋官、枉法求财(权钱交易)的风气已经很盛,连褚遂良这样的大僚也不能免,一度曾因贪贿而被贬为刺史。
大唐的吏治呈现出了僵化、专制、腐败流行的病态。这连高宗也有所耳闻,他曾经询问长孙无忌:“朕闻京都的衙门,行事互观颜面,多不尽公。为何?”
长孙无忌根本就没当回事,随便答道:“颜面阿私,自古不免。至于徇情枉法,那是言过其实了。稍许收些人情,恐陛下亦不免,何况臣下为亲戚谋私,怎么能完全杜绝?”
对贿赂之风表现得如此麻木,可见当时的政治已有相当大的黑暗面。宰辅大臣不以为非,反而认为这是官场常态,这离贞观精神已有十万八千里了。
高宗上台,肯定是想整顿纲纪、刷新风气的。只可惜他不像乃父,缺了点儿刚烈之气,所以,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需要有一个强悍的政治同盟。这个同盟,非武则天莫属。这就是为什么两位后妃年轻漂亮,却败给半老徐娘的武则天的原因之一。
武则天得宠的另一个原因,是高宗与长孙一派的君权与相权之争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临界点。武则天的出现,给了高宗“收复失地”的巨大决心,也带来了现实的可能性。
正因为有这些政治因素在,武则天的蹿升以及争宠斗争的残酷才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才不至于仅仅是一场争风吃醋。
也是天佑武则天,恰从显庆元年(656)起,高宗的头痛病加重,“多苦风疾,头重,目不能视”。据今人考证,可能是高血压加耳前庭功能失调。这就给武则天提供了参与政务的更大空间。
据史书载,高宗“凡百司奏事,皆委武后详决”,百分之百地信任武则天的政治判断力。
武则天初登后位,雄心勃勃,也乐于完成这个非凡的使命。按照高宗安排,她与亲信许敬宗每天在武德殿西门值勤(待诏),掌控朝政,了解动向,不知疲倦。
上朝时,夫君在前应答,武后在后决断,形成流水作业程序,有条不紊。以至于到后来宰相们认为“天下无虑”,竟提出,可以改变以前那种每日视事的制度,改为隔日视事了。
在这种高屋建瓴的态势下,武则天要实施的下一步,也是最重要的“定点清除”行动,当然是以长孙集团为目标的。
对长孙无忌的打击,有一系列的前哨战。
比较有意思的是,两军对垒,却是武则天一方的中坚——李义府首先受到冲击。李义府此时是武则天阵营里官职最高的一个,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已经挤进了宰相队伍。
事情的起因,还在于李义府的人品太烂。这年八月,李义府有恃无恐,闹了个桃色事件。
洛州妇人淳于氏,因犯奸淫罪被关进大理寺狱,李义府听说这女人长得美,便垂涎三尺,竟然叫大理寺丞毕正义徇情枉法,把这女犯放出来,好纳为妾。
大理寺是古代的“最高法院”,丞是具体办事的从六品小公务员。毕正义官太小,不敢不听命,更不敢讲什么“正义”。
关陇一派得知这消息,哪里肯放过他!大理寺卿(从三品)段宝玄立刻将此事上奏。高宗让给事中刘仁轨等人去审理,毕正义也被下狱。李义府害怕事情泄露,竟然逼毕正义在狱中自杀。
这个丑就丢大了,估计武则天也是火冒三丈;但用人之际,不能计较太多,孟尝君、曹操就是榜样。下属私德有亏,无碍大局。也许是她跟高宗吹了风,高宗便不打算处理李义府。反正毕正义已死,死无对证,且纳女犯为妾并未成为事实。放一马,也不是不可。
然而侍御史王义方不服,认为不可如此草草,他上奏弹劾李义府“擅杀六品寺丞,罪不可恕”。他还指出,如若放纵,今后生杀之柄将不决于皇上。
高宗此时已经铁了心要维护李义府,他撇开这个话头不提,反而责备王义方“毁辱大臣,言辞不逊”,将他贬为莱州司户(掌户籍、赋税的小官)。
软弱的君主也有不讲理的时候啊!高宗从这个时候起,施政上已开始有了明显的“武氏风格”。
这个反击武氏阵营的好机会,长孙无忌、韩瑗并没有加以利用。他们仍然保持沉默。后世史家认为,长孙集团这一阶段的应对策略极为不妥,是“前不应当示强,后不应当示弱”。此时再软弱,也没有回身余地了,不如绝地一搏反而有再生的可能。
武则天这边却是进行得有板有眼,对长孙集团的剿灭行动已悄悄开始!
按照武则天的计划,先实施的是外围行动。把长孙无忌的亲信一个个调离京城外放。太常寺卿、驸马都尉高履行,被派到益州(今四川成都一带)大都督府任长史;工部尚书长孙祥,被派到荆州大都督府为长史。从表面看,这两位部长级人物虽然外放,但所任的职务也非常重要。这两个州,是天下显要州郡,都督是由亲王在京城遥领,不实际到任,那么副职长史就是实际上的州官,权力很大。
然而,这两个人不是别人,一个是长孙无忌的表兄弟,一个是他的堂兄弟。这一步棋,天下人都看明白了:是未演“定军山”,先演“断臂山”,砍了你的左右手再说!
长孙无忌此时倒还沉得住气。他自武则天封后以来,一肚子的怨恨,索性不去上朝了,在家编纂《武德贞观二朝史》,以静制动——反正我是皇帝的舅舅,还能吃了我不成?
统帅隐身于后,避开风险,以免中军动摇。而在前台做困兽之斗的,是韩瑗、来济。
此时,褚遂良外贬已有一年多,侍中韩瑗上奏,想说服皇帝把褚遂良召回,以恢复关陇一派的元气。他奏道:“朝廷贬谪贤良之臣,向为风气败坏之兆。遂良体国忘家,乃国之老臣,无闻罪状,即遭贬谪,内外、百姓无不叹惋。遂良虽有迕君之罪,然颠沛经年,陛下何不怜而赦之乎?”
高宗此时情绪还好,平静地说:“遂良之情,朕亦知之。然其悖戾好犯上,故而责之。卿何必言重?”
韩瑗、来济见高宗的话有所松动,便慨然力争:“遂良乃社稷忠臣,为谗谀之人诋毁。陛下无辜弃逐旧臣,恐非国家之福。”
高宗听这话说得无礼,脸色就有些不好。
韩瑗却不察言观色,一时失口,竟然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臣不愿见唐室之衰亡也!”
高宗闻言,勃然变色,吼道:“你下去!”
朝议时,武则天在帘后,但始终未出一声。她观察得很细,心中已然有数。
韩瑗退下后,立刻上本辞官,但高宗不准。
显庆二年(657)闰正月,高宗带着武后行幸洛阳宫,在这里住了下来,并于当年年底宣布将洛阳定为东都。后世有史家说,因武则天在长安宫中常见王皇后、萧淑妃的鬼魂作祟,故有此避祟之举。而实际上,是因为唐疆土已比前朝有所扩大,政治中心南移也是为便于统治。
到了三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关陇一派建议高宗,把褚遂良从潭州(今湖南长沙)调到更远的桂州(今广西桂林)任都督,这也可能是为了让他再远离政治中心一些以避祸。
关陇一派恢复声势基本是无望了,与此相对,拥武一派却在一路猛进。9天后,李义府被提升为中书令。中书省是国家的政务中枢,在唐代也一度有西台、凤阁、紫薇省之称。中书令则是中书省的主官,正二品,是辅佐皇帝执大政的国家重臣。
这个安排,预示着终局一击就要来临!
果然,到了当年七月,许敬宗、李义府秉承武后意旨,突然诬奏:“韩瑗、来济潜谋不轨,与褚遂良朋党为奸,密谋叛乱。因桂州为用武之地,故改授遂良为桂州都督,意在引为外援。”
几个宰相要谋反?荒唐,但也不是没可能啊!
高宗是经不起吓的,闻奏大惊,也不管有没有证据,立刻贬韩瑗为振州(今海南三亚)刺史,来济贬为台州(今浙江临海)刺史,并终身不许入朝。
褚遂良更是问题的核心,又被贬到爱州(今越南清化)为刺史。王皇后的舅舅柳奭虽然已是死老虎,早就贬到荣州(今四川荣县)了,这次也受牵连,又贬到象州(今广西)为刺史。
至此,关陇集团瓦解。
大唐南疆的化外荒僻地,忽然多了一批宰相级别的刺史。
褚遂良这一贬,给贬到如今的外国地面去了,心情恶劣可想而知。他左思右想,再无扳回局面的可能,当初的倔强劲儿早已消失,只有上表乞怜。他说:自己当初是有功于陛下的,曾反对李泰为太子,与无忌等四人定策,要立陛下。先帝临终时,臣独与无忌二人受遗诏,陛下当时哀恸,臣曾加以宽慰,陛下手抱臣颈。臣与无忌立刻奉陛下还京,处理大事,致使内外安宁。臣力小任重,动辄得罪,今成蝼蚁微贱之躯,乞陛下哀怜!(见《新唐书》)
表上去之后,高宗不理。
这表章写得字字血泪,情动于中。按理说,高宗不可能不被打动。之所以没反应,据《新唐书》推断,是“牵于武后”——被老婆管住了。
政治不讲感情,高宗的冷漠给褚遂良的身心打击很大。第二年,就在越之南郁郁而终,时年60岁。
褚遂良这个人,是个功过参半的人物。他是贞观元老,办事干练,为大唐的兴盛立过大功;又是著名的书法家,博闻广识,说是一代人杰也不为过。但在另一方面,此人又并无甚高明见解,思想迂腐。私德上也有一些问题,比如曾经强占民田,为人所诟病。尤其在太宗末期陷害前宰相刘洎,导致刘洎被太宗冤杀,是他抹不掉的一大政治污点。
这正是,现在人家拿来攻子之盾的,都是子之矛。
许敬宗因诬告了这帮贞观老臣,四天之后,就升了侍中,成了正宰相,顶替了韩瑗的位置。现在,武则天在门下省有许敬宗、中书省有李义府,高宗的圣旨再不会受到阻挠了,政务上的事情顺手得多了。
许敬宗、李义府这两个人,为人谄谀,行事诡诈,以株连功臣而发迹,人多有不齿。武则天在开辟政治通道时,起用了这两个人,使她后来很难洗清名誉。尤其在后人的眼中,形成了她专用卑鄙小人的印象,多少掩盖了她后来在用人方面的公平与明智。
最先投靠的许敬宗,当时名声就极臭。隋末江都兵变之际,其父许善心遇害。许敬宗不敢营救,反而在乱兵面前跪地求饶,才活了一条命。此事传出后,为天下所耻笑。
李义府更是个无赖小人。高宗和武后信任他,他就狂了,卖官鬻爵,大捞黑钱,把老妈、妻子、儿子、女婿都发动起来收钱,到他家走门路的人不绝于途。
闹到后来,连高宗都看不过眼了,把李义府叫去劝诫:“听说你儿子、女婿皆不谨慎,多有罪过。我亦为你掩盖,未对你讲,你可好好劝告,勿令如此。”李义府勃然变色,颈腮发红,稍后反问:“谁向陛下道此?”高宗说:“只要我说得对,何须问我如何得知?”李义府拒不认错,缓步而去,高宗居然也容忍了。
中书令杜正伦是李义府的同僚,资格比李义府老,看不惯这个新贵穷凶极恶的样子,李就衔恨在心。两人在高宗面前互相攻击,高宗一气,就把杜正伦贬为横州(今广西横县)刺史,把李义府打发到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当刺史。
吏部尚书唐临是长孙一派的人,他见李义府被贬出中央了,大为兴奋,想趁机扳回局面。他把素与李义府有怨的张伦调为剑南道(今四川、云南一带)巡察使,准备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耻的李义府。
唐临还保奏与来济关系不错的许炜为江南道巡察使,以保护被贬在台州的来济,等待将来翻身的机会。
武则天当然知道李义府不成器,但“革命”大业初起,好人不愿意参加,不用这混蛋用谁?于是对李义府施以援手,决不给关陇一派以喘息之机。她对高宗说:“唐临弄权,私自选人授官,朝中对此多有烦言。不罢此人,朝廷将蒙尘。”
高宗相信了这话,立刻贬了唐临的官,断了关陇一派最后的幻想。不久唐临就死在了潮州刺史任上。武则天接着又提议,让许敬宗代李义府为中书令,另派大理寺卿辛茂将兼任侍中。
到显庆四年(659)四月,武则天的人事安排全部到位,宰相队伍差不多全换成了自己人,关陇一派仅剩下长孙无忌孤家寡人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