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比知识更容易让人自信。
——查尔斯·达尔文
乌尔苏拉·迈尔茨走进诊所,向医生抱怨她头晕、头痛,背痛也非常严重,疼痛让她无法工作。接下来的一个月,她的状况持续恶化:她要很费力才能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她找不到房间的钥匙,她会径直朝床架走去撞到自己。
乌尔苏拉是一位50多岁的裁缝,她的双手还能自如活动:她可以把纸剪成不同的形状。她可以很容易按照指令指出自己的鼻子、嘴巴、手臂和腿,并且毫不费力地描述自己的家和宠物。对奥地利医生加布里埃尔·安东来说,乌尔苏拉是一个让人好奇的病例。安东医生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条红缎带和一把剪刀,尽管“平静而笃定地认为自己能看到这两样东西”,但她不能说出它们是什么。
她承认很明显自己在语言表达及方向识别上有困难。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乌尔苏拉无法区分光明和黑暗。当安东医生拿起一个物品让她描述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去看它,而是伸手去摸。检查结果显示,她的视力严重受损。可奇怪的是,当安东问她关于眼睛的问题时,她坚持自己能够看见。她最终完全丧失了视力,但她对此毫无察觉。“这太让人惊奇了,”安东写道,“患者没有意识到视力已经严重受损甚至完全丧失,她在心理上对自己的失明视而不见。”
这一病例发生在19世纪末,而乌尔苏拉并不是特例。此前10年,苏黎世的一位神经病理学家也报告了一个病例。一名因意外受伤致盲的男子,在精神没有受损的情况下,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不见了。尽管当拳头伸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不会眨眼,也看不到眼前的食物,但是“他认为自己待在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或地窖里”。
半个世纪之后,两位医生报告了6个同样的病例,患者都已经失明却坚称自己能看见。一位医生这样写道:
我们的患者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他们无法从经验中学习。由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明,他们在走动时会撞到家具或者墙,但是这并不会改变他们的行为。当不得不直面失明问题时,他们要么否认自己的视觉障碍,要么会说:“屋子太暗了,为什么不开灯?”“我忘戴眼镜了。”“我的视力不太好,但我能看到。”患者们不会接受任何能证明他们失明的证据,也不接受劝告。
这一现象最先由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提出,他在书中提到,一位失明的女子说自己只是待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在医学文献中,这种现象被称为“安东综合征”。这是一种认知障碍,指的是一个人明显有某项身体残疾,但是在认知上认为自己身体表现良好。目前已知的病因是脑枕叶损伤。而我认为,即使大脑正常运转,我们也容易在某一方面患上“安东综合征”。
我们在知识和观点上都有盲点。坏消息是:我们都可能对自身的盲点视而不见,这让我们在做判断时产生虚假的自信,并阻碍我们重新思考。好消息是,如果有正确的自信,我们就可以学会把自己看得更清楚,更新自己的观点。在考驾照时,我们都学过如何发现视觉盲点,并通过后视镜和传感器消除盲点。在生活中,由于大脑并没有配备类似的工具,我们需要学习如何发现认知的盲点,并且有针对性地修正我们的思维。
2015年12月1日,海拉·托马斯多特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海拉的房顶刚刚被一层厚厚的冰雪覆盖。正当她看着墙上融化的雪水流下来的时候,电话那头的朋友问她是否看到了脸书上有关她的帖子。有人在网上发起请愿,希望海拉竞选冰岛总统。
海拉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怎么能当总统呢?她曾经帮助别人创立了一所大学,还在2007年与他人联合创办了一家投资公司。当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时,冰岛遭受重创,三家主要商业银行违约,冰岛的货币崩溃了。由于经济体量过小,冰岛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金融危机,而海拉通过带领自己的公司成功渡过难关展现了她的领导能力。尽管有这样的成就,她依然不觉得已经做好了竞选总统的准备。她没有政治经验,也从未在政府和公共领域任职。
这已经不是海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冒充者了。8岁时,她的钢琴老师为了帮助她快速提高琴艺,经常让她在音乐会上表演,但她从未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的荣誉,因此,每次音乐会之前,她都会觉得恶心。现在她的赌注更高了,但自我怀疑的感觉却似曾相识。“我感觉自己肚子里有一个洞,就像钢琴独奏时那样,但是它现在更大了。”海拉对我说,“这是我成年以来冒充者综合征发作最严重的一次。”之后的几个月,她都在为要不要成为候选人而纠结。她的朋友和家人鼓励她,让她认识到她已经有一些相关经验,但是她还是坚信自己缺少必要的经验和自信。她试图说服其他女性去参与竞选,其中的一位最后成为冰岛总理。
然而请愿并没有结束,海拉的朋友、家人和同事一直在催促她。最后,她也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不去为国民服务呢?最终她决定参与竞选,但是竞选局面对她非常不利。她是一位不知名的候选人,而同时参加竞选的有20多位。其中一位非常有影响力,海拉的竞选之旅充满挑战。
当被问及“哪三个人需要对冰岛的破产负责”时,一位经济学家给出的三个答案都是达维兹·奥德松。1991—2004年,奥德松出任冰岛总理,他推行银行私有化,加剧了银行的风险。2005—2009年,他担任冰岛央行行长,允许银行的资产负债表膨胀到冰岛GDP(国内生产总值)的10倍以上。当人们对他的管理失当发出抗议时,奥德松拒绝辞职,最后由议会迫使他卸任。《时代》杂志认定他是全球金融危机的25个罪魁祸首之一。尽管如此,2016年奥德松仍宣布会参加冰岛总统竞选:“我拥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和知识,能够胜任总统的工作。”
从理论上讲,人的自信和能力是相辅相成的。但实际上,两者多会出现偏离。在评估领导力的时候,对比自测结果、同事、上级、下属给出的评估结果,我们就能发现这种差距。一份对95项研究进行的元分析表明,在超过10万个研究对象中,女性通常会低估自身的领导能力,而男性则会高估。
你可能遇到过这样的球迷,他们认为自己懂的东西比场边教练还多。这就是“扶手椅四分卫”综合征,指的是自信超过能力的情况。即使在推出的金融政策破坏国家经济后,达维兹·奥德松仍然拒绝承认自己并不胜任“教练”之职,他对自己的弱点视而不见。
图2-1 “对不起,请让我用我的自信打断你的专业。”
资料来源:杰森·亚当·卡赞斯坦,《纽约客》作品集,卡通银行,康泰纳仕出版集团
和扶手椅四分卫相对的就是冒充者综合征,即能力超过自信的情况。想想你认识的那些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已有成就的人。他们着实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聪明、多么有创造力且充满魅力。不管你怎么努力劝说,他们都不会重新思考自己的观点。就像在线请愿体现的那样,很多人对海拉有信心,海拉却不相信自己有能力领导她的国家。她对自己的优势视而不见。
尽管拥有相反的盲点,但由于处在自信水平的两个极端,所以两位候选人都不愿意重新思考自己的计划。最理想的自信水平可能处于扶手椅四分卫和冒充者之间。我们如何才能找到这个平衡点?
我最喜欢的一个奖项是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奖项,它既有趣味性又有启发性。这个奖项叫搞笑诺贝尔奖,是由真正的诺贝尔奖得主评选出来的。一年秋天,我和一千多位书呆子同类一起跑到校园剧院观看了颁奖典礼。获奖者包括:两位物理学家,他们发明了一个磁力场,使活青蛙悬浮其中;三位化学家,他们发现了浪漫爱情的生物化学原理和强迫症有相同之处;还有一位计算机科学家,他开发出“爪感应”软件,可以感知猫爪踩到键盘,并且能发出噪声把猫吓跑,我不知道它在狗身上是否好用。
很多获奖研究都把我逗乐了。但让我思考最多的获奖者是两位心理学家:戴维·邓宁和贾斯廷·克鲁格。他们刚刚发布了一份“谦逊研究报告”,是关于技能和信心的,很快他们就会名声大噪。他们发现,在很多情况下,人们意识不到自己的能力缺失。这种现象现在被称为“达克效应”,指的是我们在没有能力的情况下,非常容易过度自信。
在最初的邓宁—克鲁格研究中,那些在逻辑推理、语法和幽默感测试中得分最低的人,对自己的能力高估的程度最高。平均来看,他们认为自己的得分比62%的同组人高,但实际上只比12%的人高。我们在某个领域的能力越低,就越可能高估自己的能力。在一组橄榄球迷中,懂得最少的人最有可能成为“扶手椅四分卫”,他们会指责教练打法错误,鼓吹更好的战术。
认识到这种倾向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威胁了我们的自我认知,并在各种情境下让我们犯错。我们来看看经济学家对几千家企业运营和管理情况的研究,对比一下经济学家的评价和管理者的自我评价。
在图2-2中,如果管理实践自评得分和实际表现相符,那么所有国家和地区的数据点都应该在虚线上。结果显示:过度自信存在于各类文化中,在治理水平最差的国家和地区更为普遍。 当然,管理能力是很难客观评估的,知识应该更容易评估,因为你在学校里一直在做测试。和大多数人相比,你认为自己对以下领域的知识掌握得更多、更少,还是和他们差不多?
• 为什么英语会成为美国的官方语言?
• 塞勒姆的女巫为什么被烧死在火刑柱上?
• 在画米老鼠之前,华特·迪士尼是做什么工作的?
• 在哪次太空航行中,宇航员第一次看到了中国的万里长城?
• 为什么吃糖会影响儿童的行为?
图2-2 管理者倾向于高估自己的能力(和管理实践自评得分对比)
资料来源:《世界管理调查》,布卢姆和范雷恩(2007)以及马洛尼(2017b)
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就是伪造知识,不懂装懂。这让我非常烦恼,以至现在写的整本书都在讨论这个话题。在一系列研究中,研究对象会评估自己对这些话题的了解程度,然后进行测验来测试他们到底懂多少。越是认为自己懂得多的人,越会高估自己,对学习和更新知识的兴趣也就越低。如果你认为自己在历史或科学方面比多数人懂得多,那么很有可能你真正懂的比你想象的要少。“达克效应俱乐部的首要原则就是,你不知道你是俱乐部的一员。”
对于上面的问题,如果你认为自己知道些什么,那就再好好想想。美国是没有官方语言的;塞勒姆的女巫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绞死的;华特·迪士尼没有画米老鼠(它是漫画家乌布·伊沃克斯的作品);你在太空中根本看不到中国的万里长城;而糖对儿童行为的平均影响是零。
尽管在日常生活中达克效应通常很有趣,但在冰岛可不是一件能开玩笑的事。担任过央行行长的达维兹·奥德松,实际上没有接受过有关金融和经济方面的任何训练。在进入政界前,他创作过电台的喜剧节目,写过剧本和短篇故事,上过法学院,还做过记者。在任职冰岛总理期间,奥德松非常轻视专家,还因此解散了国家经济研究所。为了迫使他辞任央行行长,议会甚至不得不通过了一条非常规法律:任何机构负责人都必须至少拥有经济学硕士学位。几年后,这一规定依旧没能阻止奥德松竞选总统。他看不到自己的盲点:他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图2-3 我知道的事情
扶手椅四分卫综合征最大的问题,在于它阻碍了重新思考。如果确信自己知道某件事,我们就没有理由寻找知识中的缺失和谬误,更别说补充和修正了。一项研究显示,情商测试得分最低的人最容易高估自己的能力。他们也最容易认为分数不准确或者不相关,因而对测试结果置之不理,更不会花钱参加培训或者进行自我提升。
是的,这些都源于我们脆弱的自我。当想用积极的眼光看待自己,或者想向他人展示更好的自己时,我们就会否认自身的弱点。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那些一边说着打击腐败一边监守自盗的政客,他们正是被视而不见和欺骗驱动的,而动机只是故事的一小部分。
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因素影响了我们对自己能力的判断,那就是元认知能力的缺乏,即反思自己思考的能力。缺乏这种能力会让我们对自身的弱点视而不见。比如,你是一个科技企业的创业者,并不了解教育体系,但仍可能觉得自己设计的操作系统可以解决问题。明明不擅长社交,对社交礼仪也缺乏洞察,却可能昂首阔步地觉得自己是詹姆斯·邦德。上高中时,一个朋友说我没有幽默感。她是怎么做出这个判断的?她说:“你说的所有笑话你自己都不笑。”我觉得这样就非常滑稽了,因为说这种话的人从来都不是有趣的人。我会让你来决定到底是谁没有幽默感。
当缺少让自己变得优秀的知识和技能时,我们有时也缺乏鉴别优秀的知识和技能。这样的观点可以让你迅速想起自己知道的那些自信满满却又浑噩无知的人。但在笑话他们之前,要记住我们有可能会成为他们。
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是新手,但我们并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我们更倾向于在所需技能上高估自己,比如进行一场引人入胜的对话的能力。在经验和专业知识容易混淆的情境(比如开车、打字、生活琐事以及情绪管理等)下,我们也会过度自信。当很容易判断自己缺乏经验时,比如绘画、开赛车和快速倒背字母表,我们也会低估自己。绝对的新手很少会掉入达克效应的陷阱。如果对橄榄球一无所知,你就不可能认为自己懂的橄榄球知识比教练多。
图2-4
但当从新手变成一个业余爱好者时,我们就会变得过度自信。只掌握一点儿知识是非常危险的。在我们生活的很多领域,我们都没有获得足够的专业能力质疑自身的观点,或者发现我们的无知。我们获得的信息足以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发表意见和做出评判,却没能意识到我们已经爬到了愚昧之巅,无法翻越下一个阶段。
图2-5 新手都缺乏自信,但随着自信的增长,自信超过了准确性
资料来源:卡门·桑切斯和戴维·邓宁,《初学者的过度自信:一知半解是一件危险的事吗?》,《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杂志》,2018,哈佛商业评论网站
在邓宁的其中一项实验中,你会看到这样一种现象:在模拟的僵尸危机中扮演医生角色的受试者,当只需要面对少数受伤者的时候,他们身为“医生”的实际能力和对自身能力的判断是匹配的。但糟糕的是,随着经验的增加,他们自信的上升速度超过了能力,自此之后自信一直高于能力。
这可能也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每年7月医院的患者死亡率会大幅攀升。7月是新的住院医生接手患者的时间。危险的并不是这些医生缺乏能力,而是他们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从新手到业余爱好者的过程,会打破重新思考的循环。随着经验的增加,谦虚会减少。我们会因快速进步而感到自豪,会产生掌控力的幻觉。这种跳跃式增长促进了过分自信的循环,阻止了我们质疑已知以及对未知产生好奇。我们困在有缺陷的初学者泡沫假设中,对自己的无知毫不知情。
这就是发生在冰岛的达维兹·奥德松身上的事。亲信助长了他的自大,缺乏批评放任了这种自大。据说,无论是在学生时代还是在桥牌比赛中,他身边都围绕着一群极为忠诚的跟随者。他还有一个朋友和敌人的名单。在冰岛金融危机爆发前几个月,奥德松拒绝了英国央行的援助。而在危机最严重的时候,他轻率地公然宣称自己无意为冰岛的银行偿还债务。两年后,议会指派的独立事实委员会指控奥德松犯下严重过失。一位记录冰岛金融崩溃的记者认为,奥德松的下台缘于“他的自大,他坚信自己知道怎样做才对冰岛最好”。
他缺乏的是大脑的关键营养素:谦虚。困在愚昧之巅的人的药方,就是规律地服用这味药。“自大就是无知加坚信,”博主蒂姆·乌尔班认为,“谦虚是一种可渗透的过滤器,可以吸收生活经验,将其转化成知识和智慧,而自大是一个橡胶保护罩,生活经验只会被它反弹回去。”
图2-6 萨维奇鸡漫画
资料来源:www.savagechickens.com
很多人把自信想象成一个跷跷板:自信一旦过多,就会滑向自大;失去太多自信,我们就会变得自卑。这是我们对谦虚的恐惧:我们可能会做出过低的自我评价。我们想保持跷跷板的平衡,所以进入“刚刚好”模式,寻找最优程度的自信。但最近,我明白这是一种错误的做法。
谦虚是一个经常被误解的概念,它并不意味着低程度的自信。谦虚的拉丁语词源含义是“来自大地”(humility),意味着脚踏实地,意识到我们有缺陷,并且容易犯错。
自信是你对自己信任程度的反馈。有证据表明,自信不同于你在多大程度上相信自己的方法。你可以相信自己在未来能够实现某个目标,同时保持谦虚的态度质疑自己现在的方法是否得当。这就是自信的“平衡点”(如图2-7所示)。
当完全相信自身的能力和策略时,我们就可能被自大蒙蔽双眼。若同时缺乏能力和策略,我们就会陷入怀疑。当知道正确方法,但不能确信自己的执行能力时,我们就会被自卑情结困扰。我们需要获得“自信的谦虚”: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同时意识到我们可能没有正确的解决方案,甚至没有找到正确的问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产生足够的怀疑来重新审视旧的知识,也才能有足够的自信去寻求新的见解。
图2-7 自信的平衡点
当Spanx品牌创始人萨拉·布莱克利产生发明“无脚连裤袜”的想法时,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把它变成现实,但是她对当时的工具充满怀疑。她每天的工作是挨家挨户推销打印机,她知道自己对时尚、零售和加工一无所知。在设计产品原型的时候,她花了一周时间开车去多家袜厂寻求帮助。当没钱雇律师申请专利时,她阅读相关书籍,自己填写专利申请表格。她的怀疑并没有妨碍她,她相信自己能够战胜面前的挑战。她的自信并不源于已有的知识,而是源于她的学习能力。
自信的谦虚是可以习得的。在一项实验中,学生们会先读一篇短文,讲的是如果能够承认自己的无知,而不是盲目相信自己,他们就能够获得很多益处。测试发现,读完这篇文章后,学生们在薄弱领域寻求额外帮助的概率从65%提升至85%。他们也更愿意发掘对立的观点,并尝试从对方那里学习经验。
自信的谦虚不仅能够让我们开放心态,重新思考,还能提升我们重新思考的质量。在大学和研究生院,那些愿意修正观念的学生,成绩比其他学生更好。在高中,能够承认自己不懂某些知识的学生,在老师眼中学习效率更高,在同学眼中对团队的贡献更大。学年结束的时候,这些学生的成绩明显好于那些更有自信的同学。这些学生自认为没有完全掌握学习内容,因此会通过自测来检验理解的程度。
当成年人有自信承认自己不懂时,他们就会关注证据是否有力,同时花费更多时间阅读和自己观点相矛盾的内容。在美国和中国完成的关于领导力效率的严谨研究表明,最有效能和创新力的团队,其领导者不是自信或谦虚的,而是高度自信且高度谦虚的。他们虽然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但也敏锐地认识到自身的弱点。他们明白,要想成就卓越,就需要认识到并超越自身的局限性。
我们如果关注准确性,就不能接受盲点的存在。想要准确了解自身的知识和技能,我们可以像科学家用显微镜观察那样进行自我评估。我最近的一项发现是:有时候低估自己,反而会让你变得更好。
图2-8 自信和能力的对比
在冰岛总统大选之前的一个半月,海拉·托马斯多特的选民支持率只有1%。为了聚焦最有希望的候选人,播放第一场电视辩论的网络平台不会报道支持率低于2.5%的候选人。辩论当天,海拉侥幸获得了足够的支持率。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人气飙升。她不仅是一个有望胜出的候选人,还是最后决胜的四位候选人之一。
几年后,我邀请她到我的课堂上来分享,她说她一举成名的背后,支持她的心理动力正是冒充者综合征。通常情况下,觉得自己是个冒充者并不好,因为长期“不配得到”的想法会令我们滋生痛苦,丧失斗志,阻碍我们追求自己的理想。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时不时地产生一种危害性不强的怀疑。调查显示,你认识的人,有一半会在职业生涯的某个阶段觉得自己是个冒充者,这在女性和边缘群体中尤为普遍。奇怪的是,在高成就人士中,冒充者综合征也非常显著。
我教过的学生,有很多在学会饮酒之前就取得了很多专利权,也有很多在学会开车之前就成了国际象棋大师,但是这些人仍在和内心的不安做斗争,持续地质疑自身的能力。通常的解释是,尽管有自我怀疑,但他们还是取得了成功,也许正是怀疑驱使他们获得了成功。
为了找到答案,巴斯玛·陶菲克进行了研究,她当时是沃顿商学院的博士生,现在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她招募了一组即将开始临床轮值的医学院学生。巴斯玛让每名学生和经过培训的演员假扮的患者进行半小时的互动,这些患者会表现出不同的疾病症状。巴斯玛记录了这些学生是如何对待患者的,并跟踪他们是否做出了正确诊断。
一周前,这些学生填写了调查问卷,问卷内容涉及他们将自己视为冒充者的频率,包括“我没有别人认为的那么好”,“对我重要的人给我的能力评价比我自认为的要高”,等等。那些将自己定义为冒充者的学生,在问诊环节的表现并不比其他人差,而且他们在病床旁的态度更好,患者评价他们更有同理心,更能尊重他人,而且更专业,在提问和分享信息时也更有效率。在另一个研究中,巴斯玛在投资行业人士身上发现了类似的模式,越是经常觉得自己是冒充者,四个月后获得的业绩评估的得分越高。
上述研究的证据还很新,关于冒充者综合征何时有益或有害,我们还需要继续学习。但这些证据让我思考,如果仅仅把冒充者综合征作为一种心理问题,那么这是不是对它的误判?
图2-9 扶手椅四分卫综合征vs冒充者综合征
当冒充者的恐惧心理发作时,通常的建议是忽略它,好让我们从怀疑中获益。或许我们可以拥抱这种恐惧,因为它可以给我们带来三方面的好处。
第一,觉得自己是冒充者能激励我们更加努力。在我们决定是否参加比赛的时候,这可能没什么帮助,但一旦站上起跑线,它就会让我们一直跑到终点,并在决赛中取得名次。 在以往对呼叫中心、军队、政府机构和非营利组织的研究中,我发现自信会让我们自满。如果从不担心自己会让他人失望,我们就更有可能真的这样做。当觉得自己是冒充者的时候,我们就会越发想要证明自己。冒充者可能是最后一个加入的,但也可能是最后一个逃离的。
第二,冒充者的想法可以激励我们更聪明地工作。如果不相信自己会获胜,我们在重新思考策略的时候就没什么可损失的。请记住,所有新手都不会成为达克效应的受害者。觉得自己是冒充者,会让我们进入新手的思维模式,质疑那些别人司空见惯的假设。
第三,感觉自己是冒充者可以让我们成为更好的学习者。对知识和技能保持怀疑,可以令我们走下自我崇拜的神坛,从别人那里吸收观点。就像心理学家伊丽莎白·克鲁梅雷·曼库索和同事写的那样:“学习需要谦虚,人只有谦虚才能意识到需要学习。”
上述机制的一些证据来自沃顿商学院毕业的另一位博士生——达尼埃尔·塔星,他现在是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的教授。达尼埃尔的研究对象是一家医院的护士,这些护士要在值班时轮流担任护士长。这意味着即便对个人能力有怀疑,他们也不得不担负起团队责任。研究发现,那些在接受职位时犹豫的护士实际上是更好的领导者,部分原因是他们更愿意听取同事的意见。他们认为自己身处一个公平的环境中,自身经验和能力的不足可以通过倾听他人的意见得到补充。最能说明这一点的个案就是海拉·托马斯多特。
当我和海拉坐下来聊天的时候,她告诉我自我怀疑曾削弱她的力量,让她把怀疑当作自己没有能力获得成功的信号。而现在,她的谦虚是一种自信的谦虚,她对怀疑的解读也不同了:怀疑意味着需要改善工具和方法。
大量证据表明,自信既可以是进步的结果,也可以是进步的原因。我们不需要等到自信提升后才去达成有挑战性的目标。我们可以在达成这些目标的过程中建立自信。“我已经能欣然接受冒充者综合征是一件好事,它驱动我做得更多,尝试更多,”海拉说,“我学会了如何把它转化为我的优势。自我怀疑成为我成长发展的动力。”
其他候选人满足于依赖常规媒体报道,海拉对工具的不确定感让她重新思考竞选应该如何推进。她更加勤奋、用心地工作,经常熬夜亲自回复社交媒体上的信息。她在脸书上进行直播互动,选民可以问她任何问题,她还学会用Snapchat(色拉布)接触更多的年轻人。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于是采用了其他候选人几乎不会用的方式:不去控诉对手,而是用积极的方式争取选民。她想,情况还能有多糟呢?这些举动让选民和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为选民已经厌倦了候选人相互抹黑,很高兴看到有一位候选人能够尊重对手。
不确定性让我们做好准备提出问题,吸收新观点,避免出现达克效应。“冒充者综合征总是让我毫不松懈、不断成长,因为我从不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海拉这样反思,她看起来更像一位科学家,而不是一位政治家,“可能冒充者综合征对改变非常必要。冒充者不会说‘这就是我们这里做事的方式’,也不会说‘这就是正确的方法’。我非常迫切地学习和成长,我会问每个人的意见,看看怎样能令做事的方式变得不一样。”尽管怀疑自己的工具,但她坚信自己是一个好的学习者。她明白,要想获得知识,最好向专家求教,但是创新和智慧可以来自任何地方。
冰岛总统选举的最终候选人是海拉、达维兹和其他两位男性。在整个竞选过程中,三位男性候选人的媒体曝光度都高于海拉,海拉没有得到一次封面采访,也不像他们那样有更高的选举预算。但是在选举当天,海拉还是震惊了整个国家——她赢得了超过1/4的选票。
她没有获胜成为总统,选票数排名第二:28%的选票和胜出者的39%还是相差很大的。但是,海拉彻底击败了达维兹,他排名第四,只得到不到14%的选票。以海拉当时的势头来看,如果说竞选过程再持续几周她就会获胜,这也并不是多么疯狂的想法。
伟大的思考者不会因为冒充者综合征就去掩盖心中的怀疑。之所以保持怀疑,是因为他们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点,而他们想要持续拓宽自己的视野。他们不会吹嘘自己所知甚多,反而会惊讶于自己知之甚少。他们意识到每个答案都会催生新的问题,而对知识的渴求永无止境。终身学习者的特征之一就是,能够意识到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老师。
自大让我们无视自身的弱点。谦虚是一面反光镜,帮助我们看清弱点;而自信的谦虚是校正镜,让我们有能力战胜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