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虽然聪明过人,又深藏不露,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多虑,早点将心中所想告诉太子,也许有许多事情并不会发生。
这一天,御史来到城父,将书信交给子胥兄弟二人。伍尚果然十分高兴,而子胥却顿生疑窦。伍尚对他说:“大王要给咱们封侯,兄弟为何还不高兴呢?”
“咱兄弟二人只是随父镇守城父,并未建立过大功,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看咱还是不受封为好。”子胥说。
“兄弟此言太过了,想必大王认为咱父亲辅助太子有功,但年岁已大,不便受封,便把机会给了咱俩。”
“即使如此,父亲也该在信中讲明,为何只匆匆一句?再看字迹也歪歪扭扭,这不像父亲平日的字体。”
伍尚重新看了一遍书信,说:“也许是父亲一时高兴所致。”
“不对,父亲不是贪图官禄之人,假如真有此事,也不会乐得忘乎所以,想必是出了什么事。”子胥一边说一边又问御史。御史临来之前已受了费无极的贿赂,所以躲躲闪闪不说实情。子胥不由更加怀疑,只好对伍尚说:“想必父亲已有了不测,不得已才写了这信。”
伍尚哈哈大笑,说:“兄弟聪明得过分了,这都是你的臆测!”
子胥找不出证据来,便不再辩解,但料定此去凶多吉少,只好对伍尚说:“哥哥,我不喜欢做官,对封侯之事不感兴趣,我不回朝。”
伍尚说:“你虽然对官职没有兴趣,但不可不遵父命。”
子胥果断地说:“请哥哥代我请罪!”
御史见伍子胥断然不去,也不敢多嘴,唯恐露了马脚,反而丢了性命。
当夜,伍尚一夜未睡,反复琢磨子胥的话,觉得也有道理,但又想:假如父亲真有不测,做儿子的更应回去,否则心里更不踏实,这也算是为人子的本分。子胥不走,就由他去吧,若真应了他的话,日后伍家也留下了根苗。伍尚想着想着天就亮了,便打点行装,与子胥告别,离城父而去。
伍尚走后,御史又把密诏交给奋扬,奋扬一惊,半晌没有吱声。想想平王的无道和暴虐,真是可恨;想想与太子相处几年的情分,真不忍动手。奋扬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御史见奋扬对杀太子之事犹豫不决,再加上伍子胥早有疑虑,唯恐他转过弯来拿自己是问,所以赶紧偷偷溜走了。
伍子胥送大哥伍尚走后,心里越想越不对劲,便到处找御史,想问个究竟。他见太子处没有,又来到奋扬处。奋扬一见子胥,便把密诏之事告诉了子胥,子胥忙问:“杀太子之名是什么?”
“谋反。”
伍子胥一听这二字,便明白了一切,料定父亲的书信确实是被人所逼才写的,虽然后悔自己没有劝住哥哥,但事已至此,只能等等消息再说了。
伍子胥虽有疑虑,但毕竟涉世不深,绝不会想到父亲已惨遭杀戮,而是一心想着如何搭救太子。事已至此,子胥和奋扬只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太子芈建。芈建听后,半晌不曾说话,继而一阵哈哈大笑,却让人觉得那么悲凉。他看看子齐,于齐早吓得面如土色。再看看儿子公子胜,又一阵酸楚。于是便无可奈何地说:“谁知父王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有等死了!”
奋扬跪下叩拜说:“太子,我宁可去死,也决不杀太子!”
太子芈建方寸大乱,只是哭泣。
伍子胥说:“我已想好,太子应赶快逃走,先保住性命再说!”
太子芈建说:“我逃到哪里去呢?”
伍子胥说:“目前之计,只有投奔宋国。”
事情紧急,太子芈建只好同意了伍子胥的主意,带上妻儿投往宋国。
芈建走后,司马奋扬便命手下人将自己打入囚车,赶赴都城交旨。
城父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子胥感到格外悲凉。等了数日也不见父兄的消息,心中非常焦急。
司马奋扬坐着囚车刚到都城,便听说伍奢已跳油锅而死,伍尚也在前日受刖足之刑而死,奋扬一声长叹,知道自己也死到临头了。
奋扬被绑缚着上朝见驾,平王一愣,问他原因,奋扬说:“臣有罪!”
“何罪之有?”
“微臣放了太子。”
“你好大胆,为什么放了逆子?”楚平王大怒道。
奋扬说:“大王可还记得,微臣临去城父之时,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吗?”
“你快说!”楚王不耐烦地说。
“大王说‘事太子如事寡人’,臣不敢忘记大王的嘱托,如今让我杀太子,岂不等于杀大王吗?所以我放了太子,以我的命来抵太子之命。”奋扬这么一说,楚平王心中有所触动,反而消了气,便立即叫人给奋扬解去绑绳,说:“难得你对寡人的忠心,我不忍杀你,不过伍奢的次子伍员没有回朝,你立即回城父将他捉住杀了,算你戴罪立功。”
奋扬侥幸免去死罪,不敢在都城停留,急忙赶往城父,一路之上觉得车行得太慢,便派人骑快马迅速赶往城父,告诉伍子胥快快离开楚国。
这一天,伍子胥心中正等得焦急,刚想到城外看看,奋扬派的人便到了。来人气喘吁吁,一口气把事情讲完。伍子胥听后一言未发便昏了过去。韦氏夫人一听也悲痛欲绝,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过了一个时辰,子胥才醒过来,不由一声长叹,后悔自己优柔寡断,以致父兄惨死,真想回朝与平王以死相拼,杀了无道的君王,以解心头之恨。韦氏看出了子胥心意,忙说:“夫君一向遇事沉着,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更应冷静才是。伍家只剩你一个根苗,绝不能莽撞从事,一定要从长计议,只是我太拖累你了……”
韦氏说着,哽咽不止,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韦氏夫人八岁时便死了父母,其父临死前交给她一支竹签,上面有她的生辰,并告诉她:“我死后,你要在大路上等。若有人前来领你,你就把竹签交给他,以后你就是他家的人了。”父亲说完便咽了气。八岁的韦氏按照父亲的话,来到一条大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人看她,整整等了三天,韦氏饿得竟哭了起来。这时正巧伍奢路过,见她大哭,便问清了缘由,顿生怜悯之情,对韦氏说:“你把竹签给我吧,我领你走。”韦氏把竹签交给了伍奢,伍奢仔细一看,正面是她的生辰,再看反面,不由一惊,反面的生辰正是次子伍员的,便再问韦氏:“你父亲临死还说过什么没有?”
韦氏说:“他说谁领了我,我就是谁家的人。”
伍奢哈哈一笑,抱起韦氏就走,边走边说:“缘分!缘分!”
韦氏到了伍奢家中,伍奢暂时将她收作义女,因她比伍子胥还小两岁,所以称伍尚和伍员为哥哥。兄妹三人从小相处和睦,子胥与韦氏更加亲近。韦氏到了十五岁,长得花容月貌,情窦初开,已经懂得了娇羞,虽然与子胥仍以兄妹相称,但知道了竹签上的秘密之后,只要一见子胥,总是要心跳脸红。子胥自从知道了父亲要把韦氏许配于他的消息后,心中非常高兴。真是两小无猜,天作之合。
韦氏到了十八岁那年,伍奢选了良辰吉日,让子胥与韦氏拜堂成亲。夜晚明月当头,洞房之内一对新人正值青春年华,再加上彼此爱慕已久,免不了一夜卿卿我我。子胥发誓说:“我既娶了你,是天意,是缘分,一生决不再娶!”
韦氏听了心中自然非常甜蜜,想起自己可怜的身世,深有感触地说:“我本是薄命女子,幸亏伍太师当年救了我,又把一生托付于你,这是我的福分,妾生是伍家人,死做伍家鬼。”
从此,夫妻二人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婚后三年,韦氏仍未怀孕,她多次劝子胥再娶一房,子胥信守诺言,严词拒绝,韦氏自然对他更加敬重。
今日子胥一家遭此大难,韦氏万般伤悲,心想:“子胥乃大智大勇之人,日后定要为父兄报仇,不过楚国是不能待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仅帮不了他,反而牵扯他的精力,不如……”韦氏想到这儿,便对子胥说:“夫君,你作为好男儿大丈夫,一定要为父兄报仇,千万不要逞一时之能,反而害了自己,你要切记我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妾不能侍奉你了。”
子胥听到这里,才从悲愤中醒来,且似有所悟,便对韦氏说:“如今父兄已身亡,夫人一定要保重,千万不要做傻事,免得我担心。”
韦氏说:“夫君不必担心了,你有深仇大恨,恐怕日后要奔走他乡,寻机求援,以成大事,哪能被我所累呢?”
子胥一听,便失声痛哭起来,一把抱起韦氏,不敢让她离开半步。韦氏说:“夫君保重!”说完,便咬舌自尽。
伍子胥悲痛欲绝,想想父亲惨死于油锅之中,哥哥惨死于屠刀之下,如今竟逼得一个柔弱的女子也做出刚烈之事,越想越悲,越悲越恨,口中不由念道:“有仇不报非君子,自古忠孝方为人,我定要亲手挖了昏君的眼,扒了昏君的皮!”
伍子胥强忍悲痛,将韦氏掩埋后,便离开了城父。
子胥一路走一路想,一会儿想想父兄对自己的疼爱,一会儿又想想韦氏的娇美和贤惠。半年前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如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真是凄凉啊!子胥悲一阵怒一阵,一想起楚平王,恨不能立即与他以刀相见。子胥就这么没有目的地走了两天、想了两天。本想去吴国,因为吴国势力较大,对自己报仇有利,可他报仇心切,便觉得吴国路途遥远,不如先去宋国投奔太子建,然后再考虑如何报仇。
这一天,伍子胥正匆匆前行,忽遇大雨,附近又没有客栈、没有庙宇,只有一棵大树,便站在树底下躲雨。等雨停了,子胥刚要前行,忽然见前方一队车马,看装束像是楚国使臣,便闪到树后,等着他们过去。车刚刚过去,子胥因为挨了雨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子胥平时说话声音洪亮,再加上刚才是不由自主地出声,音量之大竟把车上的人吓了一跳。车上人不由也大声地问道:“谁?”
子胥见来者从车上下来,也不好躲藏,便从树后走了出来。那个人一看子胥衣衫不整,且被大雨浇得湿漉漉的,觉得有些可笑。可是再仔细一看,不由大叫一声:“子胥兄,你怎么这个样子?”
伍子胥仔细辨认,原来是自己的好友申包胥,于是他像见了亲人一般,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申包胥与伍子胥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自从伍子胥随父去城父以后,他受楚平王之命出使他国,已经两年多了,今天遇见伍子胥,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奇怪,再加上子胥一哭,更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劝子胥止住哭泣,讲明原委。子胥这才强忍悲痛,把一家遭难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申包胥一听不由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费无极。再看看子胥落魄的样子,又顿生怜悯。他问道:“子胥兄现在要去哪里?以后有何打算?”
子胥一字一顿地说:“去宋国借兵伐楚!”
申包胥沉思片刻,说:“子胥兄,你我从小情同手足,你今日有难,我理当帮你,不过小弟有一言相劝,不知你是否愿听?”
子胥说:“贤弟之言一向都有道理,你不妨讲给我听听。”
“杀父灭门之仇自然当报,可你若有弑君之心,此乃不忠,小弟劝你不要因小失大,坏你家世代忠良之名声。”申包胥恳切地说。
伍子胥一声冷笑,说:“贤弟之言差矣,想必你也知道成汤和武王的故事,难道他们也遭后人唾弃?”
申包胥也是忠厚耿直之人,他一心报效国家,对楚平王忠心耿耿。他对子胥苦口相劝,没有丝毫恶意。他又说:“成汤和武王是为了国家和百姓,而你却是为了私仇,这二者怎能相比?”
子胥恨恨地说:“何谓私仇?昏君今天杀一个忠臣,明天就可能杀两个。他不仅残暴无道,而且丧尽人伦,早丧失了做国君的品格,我杀了他,能解万民之恨,这怎么是私仇呢?!”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王固然有错,也是奸臣挑唆所致,你是楚国臣民,忠于大王才是你的本分,你要三思而行啊!”
子胥见他如此愚忠,不由叹息一声,说:“我虽生于楚国,但楚国也是周朝的属国,效忠于周天子更是我的本分。如今像楚平王这样的残暴之君治理国家,黎民百姓必遭涂炭,杀了他不仅报了父兄之仇,同时也是为大周朝除害,这难道不正是忠孝之举吗?”
申包胥见他主意已定,知道不能劝阻,但他认准了一个理:吃楚国俸禄,自当为楚国效力!不过念及与伍子胥多年朋友情分,又怜悯他此时的遭遇,所以只好说:“子胥兄既然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劝了,今日我们相见之事,我绝不向任何人泄漏,愿你一路之上多保重。不过,你日后若是真行灭楚之举,只要包胥在,一定全力救楚,以赎今日放你之罪!”说完,便无可奈何地走了。
伍子胥看着他渐渐走远,心里感到空空荡荡的,想想亲人已赴幽冥,朋友也离他远去,自己只能义无反顾,一直向前走下去了。
伍子胥想罢,便直奔宋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