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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废后暗流遭到顽强抵制

高宗登位之初的年号“永徽”,据说在古汉语里有永远美好之意。但是这层意思,在武则天那里也许是有,而在王皇后那里就是讽刺了。

高宗起了废后之念,宫中的气氛就大不一样了,稍敏感一点儿的人都能感觉出来。王皇后这下见识了武昭仪的厉害,萧淑妃大不了缠住皇帝不放,而武昭仪则往往主动出击。其不按照牌理出牌的路数,令王皇后晕头转向。

永徽六年(655)的八月间,处于劣势中的王皇后又出昏招。她因“惧不自安”,也就是害怕武则天动摇她的皇后地位,便与母亲魏国夫人柳氏秘商,求巫婆施用“厌胜”之术。

“厌胜”之术,也叫“巫蛊”,是一种以诅咒害人的巫术。这在科学昌明的今天,只是小儿科的迷信手法,但历来在宫中搞政治的却不断有人尝试。民间人家搞争风吃醋的妇女,也爱用此法。具体做法是,用纸人、草人、木偶、泥俑、铜像乃至玉人,作为被施术者的替身,刻写其姓名或生辰八字,或者把被施术者的衣物、毛发乃至指甲,埋入土中或以针钉相刺,巫师再来画符念咒一番。据说被施术者就会有感应,心智昏迷,直至发狂,甚或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不是中原地区的老传统,据说起源于胡人的萨满之术。

历来在宫中搞这个东西,都是大忌,惹出大乱子的例子不少。汉武帝征和元年(前92)爆发的“巫蛊案”,就曾杀掉数万人,逼得太子造反,长安城里血流成河。

王皇后铤而走险,却又搞得事机不密,“事发,帝大怒,断柳氏不许入宫”(《旧唐书·列传·后妃上·高宗废后王氏》)。

老妈因为这事被撵走了,舅舅也跟着倒了霉。在此前一年,宰相之一的柳奭因为外甥女失宠而不自安,请求罢相获得批准,仅任吏部尚书。现在,又丢了尚书的官,给贬到遂州(今四川遂宁市)去任刺史,走到中途,又贬到更远的荣州(今四川荣县)去了。

这事是谁告发的?《旧唐书》里没提。后来司马光等人不相信王皇后能昏到这个程度,便说是武则天诬陷。千年疑案,今天很难搞清楚了。但武则天在其中起了某种作用,是可信的。

出了这样的事,废后问题也就公开化了。后宫的问题成了政治问题。

高宗准备废后的想法,立刻引起两大政治势力的对峙。站在保卫王皇后一边的,是以长孙无忌为核心的贞观元老,他们这一伙,是关陇集团——士族官员的代表。一方面,他们是在忠实执行唐太宗的临终嘱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另一方,阵容没这么整齐,倒像是散兵游勇,但不乏机智之人。其中只有一个有分量的,那就是李勣。李勣是曹州离狐(今山东东明县)人。他本姓徐,也就是《说唐演义全传》里大名鼎鼎的徐茂公。该人是土豪出身的草头王,隋末投了农民起义的瓦岗军,瓦岗军垮了后,他率部下降唐,受到高祖、太宗两代皇帝的器重,是“凌烟阁二十四名臣”之一。

因这一伙反王皇后派是以李勣为头儿,所以有今人称他们为山东集团,代表的是庶族官员。他们最恨长孙无忌的专权,要为自己争利益、争发言权。就拿李勣来说,堂堂的开国名将,却因为出身寒微,不得不对长孙无忌退避三舍,只挂了一个空衔,不问政事。他当然有想法。

长孙无忌确实霸道,因为他有那个资格。他出身鲜卑贵族,家族原姓拓跋氏,自幼就和太宗是朋友。在“玄武门之变”中,他力主发难,把太宗推上了帝位。在太宗时期曾一度独揽相权,又是拥立晋王李治为太子的发起人。两代皇帝之所以能当上皇帝,都有他的助力,他能不牛吗?

就在柳奭被罢相之后不久,高宗曾召集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开会,感慨道:“贞观时,五品以上论事的,终日不绝。今日怎会无事?众卿为何都不说话?”从中可以看出,五年无人敢于上书言事,这些顾命元老是何等专制了!

这个专制,高宗要打破,武则天要打破,李勣与其他不是贵族出身的官员也都憋着劲儿要打破!

王皇后这个冤大头,就成了他们的发起攻击的突破口。女人争宠,就这样成了严肃的政治问题。

武则天现在的目标已经很清晰:她要扳倒王皇后,取而代之。这倒不完全是野心越来越大,而是倘不如此,“惧不自安”的就该是她自己了——王皇后开门延敌是她愚蠢;我要是做了东郭先生,那就是我愚蠢了。

她知道,这个问题的彻底解决,不能靠什么女人魅力,而是要靠“政治解决”。

参与政事、物色羽翼,就是她在这一时期不动声色干的两件事。高宗被贞观老臣牵制得太苦,她就鼓励高宗树威。皇帝嘛,就要像个皇帝样!

这是从更深的层次抓住了男人的心。高宗对武则天“亦母亦姊”的依赖感,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此刻,有一个关键人物浮出了水面,为武则天所瞩目。她要图大事,太需要这样的人才了。

郑州刺史许敬宗,上表请求告退。高宗对这份辞职书拿不准主意,就来征求武则天的意见。由此,武则天注意到了这个人。

许敬宗也是士族出身,但他不是关陇一派,而是杭州新城(今浙江富阳市)人。祖上是“南渡衣冠”,世代在南朝做官。许敬宗本人是个好笔杆子,太宗未做皇帝时就久闻其名,把他召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与房玄龄、杜如晦、于志宁、虞世南这样的大名人共事。贞观初年,任著作郎,参与了修国史。

在太宗时代,许敬宗还是太子李治的侍从——太子右庶子。在太宗征高丽、李治监国期间,曾经参与过中枢事宜。

他也算个老臣了,与高宗渊源又很深,是个宰相的材料。但是高宗即位后,他受关陇派的排挤,反而地位有所下降,仅仅是礼部尚书,与相位完全无缘。后来又因嫁女给南越部落首领冯盎之子时,收了人家太多的财贿而被弹劾,被贬到了郑州,心灰意懒。

他是高宗的亲信,这个告退的奏章,其实是以退为进,暗示皇帝:是否应该重新起用我啦!

对这个人,武则天主张施以援手。她给高宗提了个建议:将许敬宗调回京,引为左右,但仍然修他的国史,估计朝臣们对此议论就不会太大。

高宗觉得很好,就把许敬宗调了回来,安排得也不太显眼,只是个管理仪仗的官儿,兼管图书和修国史。事情办完,武则天派人跟许敬宗打了个招呼。许敬宗是老官僚,当然明白这是武昭仪在向他要人情。经过考虑,他做了回复,表示可以效忠。

许敬宗走出这一步,就算踏上了武则天的船。后世史家因为他的投靠,对他评价极差,《旧唐书·列传·许敬宗》说他“自掌知国史,记事阿曲”,不是个好史官。在他的传里,连他儿子许昂与他小老婆私通的事都记录进去了。

武则天此时已不是初入宫廷的天真小姑娘了,她对朝中各派的实力、诉求、优劣都了如指掌。抓住许敬宗这个人后,她觉得可以放心利用,就于永徽四年(653)秘密召见了他。这次密谈,武则天亮出了她的政治诉求,一是争夺后位,二是立自己儿子李弘为太子。

两件事,图谋都甚大。许敬宗毕竟老辣,只是劝武则天勿太心急,目前仍以网罗人才、收罗人心为主,伺机再动。他还特别劝武则天,要多看历代实录,知古而鉴今。

此后不久,房州刺史、驸马都尉房遗爱与妻子高阳公主谋反事发,长孙无忌在处理这件事上的一系列表现,更坚定了武则天要干预朝政的决心。

房遗爱是贞观宰相房玄龄之子,高阳公主是太宗的第十七女。这两人谋反,高阳公主是主谋,房遗爱是个没头脑的纨绔,跟着跑而已。

这高阳公主也是当今文艺题材关注的名人。她生性聪慧,备受太宗宠爱。由太宗做主,嫁给了房遗爱,但高阳公主对这个夫婿不感兴趣,夫妻关系不谐。后来高阳公主与会昌寺僧人、玄奘的高徒辩机有了私情。事发后,太宗大怒,下令将辩机腰斩。连带高阳公主的数十名侍女也全部被处死。后来高宗即位,高阳公主又犯老毛病,找僧人寻欢作乐。其中有三位僧道不安于本分,怂恿高阳公主造反。

事情就这么闹起来了。这夫妻俩联络了另外两个驸马都尉——薛万彻(高祖女儿丹阳公主之夫)、柴令武(太宗女儿巴陵公主之夫),密谋要推翻高宗,另立高宗的叔叔、荆王李元景为帝。

但一帮金枝玉叶,搞不成什么事。事情败露后,高宗命长孙无忌来收拾他们。

不过,这件事也有另外的说法。即所谓“谋反”完全是冤案,是长孙无忌为排除异己搞的一次政治大手术。

事发时,根本就没有什么谋反,只是房家自家的一桩家庭纠纷。此乃房遗爱两口子谋夺哥哥房遗直梁国公的爵位,他们夫妻俩在太宗时期就干过一回,被太宗责骂了一顿,现在又来生事,由高阳公主出面诬告房遗直对她“无礼”,究竟是不尊重还是有非礼行为,不得而知。

高宗对这事情也很头痛,就叫长孙无忌去处理。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当年与太子承乾争位的魏王李泰,也曾有一批支持者,房遗爱就是其中之一。长孙无忌没忘记这个旧账,加之对高阳公主的胡闹也十分厌恶,于是在审案子的时候朝向了另一个方向,审出了公主借僧人的占卜之术来揣测宫中的人事变动。

这个行为虽属不法,但还远够不上谋反之罪。长孙无忌却不管那个,立马坐实两人谋反。而且,李泰已经贬死,长孙无忌深恨当年怂恿李泰夺嫡的一班人,于是索性把案件扩大化,将当年李泰一党统统牵进来,把平日与自己及褚遂良不睦的人也捎带上一同搞死,这就扯出了三驸马拥立荆王李元景谋反案,成为永徽年间震惊朝野的第一大案。

除了这几个驸马公主外,倒霉的还大有人在,最冤的是太宗第七子、吴王李恪。李恪文武兼备,素孚众望,太宗曾有意立他为太子。这样一个人如果登了大位,那长孙无忌还能有什么戏唱?于是长孙表示激烈反对,太宗也只好作罢。

太宗死后,高宗封了李恪为司空,这是正一品的荣衔,此外还有实授的都督任命,看来是较为信任。长孙无忌看在眼里,害怕李恪得势以后会报复他,就一直在找机会打击李恪。恰好谋反案发生,就干脆一勺烩了吧。

被牵进来的无辜,还有江夏王李道宗等人。

高宗虽然相信有这个谋反案,但毕竟还是心肠软,念及叔叔和兄弟之情,提出能否免李元景、李恪之死。

罗织大狱还能讲这个?长孙无忌当然不肯松口,串通一些人几次上表说:“如若谋反不诛,如何惩后?”

此案审到第二年正月,有了结果。高宗拗不过长孙无忌,下诏将三个驸马砍了头,二王二公主也都赐死。

可怜房遗爱,身为太宗当年兵变五大功臣之一房玄龄的儿子,在狱中为求活命,违心地按长孙无忌的暗示,将吴王李恪诬攀进来,却仍是不免一死。

薛万彻至死也不能瞑目,临刑前叹息:未为国而死,却死于房遗爱。

吴王李恪就死之前则大骂:“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善良,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

太宗庶弟江夏王李道宗流放象州(在今广西),病死于途中。

一干人犯的家属,皆流放岭南,为官奴婢。

人头滚滚,哀声遍地。被翦除的这一帮,无不是皇亲国戚,影响巨大。长孙无忌制造的这一冤案,震慑了整个朝廷,他与褚遂良已形成无敌之势力。

威权震主,这其实已经犯了做人臣的大忌。但长孙无忌环视朝中,觉得并无危险,因为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对他们构成威胁。

造成这一畸形政局的责任,还在于太宗对身后的安排——强臣弱君。他是可以料到这一点的,但太宗实在是太不放心懦弱的李治了,宁肯把江山交给自己的大舅哥去照应,也不想留下一个各方势力均衡的班子。

但是,长孙无忌忘了一点:就算是再懦弱的人,也有他的尊严,何况是当今皇帝!

长孙无忌搞的这一套,武则天默察于心。她看出了他骨子里的残忍,也学到了他构陷政敌的招数。日后她在处置长孙无忌时,用的就是“其人之道”。后世许多史家都认为,这是长孙无忌株连无辜的报应。

武则天越想越感不寒而栗,于是开始频繁地同高宗议论朝政,为高宗点迷津,鼓励他一定要树起君主的权威来。

就在谋反案审结的同时,高宗方面也开始了平衡各派势力的动作。首先是封李勣为司空,让他与长孙无忌同为“三公”之尊。得到这一荣衔的人,唐朝开国以来寥寥无几,皆为皇帝最信任的人,这就是一个明白的信号。

第二年,也就是永徽五年(654)三月,又追赠已故武士彟等13人的官职,以示恩宠。而长孙无忌方面却一直陶醉在胜利之中,没大留神就同意了这个举措,稍后才发现不对。追赠武士彟与王皇后失宠,原来是有连带关系的!柳奭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大事不好,便自请罢相以求自保的。

高宗与武则天在这一时期配合得相当默契。高宗已然铁了心要废王皇后,把武昭仪扶上去。追赠武士彟只不过是第一步。紧接着,他们就考虑:由昭仪而皇后,中间还差了一格,不十分便当。于是高宗就提出,在“四妃”之外,再封武则天为“宸妃”。

唐有制度,四妃为贵、淑、德、贤,本无宸妃名号。四妃位置已满,再加一个编外的,显然是权宜之计。

但是这一提议,遭到门下、中书两省首长——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的反对,他们以为“妃嫔有数,今立别号,不可”(《新唐书·本纪·则天皇后 中宗》),不要因此乱了大唐的规矩。

反对的人很有地位,反对的理由也很有力。高宗不能霸王硬上弓,只好放弃了。

谋封宸妃无果,高宗和武则天也没了办法,想想,干脆直截了当去向长孙无忌行贿说情。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皇帝向大臣行贿的案例之一。

高宗与武则天乘坐便辇,专程来到崇德坊长孙府。长孙一见,连忙置酒招待,双方畅饮尽欢。席间,在武则天的提议下,高宗又当场封了长孙宠姬生的三个幼子为朝散大夫。这是个散官衔,没有实职,是从五品。一般唐代授予散官衔,起封点都很低,就是国公的儿子荫封也仅能从正六品封起。这三个黄口小儿一下就当了从五品的官,显然是高宗刻意笼络。就连封官的对象也都别有深意——我特别给你的小老婆面子。

然后,高宗不经意地在酒席间提起:“皇后无子,又无后德,何如?”

长孙无忌收了礼,也谢了封荫之恩,但就是避而不答。一场假惺惺的感情酒席最终不欢而散。

高宗在这以后,又秘密遣使给长孙无忌送去金银、珠宝各一车,绸缎十车,作为贿赂,但仍换不来长孙的一个承诺。

武则天忍住性子,又叫母亲杨氏亲往长孙府,多次请求,长孙无忌还是坚不吐口。

这一来,高宗和武则天面子挂不住了!这个顽固的石头,不搬掉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一个关键人物浮出水面,抖着胆子,把废后立武的事从地下搬到了地上,让局面转眼间柳暗花明! XmHzffUDsB1K7BXLD3PTPBxcHPXsAzncgohEA46RCdePE6/gL19z7rcX1trJto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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