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人来人往当中,韩晓琳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
人民大学校园。林涛涛从学生宿舍跑出来,向等在外面的杨雪摇头。
杨雪:“要不去图书馆看看?”
“这个小子怎么连影子都没了?”林涛涛擦擦汗,“他们宿舍的人说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他家里呢?”
“他干爹不在家,家里没人接电话。”林涛涛急切地说,“这可怎么跟晓琳交代啊?”
“真是的,他不知道晓琳今天走啊?”
“鬼知道他知道不知道!”林涛涛无奈地说。
“对党——绝对忠诚!”徐公道的眼神犀利而坚定。
在他面前是三十多个年轻的男女学生,衣着各异,相貌也各异,都是扔在人堆里面看不出来的普通年轻人。在这个宽阔的教室里面,他们面对的是徐公道,还有徐公道背后的那面党旗。
王斌坐在座位上,看着面色严肃的徐公道。这个穿着西服的中年人戴着眼镜,保养很好但是脸色黝黑,体格强壮略微发福。
“‘忠诚’——这个词并不难理解!”徐公道双手撑在桌子上缓缓地说,“但是对于我们从事情报工作的干部来说,仅仅是‘忠诚’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要做到的是——‘绝对忠诚’!当你投身党的情报工作,你就不再是你个人,你是这个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情报工作的复杂性不言而喻,你们在未来的工作当中会面对各种挑战和诱惑,你们必须有坚不可摧的政治信念!”
学生们静静地听着。
“你们在未来的工作,可能会遇到误解——这种误解不仅来自你身边的朋友、亲人、同事,甚至可能来自你的上级机关。”徐公道加重语气,“而你们的内心深处隐藏的是只有范围非常小的人才可以掌握的秘密,这个秘密甚至会影响到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于是你什么都不能说,甚至是你的个人命运遭受极大挫折,你也必须保持沉默承受误解。人的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也许当真相大白时,你已经风烛残年,你的青春、你的大好年华都这样过去了,是什么样的信念可以支撑你面对这样的厄运?
“你们都知道潘汉年,知道‘龙潭三杰’,知道江姐许云峰,但是还有很多人你们不知道,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而他们就这么牺牲了!消失在无人知道的角落,犹如归于大地的尘埃无声无息。甚至他们的亲人永远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就这样离开了家,去往另外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信仰可以支撑你面对这样的未来?
“‘对党,绝对忠诚!’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徐公道的目光落在王斌的脸上,这张年轻的脸显现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坚韧。
首都机场。韩晓琳看表,失望地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向通道。
林涛涛和杨雪冲进来:“晓琳!晓琳!”
韩晓琳的眼睛一亮。但是当林涛涛和杨雪穿过人群冲到韩晓琳面前,她又失望了。
“我们,我们没找到王斌。”林涛涛抱歉地说,“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算了,也许他不愿意见我。”韩晓琳提着自己的箱子就要走。
“晓琳姐,你真的决定了吗?你一个人跑那么大老远去留学,我会想你的。”杨雪拉着韩晓琳的手眼泪汪汪。
“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韩晓琳苦笑,“我学完了就回来。”
“好了好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林涛涛笑,“要是放唐朝那会儿,咱们就是美国的感觉;现在不行了,还是人美国牛!晓琳,去了好好混!过几年我们警察当腻歪了就去美国找你混!”
“我走了。”韩晓琳忍住眼泪,转身就走。
突然,她又回头,最后期待地扫视整个大厅。还是没有王斌的身影,奇迹没有出现。
“把这封信带给他。”
韩晓琳把信交给林涛涛,她咬牙走向通道。
“这事儿到底怎么搞的?”林涛涛自己都纳闷儿,“从小就那么好,怎么长大了跟换了个人似的?王斌到底抽什么疯?”
“谁知道你们男人,变心比变脸还快。”杨雪眼泪流下来,“晓琳姐多可怜啊!一个人要背井离乡,王斌怎么就喜欢上别人了呢?”
“不可能啊。”林涛涛挠头,“王斌从小就是蒙古牛,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种啊。就我变心王斌也不能变心啊!”
“你说什么呢?!”杨雪急了,掉头就走。
林涛涛急忙拉住她:“别啊!我这不打个比方嘛。”
两人正在争执,外面的客机起飞了。
韩晓琳靠在舷窗,白云下面,熟悉的北京越来越模糊。
泪水悄悄地流了出来。
她捂住自己的嘴,哭了出来。
“东风。”王斌打出一张牌。
坐在他对面的是肖天明,来自外语大学英语系的福建小伙子。他诡异地看看王斌,露出笑容:“我和。”
哗啦啦。大家重新洗牌。这个教室跟麻将馆差不多,烟雾缭绕,一片洗牌碰牌的声音。有的学生根本没接触过麻将,略为生疏,不过打得都很认真。
徐公道走到王斌背后,停下来指点自己的学生:“洗牌也是技术,洗牌的时候,可以为自己洗出一副想要的牌……”他一边说,手上没停,看似漫不经心地洗着牌,嘴里继续着,“刚打完一局的时候,大部分牌面都是开着的,你要马上记住所有的麻将……”他开始把麻将拢到桌边,叠牌,“把你要的牌控制在两手里,无论怎么洗,两只手的牌不会变,然后把你想要的麻将按摸牌顺序叠好……”
王斌似乎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迷茫地看着徐公道。徐公道笑了笑,手里掂起骰子,一丢,两个骰子落在桌面上,是九点,他抬头看了看同样心存疑问的另外三个学员:“摸牌嘛。”
“如果是你做庄,那么,一副天和是可以洗出来的。”牌已经按骰子的点数摸好了,徐公道手指熟练地溜了一下到手的麻将,十四张牌整齐地列在桌边,“你拿起来看看。”
王斌还是一脸疑惑,看了看徐公道,慢慢翻起那一列麻将:“天和!”他的眼睛瞬间变圆。
这桌重新开了一局。哗啦啦洗牌以后,骰子一扔。王斌右手边的是来自政法大学法律系的楚静,她梳着马尾巴,眉头紧皱,注视着自己摸到的牌。她在底下踩了王斌一脚,轻轻点几下。王斌不动声色,拿起火机点烟,火机的火苗“嗖”一下蹿起老高,对面的肖天明吓了一跳,朝这边看了看,王斌笑道:“差点烧了眉毛。”他一边说,一边摸牌,肖天明还没回过神,跟着在笑:“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王斌的手摸到牌后往回收,肖天明根本没注意,他似乎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尚未摸到的牌墙,到手的那张牌已经换到了楚静下一轮的预定位置上。楚静瞧在眼里,脸上有喜色。
“又学雷锋啊。”坐在王斌左手边的雷鹏咳嗽两声坏笑道,食指在换过的那张牌上轻轻磕了两下。这个家伙来自解放军体育学院,头发不多,看来有秃顶的遗传。
楚静脸一红,摊开牌:“算了,重来吧。”
王斌笑笑:“这不她刚刚学嘛,你要刚刚学,我也给你送牌。”
“得了,都是刚刚学。”肖天明笑道,“你够绅士的啊!要不这样算了,我的内务以后你整理。”
“送你两个字——做梦!”王斌笑着洗牌。
墙上一个醒目的标语:“为人所不为,能人所不能。”
砰砰!枪声震耳欲聋。
军事教官雷克明中校穿着迷彩服,果断地使用手里的贝雷塔手枪射击面前的靶子。射击结束,靶子从轨道那头滑过来,在10环和9环位置都是均匀散布的弹洞。
“看见了?”雷克明淡淡地说,“达到这个成绩,你们才能从我的课毕业。你们使用武器的机会不多,但是如果需要使用,绝对就是关键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按照要领开始训练吧,这些枪支的不同特点和使用要诀你们都要熟悉。”
他随手一指身边桌子上的武器,中外各种手枪应有尽有,足足有几十把。
楚静拿起一把“沙漠之鹰”手都哆嗦,脸发白:“我不是也要打这个吧?”
“啊,都得打!”雷克明一句话差点就让楚静栽倒。楚静可怜巴巴:“这个枪比我还沉啊!”
王斌忍住笑,拿起一把五四手枪熟练检查。雷克明问他:“你打过枪?”
王斌点头:“我干爹的枪不怎么用,从小我就喜欢玩儿。”
射击开始,使用五四手枪的学生们在地下靶场一字排开。枪声连连,弹壳飞舞。王斌和雷鹏的射击成绩最好,各有千秋。雷克明看看王斌的成绩,再看看雷鹏,淡淡苦笑:“你丢人。”
雷鹏吐吐舌头,对王斌眨巴眨巴眼。
“角色扮演,是你们日常工作使用最频繁的技能。所以你们要擅长扮演不同的角色,随机应变。你们会生活在一个谎言的世界,除了对组织,你可能对谁都不能说实话。而你们要习惯说谎,并且擅长说谎。”徐公道看着面前这帮学生,“你们今天的训练科目就是‘角色扮演’。”
一辆大轿车停在北京东四环公路边上的隐蔽角落,车里面的学生们看着面带笑容的徐公道,不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训练要领。
“你们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证件,身上只有一张旅游地图。”徐公道拿起旅游地图,“各自为战,地图上已经标示了你们的接头地点——每个人都有十个,到了会有人在上面签字。四个小时以后,我要在西四环看见你们。把你们说谎的本事拿出来,博得别人的同情或者是利用他们对你的企图,不择手段完成任务。出发。”
学生们哗啦啦赶紧下车汇入街上的人流。
王斌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还是大学生打扮。他拿着地图在街上快步走。他的眼神在四处踅摸,寻找机会。这些地方他都熟悉,只要身上有十块钱坐公交车他都可以到。问题是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啊。他把眼睛从公交车站挪开,去看路上的行人,到底哪个可以利用。
突然,他的余光扫到了什么,又回到公交车站。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正在人群当中漫不经心地蹭着,眼睛注视着候车人的腰部和皮包。他叹口气,这个时候自己管不了这个闲事了。
公交车开过来,那个“墨镜”混在人群当中上车了。王斌突然眼睛一亮,他快跑几步上了公共汽车。“墨镜”在里面钻,他跟上去。“墨镜”盯准了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她身后。王斌盯紧了他,看着他的右手用藏在里面的刮胡刀片划着中年妇女的皮包,动作很快也很麻利。
钱包和手机被他利索地掏出来,王斌突然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举在空中:“不许动!我是警察!”
“墨镜”脸都白了,全车大哗。众目睽睽之下王斌用利索的锁喉动作锁住他的喉咙,右手还抓着他的手。中年妇女抢过自己的东西,连声道谢:“谢谢你啊,警察同志!”
车停了,王斌锁着“墨镜”的喉咙带他下车。车刚刚开走,王斌一下子就把他踢倒了。“墨镜”跪在地上鼻涕眼泪一起流:“警察叔叔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王斌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手摸在后屁股兜里似乎要拿手铐。“墨镜”更紧张了:“警察叔叔,我求你了!放了我吧!”
王斌冷冷一笑:“边儿去,蹲楼道里面去。”他从小在派出所混,这套东西他熟悉,警察的神态也很到位。“墨镜”就走到路边的楼道里面蹲下,抱着头,怯生生、可怜巴巴地看着王斌。
“钱都拿出来。”王斌冷冷地说,“我不带你走。”
“墨镜”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看王斌。王斌怒吼:“再磨蹭让你蹲号子!你他妈的快点儿!”
“墨镜”赶紧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扔在地上。王斌用脚尖拨开,有几十块钱。他冷冷拿起来:“滚吧。”
“你不是警察!”“墨镜”明白过来了。
王斌不说话,往外走。咣!有人从斜后方一棍子打在他额头上,王斌眼睛一黑,倒在地上。三四个小伙子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墨镜”也神气起来:“操!你他妈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弟兄们,给我废了他!”
王斌抱住脑袋让自己身体蜷缩起来忍受着拳打脚踢,眼睛贴在地面观察着。突然之间他抓住“墨镜”的脚腕子怒吼一声,“墨镜”被掀倒了。王斌顺势爬起来左右开弓,这段时间的艰难训练已经让他具有格斗的基本技能。这些家伙和他相比自然不是对手。他一招制敌,狠毒且迅速,虽然自己脸上也是鼻青脸肿,但是这几个家伙都被按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喊。王斌松口气,擦擦脸上的血,拿起地上散着的钱转身要走,却突然呆住了。
两个年轻巡警坐在家属楼旁边的一排自行车上抽烟看风景,看见一切都结束了,冷冷一笑。一个年轻巡警拿出手铐晃晃:“我盯你们老半天了,打完了?都自己戴上吧。”
眼睛肿成一条缝的王斌看着那个年轻巡警:“涛涛?”
林涛涛张大嘴,烟掉到了地上:“我操!王斌?!”
“所以说,我现在就是和妹妹相依为命了。”肖天明的眼中还有泪花闪动。
对面的长发女孩拿纸巾擦眼泪,已经是个泪人,看来很是感伤。酒吧中午没什么人,只有她和肖天明面对面坐在角落里。桌子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的《都柏林人》,她本来是想图个清净来这里看书的。
“我只是随便在街上走走,想找个人说说话。”肖天明淡淡苦笑,很具有绅士风度,“谢谢你听我说这么久,陈小姐……”
“叫我点点好了。”女孩擦着眼泪说,“真的,你太不容易了。和你相比,我好惭愧,从小在幸福的家庭长大。现在父母供着上大学还不知道珍惜,总是逃学旷课,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
肖天明很欣慰地笑了:“这就是我最大的欣慰,点点。”
陈点点擦去眼泪,又出来了,她又抽出一条纸巾:“不好意思啊,我比较爱哭。”
肖天明很理解地笑笑,抽着摩尔烟。他吸了一下鼻子擦去眼泪:“其实,我现在也很困难,但是我不愿意麻烦亲戚。这些事情我自己可以扛……”
“别说了,还是我借给你吧。”陈点点拿出自己的钱包打开,抽出一叠钞票,“这是五百我就带这么多,你先拿去给妹妹看病。我再去取,然后给你送到医院。我帮不了你多少,算一点心意吧。”
正在蹭啤酒喝的肖天明差点没噎着,眼睛都直了——五百?!现在对他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
“我真的……不需要这么多。”肖天明说,这倒是实话。
“白血病需要很多钱的,我能帮多少算多少。”陈点点真诚地说,“我爸是国家干部,我妈经商,他们一向疼爱我,你不用考虑那么多。”
“留个地址和电话给我,我会还你。”肖天明低声说,他有点内疚了。
陈点点利索地在笔记本上写下电话和地址,撕下来给他:“你把医院地址和房间号码也给我,我会去看你妹妹的。”
肖天明内疚地看着她,随便编了个医院和房间号码,咬着牙写在笔记本上。他把陈点点的地址和电话纸条认真叠好,放在自己兜里,恳切地说:“对不起,我会还你的。”
“别说什么对不起,感到惭愧的是我……”说着陈点点又哭起来了。
肖天明只抽出一百:“我走了。”
陈点点叫住他,起身把剩下的钱都塞到他兜里:“你别跟我客气,这是骂我呢!”
肖天明无奈,根本没法解释啊!他只好咬牙点头:“我会还你的!”
“不着急,我会去医院的!”陈点点认真地说,“赶紧去吧,挂专家门诊需要排队呢!”
肖天明咬牙走了,心里很内疚。他走到酒吧外面,通过玻璃看见陈点点又在抽纸巾哭。他苦笑,看看手表,咬牙走了。
“对咯,就是这个地方!”楚静指着地图用重庆话喊。
奔驰车停在路边,她急匆匆下车,跑进写字楼。没多久她又出来了,急匆匆上车。开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儒商那种类型的。他好奇地看着俏丽的楚静上车,楚静一指地图:“这边——走走走!我赶时间!”
“刘小姐,现在工作不好找吧?”中年人关心地问,“我看你跑了这么多地方,也没怎么面试就出来了?”
“现在学国际贸易的,一堆一堆的,工作不好找咯!”楚静苦着脸,“没办法,都是老乡介绍的。”
“那你为什么不肯到我公司工作呢?”中年人又问。
“我总得把老乡介绍的走完再说吧!”楚静看着外面,擦着额头的汗水,心急如焚。
“你看这样好不好?”中年人很小心地问,“你到我公司工作,我每个月给你开一万。”
楚静吓了一跳,转脸看他。中年人笑着说:“你没有地方住,正好我有套房子闲着。你的生活也可以有专人照顾,一切都不需要你花销。工作很轻松,你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在家。你其余的开销我都给你报销……”
楚静冷冷一笑,一把撅起来中年人悄悄放在她腿上的手指。中年人养尊处优,显然没想到这个娇小玲珑的重庆女孩有这样的力度和手段,不由叫出声来:“哎哟!”
楚静暗暗使劲,中年人受不了了:“刘小姐,我错了,我错了!”
楚静打开他的手:“我警告你——要么你陪我找工作,要么我就下车!”
“好好!”中年人赔笑道,“这样好了,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们熟悉一下?”
“到时候再说!”楚静没好气地说,转脸看窗外。
穿着运动服、运动鞋的雷鹏快跑废了,气喘吁吁地翻过路中间的栏杆。毕业于解放军体育学院运动系格斗专业的高才生体能还是不错的,再加上军校毕业,还是运动专业。不过,相对四肢而言,头脑简单是客观事实,所以他没别的办法只能跑路。
一个刚刚从商场走出来的穿运动服的中年男人眯着眼睛看他从眼前滑过去,注意观察着他的动作。他眼睛一亮,把东西交给身边的老婆:“我发现了一个苗子!你们先打车回去吧!”
雷鹏没命地在街上跑着,后面跟上来一辆桑塔纳。中年男人仔细地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惊叹。雷鹏口干舌燥,减缓速度在路边休息一会儿。他扶着栏杆大口喘气,看着地图计算距离。上面已经有五个签字了,他还有两个小时时间。他抬起头刚刚要继续跑,余光却看到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的车。
中年男人从车上拿瓶矿泉水下来,跑过来递给警惕性十足的雷鹏:“小伙子,我跟了你半个小时了!喝口水吧!”
雷鹏不喝,警惕地注视着他,双拳已经握紧了。中年男人看他的表情笑笑,掏出证件:“我是国家长跑队的教练,我姓高。你是哪个体校的?还是哪个省队的?我怎么从未看你参加过比赛?”
雷鹏仔细看看证件,再看看这个笑容可掬的高教练才接过矿泉水拧开,大口喝着还往头上浇。感觉到痛快了,他大出一口气。高教练仔细看着他的骨架:“你肯定是体育系的吧?”
“我军体院的。”雷鹏缓和下来说,“我不是学田径的。”
“你应该改行。”高教练很客气,“有兴趣来国家长跑队吗?”
“早半年,你跟我说我会去的。”雷鹏苦笑,“现在不可能了,我找到工作了。”
高教练很失落:“你在哪个部队?我可以和总政体育局商量调你到专业运动队,你这样的素质不该被埋没。”
“我在地方,转业了。”雷鹏苦笑,“现在是……警察。”他想了半天说。
高教练很遗憾:“你还想从事体育专业吗?”
“不了,谢谢你。”雷鹏笑道,看看手表,“我该走了,有很重要的事情做!”
“等等,你去哪儿我送你吧!”高教练一指后面的桑塔纳轿车。
一路上,高教练不住地做雷鹏的思想工作,雷鹏不是笑而不答就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林涛涛痛心疾首地看着曾经高傲如同王子的王斌,现在他鼻青脸肿、血流满面、浑身青紫,整个就是一个街头刚刚被暴打完的混子。
王斌嗫嚅一下,不说话。
“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林涛涛抓住他的肩膀,“你说话啊——你去哪儿了?!你知道韩晓琳走了吗?!如果你在,她不会走的,你知不知道?!”
王斌抬头看天想叹气,却喷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林涛涛急了,一把把他按在墙上怒吼:“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王斌,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失踪了?!为什么你要拒绝她?!”
王斌闭上青肿的眼睛,许久:“我最近出了很多事情,我没法和你解释。我不想骗你,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如果你还把我当兄弟就放开我。另外借点钱给我,我现在急需。”
林涛涛脸都白了,看着王斌:“这是你吗?这是王斌吗?!”
“是我。”王斌睁开眼睛看他,“你把我当兄弟现在就放开我,还有,借钱给我。”
“你是不是吸毒了啊?!”林涛涛按着他的肩膀,压低声音,“你告诉我,我不会送你去强戒!但是你必须告诉我!”
“我没有!”王斌断然说,“我把你当兄弟,所以不骗你!——我什么都不解释,放开,然后拿钱给我!”
“有你这样做兄弟的吗?!”林涛涛怒吼,“你把我们都当成什么了?!我们一起长大,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的感情?你一走就是几个月,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韩晓琳打电话写信每次都要提起你,你知不知道?!你心里有她吗?有吗?!”
“我有!”王斌眼中冒火,“但是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希望我骗你!你也不要告诉韩晓琳见过我——我就问你一句话,放还是不放?”
林涛涛长出一口气,放开他:“多少钱?”
“五十足够。”王斌说。
林涛涛从兜里拿出钱包唰地全拿出来:“我这里就二百——老郑,你带钱没有?回去我还你。”
另外一个警察站在远处苦笑,在他脚前蹲着“墨镜”一串人。他掏出钱包扔过去:“你自己拿吧,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
“不用那么多。”王斌推钱过去,林涛涛都塞在他口袋里面:“你给我记住了!——我们是兄弟,无论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扛!打电话给我!我现在在市局刑侦总队,现在是挂职在巡警察锻炼。如果巡警没我就找刑侦总队,记住了?!”
王斌苦笑,点头。林涛涛痛心疾首地放开他,王斌走了几步,回头低声说:“涛涛,我跟你说句话。”
“说。”
王斌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对党——绝对忠诚!”
林涛涛还没反应过来,王斌已经跑远了。林涛涛愣在原地,嗫嚅着:“什么意思啊?”
“墨镜”他们看着王斌跑了,也开始叫苦求饶。林涛涛烦躁地一挥手:“滚滚滚!”他们一溜烟跑了。
林涛涛找了个公用电话亭子打电话给老子:“给我转林副局长办公室,我林涛涛……爸,我找到王斌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路上劫钱呢!……跟人打架打得特别惨……他没说什么,走的时候就说了一句话——‘我对党绝对忠诚’……”
“你现在立即放下电话!”老林听到这里,立即在电话里面断然喝道,“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见过他!他的名字以后提也不要提!别问为什么,这是命令!这是你老子的命令,也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命令!执行命令,不要多问!”
啪!电话挂了,只剩下林涛涛傻在原地。
徐公道看看手表,看着面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到达指定位置的学生,露出笑容:“成绩都还不错嘛,最后一个三小时五十九分到的,最快的是楚静——只用了一小时五十分!”
正在给靠在座位上的王斌抹红药水的楚静得意地笑,满身臭汗的雷鹏在她旁边苦笑:“我要是女的,也早回来了!”
“切!”楚静白他一眼,“边儿去!离我远点儿,一身汗味儿!”转向王斌,又是小心翼翼地,“这样疼不疼?”雷鹏悻悻地走了,坐到肖天明身边去。
肖天明还在一边郁闷,想着什么。雷鹏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两口:“我说你在合计什么呢?”
“点点要是真去医院了怎么办?”肖天明自言自语。
“什么点点?”雷鹏好奇地问。
“哦,我今天挂上的关系。”肖天明苦笑。“挂关系”是情报工作的黑话,意指和工作对象建立关系为我所用:“钱我肯定还给她,我怕的是她自己跑医院去了,没这个事儿啊!她肯定心里不舒服,觉得我是骗子!”
“那怎么叫点点?”雷鹏眨巴眨巴眼睛。
“她叫陈点点,理工大的。”肖天明还在寻思,雷鹏的脸已经笑烂了:“有情况啊有情况——我看你跟这个点点不仅是挂上关系了,还联络上感情了啊!”
“别胡说,这是纪律问题!”肖天明脸一黑,“找收拾是吧?!”
车已经开了,王斌满脸红药水。路过机场,他看着逐渐披上晚霞的客机起降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楚静在他身边坐着听音乐,摘下耳机塞给王斌:“你也听听!蛮好听的!”
王斌淡淡地笑笑,戴上耳机。悠扬的音乐中,一个忧伤的男人在低声吟唱:“是谁和谁的心,刻在树上的痕迹;是谁和谁的名字,留在墙上未曾洗去。虽然分手的季节在变,虽然离别的理由在变,但那些青梅竹马的爱情不曾忘记……是谁给谁的信,藏在深锁的抽屉,是谁和谁的身影,留在泛黄的相片里。虽然情侣的誓言在变,虽然说谎的方式在变,但那些魂萦梦系的秘密不曾忘记……”
王斌静静地听着:“什么歌儿?”
“《青梅竹马》,周治平的。”楚静和着音乐在唱着。
外面远处客机还在起降,王斌默默地看着。他的脸上五颜六色,所以也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只有眼中泪花的反光,在擦黑的傍晚清晰可辨。
“当我们唱着一些无聊的歌曲,谈着爱与不爱的问题,幻想是林黛玉爱着贾宝玉,或是牛郎织女约在七夕……而那些做过的梦、唱过的歌、爱过的人,那些我们天真地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事,留在漫漫岁月不能再续……”歌声在狭小却温馨的卧室回荡着,韩晓琳坐在桌子前面呆呆地听着。眼泪滑在她的脸上,泪花盈盈地看着面前小小的相册,里面都是同学们从小到大的合影和单人照。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发现,自从上初中以后王斌就没跟大家一起照过相,甚至连不得不拍的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都没有他的身影,一次是因为头天突然跟外面的流氓打架受伤,脸上包着纱布没法照相;还有一次是不知道怎么弄的被马蜂扎了眼皮,眼睛发肿就戴了个墨镜。
原来十二岁以后的王斌只能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面了……韩晓琳觉得好委屈,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哭出来:“王斌,怎么你连一张照片都不给我留下啊?!你的心怎么那么狠啊?!你知不知道我其实不想出国,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留下啊……”
“Nina?你怎么了?”哭声惊动了隔壁的女孩Sunny,她好奇地推门探头。Sunny来自台湾,汉语名字叫凌兰。两个人在一起合租有几个月了,都是学教育攻读硕士学位的,所以关系也很好。
“我没事。”韩晓琳擦擦眼泪。
“又想家了?”凌兰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关心地问,随手翻着她面前的相册,“都是你的同学啊?”
“嗯。”韩晓琳点头,看见小时候一脸倔强的王斌眼泪又出来了。她伸手合上相册,勉强地笑笑,“我好了,你的论文写完了吗?”
“还没呢。”凌兰调皮地笑着翻开那页相册,指着王斌,“这个男生蛮可爱的啊,是你弟弟吧?”
“我要有这个弟弟早就被气死了。”韩晓琳无奈苦笑。
凌兰看看照片日期转转眼睛:“那是你的男朋友?”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算我什么人。”韩晓琳伤感地说,“他也许根本就不喜欢我。”
“怎么可能呢?你这个大美女要是在台北,不知道多少男生追咯!”凌兰笑着搂住韩晓琳的肩膀,“要不我把你介绍给我表哥吧,他肯定喜欢你!”
“别开玩笑了。”韩晓琳黯然地说,“我不想谈朋友,我是来学习的。”
电话响了,凌兰跑到客厅拿起来听了几句,喊:“Nina,找你的!是个男生哦!”
韩晓琳纳闷儿地拿起来:“哈啰?”
对方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哈啰!韩小姐吗?我自我介绍一下,你可以叫我麦克。我是FBI特工,可以请你出来喝杯咖啡吗?”
“FBI?”韩晓琳纳闷儿地问,“你们找我干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谈一谈。”麦克很随和。
韩晓琳怀疑地问:“我没有违反美国法律,为什么你们要找我?”
“我并没说你违法,我只是想和你进行一次谈话。”麦克笑着说,“你不用紧张,我没有恶意。”
“你如何证明你的身份?”韩晓琳问。
“我会出示我的证件。”麦克说,“如果方便的话,半个小时以后就在你家对面的咖啡馆见面好了。我穿黑色西服,坐在靠窗的位置。”
韩晓琳拿着电话发了半天傻,但还是去换衣服去了。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在人家地头是惹不起的。何况现在是光天化日,自己也没什么亏心事,去就去吧。半小时以后,穿着朴素牛仔服的韩晓琳出现在咖啡馆。坐在窗口的麦克笑着站起来伸出右手:“韩小姐,我是麦克。”
韩晓琳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麦克先生,我可以看一下您的证件吗?”
麦克拿出FBI徽章交给她笑着说:“当然,这是应该的。您喝点什么?我埋单。”
“黑咖啡,不加糖。”韩晓琳看证件应该不会有假,就对走过来的侍者说。咖啡端上来,她慢慢搅动着勺子,还是不明白FBI找自己干什么。麦克笑着翻着自己面前的材料,用基本熟练的汉语说:“我们可以用汉语交流,我在中国留过学——韩小姐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这是中国国内不错的学校,那么为什么你还要到美国来留学呢?”
“我想出来看一看,学习一些西方国家教育界的经验。”韩晓琳斟酌着用词小心地说。
“你是中国共产党党员?”麦克随口问,“你对资本主义有什么看法?”
“我不是学政治的,对这个似乎没什么看法。”韩晓琳不想刺激对方,“在中国的大学,优秀学生都有入党的可能,这恰好证明我很优秀。”
“好,下一个问题。”麦克笑着说,“你在中国的家庭情况可以介绍一下吗?”
“我父亲是政府公务员,我母亲是教师。”
“你父亲是哪个部门的公务员?”麦克似乎很感兴趣。
“外贸部的。”韩晓琳没觉得这个有什么不能说。
麦克抬起头,想了想:“可以知道他的级别吗?”
“普通干部。”韩晓琳不想惹麻烦。
麦克点点头,笑着问:“韩小姐还认识什么党政机关的人士吗?或者军队的?”
“不认识,我是学生。”韩晓琳逐渐发觉问话有些不正常。
“韩小姐有男朋友吗?”麦克又问。
韩晓琳想想,笑了:“有。”
“可以知道你男朋友的工作吗?”
“现在可能是律师吧。”
“可能?”麦克紧追不舍。
“他是学法律的,但是我们很久没见。”韩晓琳说,“应该是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他是个很出色的学生。”
“他的家庭背景呢?”
“孤儿。”韩晓琳心想,这次你总问不出什么了吧?
麦克点点头,笑了:“这样好了,韩小姐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帮我们做一些事情?我们会提供相应的报酬。”
“我有奖学金。”韩晓琳越想越不对劲。
“那你有留在美国的打算吗?我是说成为美国公民?”麦克笑着问。
“没想过,我喜欢北京。”
麦克点点头:“好,我的工作完成了。”
“我可以走了吗?”韩晓琳站起来。麦克点点头,韩晓琳不卑不亢地走了。麦克点燃一根万宝路,想了想,在韩晓琳的材料上写下“有疑点,需要深入调查”。
咣!那个秃顶被扔进地下室,他的脸整个被打肿了,连眼睛都睁不开。昏暗的灯光下,坐在里面抽烟的周新宇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跟前蹲下。秃顶眯缝着眼睛,看见了周新宇冷峻的目光。
“我没想到会是你。”周新宇由衷地说,“作为同行,我敬佩你的耐心和本领;作为敌人,我只能这样对待你。”
秃顶艰难地浮出一丝冷笑,吐出一口血唾沫。周新宇用手绢擦去他眼前的污血,淡淡地说:“你还不肯说吗?最好的间谍是没被发现的间谍,你现在已经被发现了——你的谍报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秃顶艰难地说。
周新宇淡淡地笑:“我给你看样东西。”他拿起一张纸打开,“上面有你的签名,你向香港报界承认自己是中共间谍,在进行破坏香港繁荣稳定的活动——1997将至,你该知道这个声明的分量。”
秃顶艰难地睁大眼睛,周新宇把纸拿近他:“是技术专家做的笔迹,没人会看出是假的。这里还有照片,当然也出自我们的技术专家;如果需要,我可以让局里做个和你的谈话录音出来。”
秃顶笑着看周新宇:“你这手……早就是小儿科了……”
“对你这样的老手是小儿科,但是你仔细看上面的签名——不是你现在的化名,是你的真名!”周新宇把声明凑近一点,“你的真名,自己不说我们怎么知道的?!”
秃顶惊讶地睁大眼睛,许久他吐出两个字:“叛徒……”
“对,你们内部有我们的鼹鼠。”周新宇坦然说,“不然我不可能一下子就确定是你,而且毫不犹豫对你下了手!你其实是我信任的老同志,我过去一直以为你是精英!”
秃顶看着那个签名,艰难地说:“你要我说什么?”
“你的上级组织,你的情报网组成,联络方式,我统统都要。”周新宇不动声色,“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我用这个来换你的身后清名,不过分吧?”
秃顶苦笑:“好,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要坐起来……”
周新宇扶着他坐起来,秃顶艰难地笑着:“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周新宇把耳朵凑过去,秃顶一字一句地说,“小子,你记住了……我对党——绝对忠诚!”
周新宇一愣,秃顶已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周新宇惨叫一声,秃顶死死咬住不放手。暗处的两个小伙子扑上来怎么也拉不开,秃顶嘴下有力,周新宇惨叫着耳朵已经出血。一个小伙子拿出匕首直接就捅入秃顶的后心,秃顶猝然倒在地上失去了呼吸。
周新宇一脚踢倒他:“谁让你弄死他的?!妈的!现在线索全断了!”他看着死去的秃顶,拿起声明和照片,都撕烂了扔掉,叹口气,“是个汉子,不难为他了。去通知中共驻香港机构,到我们指定的位置收尸。”
两天后,在北京的冯云山看到了烈士的尸体。他没有眼泪,只是用苍老的手滑过烈士的脸。很多往事浮现出来,他压下去。隐蔽战线的斗争永远不为人知,却永远是你死我活。
唯一支撑他们的,只有一句话:
“对党——绝对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