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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皇后废立之争白热化

一个看准时机趁势而起的小人物,掀动了永徽末年的政坛波澜。

他叫李义府,也是一个闻名于当时的好笔杆子。他是瀛州饶阳(今河北饶阳)人,出身寒微,擅长文字。当年有人把他推荐给太宗,太宗要考考他的才学,即令他赋诗,他援笔立成,内有“上林许多树,不借一枝栖”之句。太宗呵呵大笑,曰:“吾将全树与汝,岂唯一枝?”

他在贞观重臣刘洎、马周的推荐下,连任监察御史、太子舍人,算是李治一系的旧人马。到了高宗时代,水涨船高,升为中书舍人,成为草拟圣旨的圣手书生。其文名与中书令来济不相上下,时人并称“来李”。

但是他的后台刘洎,在贞观末年遭褚遂良诬陷而被赐死,马周也病死。所以在高宗时期,李义府的官位虽然升了,长孙一派却老压着他,没实权也就没有什么安全感。

李义府为人阴柔,面常带笑,内心却颇狭隘猜忌,人送外号“李猫”。这著名的“李义府之笑”却打动不了阅人多矣的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对他心甚厌之,准备把他贬为壁州刺史。壁州在今天四川的通江县,山高水远,是唐代的“老少边穷”地区了。

这消息被李义府提前获悉,不由得惊慌失措,只好问计于同僚王德俭。

王德俭是许敬宗的外甥,从许敬宗那里多少知道些宫廷内幕,便怂恿李义府道:“皇上欲立武昭仪为后,直恐宰相掣肘而已。君何不出面建言,富贵立至!”

哦?这倒是!

就在说话的当夜,李义府代王德俭在中书省值宿,越想越是个好机会。于是说干就干,趁夜将表写好,天一亮就递了上去。他在表中声称:请废王皇后、立武昭仪,以应兆民之心。

高宗见了这表,喜出望外,马上把他唤来面谈,赐给珠宝一斗以资鼓励,原拟贬他职的敕令也作废了。武则天也大悦,派遣密使前去勉励了这个小秘书一番。

两人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废后一事,到现在都还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本想通过暗箱操作,以减轻舆论压力,但长孙无忌又臭又硬,就是不同意。这事情竟然就卡壳了。

李义府是第一个把这事公开挑明的朝官,这表示废后也是有人拥护的。话一旦可以公开说出,局面就会有松动的希望。

为了嘉奖他的首倡之功,不久,高宗就把他提拔为中书省的副职长官——侍郎,正式进入了中枢,由小臣翻为大臣。前几天对于贬窜巴山蜀水的忧虑,一天散尽!

“李猫”的这一声叫,石破天惊,朝中立刻就有响应的,呼啦啦冒出了一大批敢蹚浑水的激进派。

长孙无忌精心构筑了近七年的权威堤坝,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有了李义府劝进而升官的榜样,出头“申劝”的人就多了起来,慢慢地聚集起了一批力量,他们是许敬宗、崔义玄、王德俭、侯善业、袁公瑜等。这批人的身份,多为寒族出身的小臣,成了武则天图谋“大业”的第一批功臣。

废后的舆论渐渐公开化,长安县令裴行俭听到,认为是国家之祸端,便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私下议论此事。裴行俭是将门之后,多才且擅草书,当年正值年轻气盛。他们几人的行为被大理寺丞袁公瑜探知,便告诉了武则天之母杨氏。不久,裴行俭就被贬到西州任都督府长史去了。这一脚,可就把他给踹远了——西州在今天的新疆吐鲁番。

武则天,已经开始向不可一世的长孙派挑战了!

永徽六年(655)九月初一,是个可资纪念的日子,高宗和武则天酝酿了许久的摊牌行动,就在这一天退朝之后正式展开。

当天,许敬宗被任命为礼部尚书。这是摊牌行动前的先声夺人之举。

退朝后,高宗传出话来,要在内殿召集部分宰相议事。名单是: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左仆射于志宁、右仆射褚遂良。这里面,没有地位相当的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和崔敦礼。前两位,就是曾明确反对封武则天为“宸妃”的那两个。

所议何事?退朝后正在门下省政事堂里议事的七大宰相议论纷纷。

首先大家肯定:“当是与昭仪事有关。”

有人便提议:“长孙太尉当先言之。”意思是说,等会儿在议废立事时,长孙应该先表态。

然而褚遂良不同意,他说:“太尉是今上之舅,议事若有不如上意,则使今上有怒舅之名,不可。”

于是有人再提议:“英公李勣,上之所重,当先言之。”

褚遂良还是不同意:“司空乃国之元勋,若有不如意,使上有责功臣之名,不可。遂良是奉遗诏的顾命之臣,若不尽愚忠,他日何以于地下见先帝?”(《唐会要》)

褚遂良这是想要自己来打先锋。这一决定,注定了他后来的悲剧命运。

众人就这么商定了,要与皇帝死扛到底!唯有李勣不是关陇一伙的,因此没有表态。

等到众人来到御前,高宗见气氛严肃,忽然感到难以启齿,对着长孙无忌凝视良久,才鼓足勇气说:“莫大之罪,以绝嗣为重。今皇后无嗣,昭仪有子,今欲立为皇后,卿等以为如何?”

褚遂良早有思想准备,随即朗声道:“皇后出自名门,先朝所娶,无愧妇德。先帝病重时,执陛下手以语臣:‘我好儿、好新妇今将付卿。’陛下也曾听到,言犹在耳。皇后无过,恐不可废!今不敢违先帝之命。”

这是对高宗的当头一棒,首先搬出先帝来压压你的气势!

高宗要休正妻,多少有点儿理亏,因此底气也确实不大足。随后他提出反驳,说可以根据《唐律疏议》中的“七出”原则来执行。所谓“七出”,是指中国古代丈夫休妻的七种理由,即:不孝顺父母、无子、淫乱、嫉妒、恶疾、口多言、窃盗。这七大原则,早在汉代就有。

但是高宗没有大臣们精通法律。因为《唐律》中还有所谓“三不出”原则,也就是有三种情况丈夫不能出妻。一、妻曾为公婆持三年之丧,不能出;二、娶时男方贫贱,后来富贵,不能出;三、有所娶而无所归(即娘家已无人),不能出。这也是汉代起就有的规矩。

王皇后的情况,起码符合“三不出”的前两条。

褚遂良当即以“三不出”来应对你那个“七出”。

长孙无忌早就有态度,当场虽没发话,但沉默也是态度。

高宗大不高兴,只好宣布散会。

对这一情节,史学家雷家骥先生发现了一个破绽,就是高宗并没有把“杀昭仪女”和“厌胜”作为王皇后的罪状,可见这两件事应该是没有实证的。(见雷家骥《武则天传》)

这不算完,次日下朝后,高宗再次召集宰相开了第二次会。李勣借口有病,躲了。

高宗又提起话头,问大家意见。于志宁首鼠两端,看看皇帝,又看看长孙无忌,不发一言。褚遂良仍以前言相对,高宗不听。

褚遂良急了,声色俱厉道:“陛下若必别立皇后,请选天下大族。武昭仪昔事先帝,众所共知,陛下岂可掩天下人耳目?今若复立为皇后,岂不遗讥后世?陛下若亏人子之道,自招不善之名,败乱之端,自此始也!今臣迕圣颜,罪当万死,倘得不负先帝,则甘从鼎镬!”——这是说,我不能辜负先帝,不允许让他的小老婆做你的老婆,你就是把我烹了我也不答应!

这是揭了高宗的老底,高宗一时无语,面色尴尬。

褚遂良还不罢休,把大臣上朝拿在手上的笏板往台阶上一放,道:“还陛下此笏,乞放归田里!”说完,他解下头巾,伏地叩头至流血。

高宗也来了火,喝令来人,把他拉出去。

武则天一直在帘后观战,终于也按捺不住,大声道:“何不扑杀此獠!”

强人性格,一语即见!

在此危急形势下,长孙无忌连忙阻止道:“遂良顾命先朝,有罪不可加刑!”(见《资治通鉴》《唐新语》)

太尉大人的这一句话,才算把局面暂时稳住。此时有太监上来,将血流满面的褚遂良带出去了。

协商会开不成了。没参加会议的侍中韩瑗,这时恰好有事进来奏报,便借机流泪谏道:“皇后是陛下在当太子时,由先帝选定,今无过错,却要废黜,四海之士,谁不惶然?且国家若屡有废立,非长久之术,愿陛下为社稷考虑!”

高宗仍然不听。

九月初三,韩瑗又为此事进谏,悲泣不能自胜。高宗听得烦了,大怒,急令人把他带出去。

长孙无忌集团知道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此时若不奋身一搏,则全线崩溃。于是韩瑗被带出来后,又上了一疏,来济也在同时有密表上奏。两宰相的观点相当一致,他们在原来的立场上略做退让,只说选择皇后要慎重,武则天身份不正,资质不够,恐怕对国家会有不利后果。还用了妲己、褒姒、西施、赵飞燕来加以影射,分明就是将武则天指为红颜祸水!慷慨陈词,言之凿凿。总之就是认为选了这个女人为后,国将不国,指日可待!

老臣们的态度如此顽强,这让高宗在盛怒之下,也不禁心生踌躇。国家政权的运作,至今还在这批贞观老臣的掌控之下,对方固若金汤,他作为新君,要是真的掰了脸,能有多大的胜算?

高宗为此而甚感沮丧,差一点儿就要放弃立武则天为后的打算了。

但就在此时,元勋李勣的一句话,起了一语定乾坤的作用。

总攻未果,高宗和武则天都很郁闷,忽然想到李勣称病不朝,其中是否大有深意?于是,第二天高宗密召李勣入见。

面对这几乎是唯一可信赖的开国老臣,高宗自然而然就向他袒露了心曲:“易后之事,遂良固执不从。遂良既是顾命大臣,事若不可,当止乎?”这是在探询,事情是不是应该停下来?

李勣对双方的态势、实力和意图,都了然于心,只轻轻松松说了一句:“此是陛下家事,何须更问外人?”(《唐会要》)

快哉!人真是不点拨不透啊。高宗精神为之一振,明白了:

——必须将废后进行到底。

刚刚荣升尚书的许敬宗,此时也勇气大增,居然几次跑到太尉府中劝说长孙无忌回头是岸。终于把长孙无忌说恼,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许敬宗见硬攻不成,就在朝中散布舆论,说:“田舍翁积得十斛麦,尚欲换却老旧妇,况天子富有四海,立一皇后,有何不可?”

武则天闻言,也颇为振奋,叫左右把许敬宗此话去说给高宗听,让高宗知道废后行动并不孤立。有了臣下支持,高宗胆量愈壮,没几天就下诏,把褚遂良一脚踢到潭州(今湖南长沙)当都督去了。

长孙派折损一大将,人人心里都明白,改立皇后的事已难以扭转了。

九月初的这三天决战,以武则天大获全胜而收束。她此时的力量已不可小瞧,不单是一个最高权威站在她身后,外朝内廷处处有她的眼线;庶族官员中有不怕当出头鸟的斗狠之士,元老之臣中有李勣表态力挺。整个拥武阵营人数虽少,但有皇权做后盾,前景乐观,气势相当高昂。

反观长孙一派,虽位高权重、经营多年,但目前正处于逆势,且因专横导致众臣离心,无法一呼百应。他们固然是在极力维护贞观政治遗产,其心不二,但由于永徽以来的政坛夹杂了他们太多的私货,贞观时的清明政治已退化为单纯利益格局,因此在反废后的抗争中,无法举起令人信服的正义旗帜。没有正义做号召,没有群臣的道义支持,在皇权与相权的决战中,他们转瞬间就有可能从巨人变为土偶。

永徽六年(655)十月十二日,盖子终于揭开,高宗下诏正式废后:“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配岭南。”王皇后父亲王仁祐的所有尊号同时除去。所幸老头儿已死,才得以免去一场屈辱。

接下来的五天,皇后位置出现了真空。

问这宝座为谁而留?

武则天的脸上正有着世间最甜美的笑容。

这位少妇,明天就要母仪天下了。她在这一年,不过才31岁。而此时距她迈出感业寺大门的那一天,也不过才四年。

王皇后、萧淑妃在四年前还是全唐朝最尊贵的女人,一个跟斗栽下来,竟成了阴谋“鸩毒”皇帝的罪人。高宗的这道废后诏大概是在盛怒之下草就的,为了堵住长孙一派的嘴,索性把问题说得严重,以使之没有反复的余地。

“厌胜”或有,“鸩毒”何辜?

两个紧紧依附于皇帝才得以享尽尊贵的女人,有什么理由谋害皇帝?政治的逻辑,有时真的就是不讲逻辑。

失败者的身家性命,永远是成功者的垫脚石。

王皇后与萧淑妃接到诏书后,如雷轰顶,相对而泣。争宠争出了滔天大祸,此时还有什么话说?紧接着,两人就被置于别院,形同禁闭。外家的亲属,原来鸡犬升天的,现在一切都被剥夺,只待踏上漫漫的流放路。

这时他们才会有几分清醒:由裙带而来的显赫荣华,老天把它收走也很容易!

大局已定。百官们知道时代变了,纷纷上表顺应潮流,请立昭仪为皇后。

高宗于是做出顺应民意的样子,于十月十九日下诏,称: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立武昭仪为皇后诏》)

这当然是一篇神圣的谎言。

武则天的出身门第平平,不过就是本朝新贵,何以就成了人杰地灵的显赫家族?太宗时期一个默默无闻的低级妃嫔,何以就成了宫女而且是道德榜样?本是先帝病榻边两人就已定情,何以成了太宗的慷慨赏赐?

先帝的老婆如何成了自己的老婆?就这么寥寥几字,给说通了!

要骗别人,先骗好自己再说。

两天后,高宗又按例大赦天下。武则天在此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显出她非同一般的城府与老辣。她上表说:“陛下前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廷争,此既事之极难,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

要求奖赏政治对手?这是何意?

高宗看了,心里有数,把这表章拿给韩瑗和来济观看。

韩瑗、来济是何等人物,立刻就看懂了:这哪里是请求表彰他们,分明是炫耀,是示威,是警告——这笔账,早晚要算!看罢,韩瑗、来济忧惧不已,屡请辞职。

高宗当然不许,在这个时候,他并不想有太大的政治动荡,只让你们知道厉害就好。

到十一月初一日,一切准备就绪,武则天也出宫,回武氏宅邸暂住。太极宫和武宅两处都张灯结彩——皇帝要迎亲了。

这一套手续,跟老百姓娶媳妇也差不多,只不过极其隆重。高宗派了李勣、于志宁为正副使,乘车持节,带领仪仗,煞有介事地来到武宅,举行了“求婚”和册封仪式。

武则天仪态万方,正是天下第一新娘的模样。司仪宫人为她戴好首饰、穿上凤袍,面北而立。双方人员经过一系列烦琐的程序,由武氏一方的人接过皇后任命书和皇后大印。武则天遥向宫中拜谢,然后升座,接受宫女、太监们的祝贺。礼毕,她就随着两位婚礼大使,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宫。

百官则在肃义门齐集,朝见新皇后。百官朝见皇后,这是本朝开国以来所未有的典礼,自这一次创新起,竟然成为惯例。妇女地位,因之大大提高!

这是一次极有分量的政治秀,使得百官对新皇后的威严印象深刻。

女人地位上升,就要先挫一挫男人们的锐气。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再没见有什么企图阻挡巨流的石头滚出来。

武则天神态怡然,俯看伏地跪拜的群臣,大约是抑制不住心潮激荡——

男尊乎?女卑乎?不一定吧。从大唐永徽年间起,事情可能要有变化了。各位,你们就请看仔细了! UUBpFTJMo3JMQlV5/vOyny5mSsjwI5sGFteTTY1AQvwjufoWr0FgC/gzkmc/xI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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