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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乱世中,坚守崇高医德

口述:刘言祝(刘永纯之子)

时间:2019年10月8日、10月10日

地点: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院史馆

访谈:刘军、江浩艳

记录:汤黎华

摄影:刘宇翔

整理:李果鸣

我父亲是一名医生,但他也是一位很有中国文化修养的学者,很喜欢中国的艺术。我们全家从江苏扬州迁到上海,母亲、父亲、大哥、大姐、二哥、我和妹妹。大姐出生于1929年,二哥出生于1931年,我1937年出生,妹妹1939年出生。如今,我们四个还常常在一起沟通,常常见面。从父亲1897年出生到他1953年去世,中国社会经过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就在这个动荡的岁月里,成为一名很有贡献的医生。可以看到他的努力、他的勇气,他是我们刘家的一家之主。

刘永纯之子刘言祝(左二)在院史馆接受档案馆采访

求学震旦

我是1937年出生的,对于父亲工作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因为他1953年过世的时候,我才16岁。父亲在的那个年代,中国的社会非常动荡,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

辛亥革命成功不久,祖父觉得应该去上海,因为这是中国近代化程度比较深的地方。于是在1912年,父亲从扬州跟他的表哥宋国宾还有堂兄刘永琪三人一起来到了上海,祖父把他们送到上海震旦大学读书。

刘永纯(后排左一)与家人在扬州的合影

选择医学

我父亲、宋国宾先生、刘永琪先生于1912年来到上海,当时他们进的震旦念的不是大学或医科,是预科,因为他们先要学法文。不久,他的堂兄刘永琪因为身体不好,就回老家去了,宋国宾和我父亲留在上海。震旦的几位老师鼓励我父亲去学医,这几位老师对他有很大的影响,除了上课之外,还帮他补习。而那个时候震旦的医科刚刚成立,宋国宾是医科第一届毕业生,我父亲是第二届。1922年毕业之后,父亲也受到学校的鼓励,去法国留学。

刘永纯(第五排居中戴帽者)在震旦大学院读书时的留影

留学法国

宋国宾、我父亲、胡廷黻,震旦毕业之后全去了巴黎,曾在巴斯德研究院念书。但是巴斯德研究院同其他的大学是不一样的,是比较专业的研究机构。第二年,也就是1923年,我父亲去了法国东北部的一所大学,就是Strasbourg大学,在那儿学习了五年,从1923年到1928年。1928年他毕业,毕业论文在他的教授Barre指导下完成,是关于大脑后边一个神经对身体的影响。后来在医学领域,这个神经的影响被称为Ba—Liu现象,直到今天还被医学专家们引用。后来他又帮Barre教授办了个眼耳喉协会,并多次担任这个协会的秘书。

刘永纯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医学院前的留影

父亲于1928年回到中国,不久,1930年就去了越南西贡(今胡志明市),正式展开了他细菌学的研究工作。因为当时巴斯德在西贡已经有了它的研究院。1930年至1936年,父亲在西贡,1936年又回到上海,加入巴斯德在中国上海刚刚设立的研究院。他从1936年起就一直在那儿,工作到1953年过世。1951年,上海巴斯德研究院被改造成解放军医学研究院,后来他过世不久,又调整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医学科学院,搬到了北京。

推广卡介苗

父亲1936年来到上海工作的内容,就是研究、开发疫苗。卡介疫苗是由巴斯德研究院法国总部研发推广到全世界、贡献非常大的一个项目。卡介苗是针对肺结核、肺病、肺痨的,当时中国跟越南都很需要这种疫苗。这些疾病在当时是没有办法治疗的,所以父亲也写了很多文章想推广卡介苗,但在旧中国,困难重重。

1948年父亲参加在法国召开的卡介苗国际大会的时候,发表了当时他在中国推广卡介苗的案例。我小的时候,也曾经跟着他去过几个学校,他免费为学生接种卡介苗。他在发表的文章里面,解释了为什么叫卡介苗,因为有两个法国医生的名字,一个开头是卡,一个开头是介,于是就命名为卡介苗。

刘永纯在法国发表的论文(前言)

在最近十年,我们陆续找到了他发表的100多篇文章,很多和卡介苗有关。父亲发表的文章通常分三种:一种是发表的法文论文,我父亲翻译成中文;第二种是我父亲用自己名字发表的;第三种是他和同事一起发表的,介绍了当时他推广卡介苗的情况。这些文章在上海档案馆中都有记录和保存。

父亲和巴斯德的同事郭成周(郭成周—1916年生,1940年毕业于震旦大学医学院,毕业后曾在上海巴斯德研究院进修细菌学)一起从事研究工作。郭先生于1945年之前离开了巴斯德研究院,去做抗战的工作,1945年他回到上海之后,又在巴斯德工作。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1948年,他结婚的时候,在我们家里办了一个小型的宴会,他跟他的新婚太太在我们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抗美援朝的时候他去了朝鲜,1953年他回到上海时,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在我们家里,跟我妈妈谈我父亲在上海墓园里应该做一个石碑,石碑上写“刘永纯医师,细菌学专家”。他问我母亲是否同意这样写,我母亲说你决定就可以了。20世纪末,我们有些联系,他还发给我一些他和父亲在巴斯德的照片。

任职巴斯德研究院

父亲曾经有机会离开上海,跟法国人去其他研究所工作,但是他没有离开上海,没有离开巴斯德。有两次他回到家里,跟我母亲谈到他跟法国人不愉快的事情,但是具体情况我不清楚,这些事情不久也就过去了。在家里他也跟朋友聊,什么是共产党,什么是无产阶级,我们做儿女的在家里听到他在议论,表明当时他对政局的变化也是很敏感的。

在1950年代初抗美援朝的时候,他常常带回来很多照片、很多文章放在他的书桌上,我就看到过很多从前线寄回来的照片,这些照片就是美军细菌战的证据。后来他的同事、助手郭成周医生都去了前线,我估计他因为身体不好,就留在上海。他的工作非常紧张,我们现在可以回想,解放军医学研究院是研究细菌的专业研究院,美国细菌战的这个项目一定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个研究项目。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就不能去上班,只能待在家里。1953年他就去世了。

获得骑士勋章

1946年,我父亲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给他的宝星骑士勋章,我们全家都去参加了颁奖典礼,我当时才9岁。典礼在巴斯德研究院的图书馆举行,有很多客人,我母亲也给我讲过,令我印象深刻。她说这个奖颁发给法国人以外的外国人不是很多,甚至给法国人也不是很多,表明这是一个比较重大的奖项。我现在回忆我父母的事情,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时的社会对这些奖不是很重视。由于社会环境很动荡,每天需要解决日常生活问题,而这种事情就完全淡化了。因为1946年解放战争开始,随着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很多住在上海的外国人纷纷离开。上海那个时候非常乱,因为国民党统治区的金融崩溃,货币贬值得很快,我记得我骑着自行车去我父亲那里,把薪水发的纸币一捆一捆地拿回家。

与宋国宾、胡廷黻的渊源

宋国宾是我父亲的表哥,一起到上海后认识了胡廷黻先生,他们做了十年同学,1922年一起去了法国巴黎,三人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上拍了照,寄回上海的家里。这张照片我们还有。

我父亲跟胡廷黻先生家里的关系很特别。胡廷黻1922年去了法国,1924年回到上海,临行前还去斯特拉斯堡见我父亲。回到上海不久,他就过世了,大概是1926年。那个时候我父亲还在法国。当1936年我父亲回到上海时,我母亲就去找胡廷黻太太,她有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在上海。从此之后,我们全家都称呼胡廷黻太太为胡伯母。她一直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我们两家直到现在第二代第三代还有来往。

一家之主

因为我是1937年出生的,那时我父亲年纪已经比较大。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他对我没有什么特别要求。但是我知道他对我的大哥有非常严格的要求,我念小学时我大哥已经念大学了。我和我父亲的关系是比较自然的,他到外面去旅游,我常常跟着他。上海天冷的时候洗澡是没有热水的,要到外面去买热水回来,热水在冬天很金贵。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家里买的水,我父亲先洗澡,他洗完了这个水就给我洗。天冷的时候,我跟他去旅游,无锡太湖、杭州西湖酒店里没有暖气,很冷,我就先上床,把被子捂暖了,我父亲再跟我一起睡。

小时候,我并不很在意学习。我的英语默写成绩特别差,但每次测验后学校都要求我把成绩单带回家让父母签名,表示父母了解我的成绩。由于成绩差,我不敢给父亲看,只能硬着头皮给母亲签名,她总是拿慈爱的眼神看我,然后轻声说:“怎么,又是不合格?”这令我感到很难受,自觉又令母亲失望。事实上,父亲知道我的成绩不好,安排了大哥辅导。刚开始时,大哥鼓励地说:“这个词你肯定知道,因为在黑板上看过。你怎么拼这个词?”但我半天也拼不出,令大哥好生失望,每次上课总是不欢而散。

依稀记得到了9岁或10岁时,一天,父母让我收拾衣物,然后把我带到一家钟表修理店,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他们的意图。他们对我说,既然学校成绩不好,不如去钟表修理店当学徒,将来也可掌握一门手艺。钟表修理店的老板热情地接待我们,可他万万没料到我父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希望小比德能在你这里学习钟表修理,你能破例收他为徒吗?”那个老板立即拒绝父亲:“您一定是在开玩笑。这孩子出身名门,在学校一定过得很好。我不能收他为徒,请把他带回家,他一定会长进的。”

有一次吃饭吃剩下来的鱼就扔在厨房后面。因为过了夜,第二天鱼就发亮了。我就拿出来问我父亲,为什么这个鱼的骨头黑的时候会发亮。他就说里面有种物质,大概叫磷吧,太阳照了之后有化学反应会亮的,你把它留下来,每天观察,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之后告诉我结果。我不久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启发我做一点研究。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很严格,但并没有用行动来对待我和妹妹,他有没有这样对待大哥我就不知道了。我听说有次吃晚饭时,大哥回家晚了,父亲就跟母亲说不要留给他吃。还有一次,下很大的雨,我跟我妹妹在外面玩,母亲不在,父亲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在弄堂里玩水,他就把我们叫回家里,我和妹妹站在他面前,从头到脚全是水。他拿了一根竹棍子,我们对着他看,他对着我们看,准备要惩罚我们的,但最后把我们赶走了,没有打。这件事我印象很深,现在我自己做家长了,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玩的家长与孩子的关系。

在上海的时候,他喜欢鉴赏国画,常常收到请帖。徐悲鸿的画当时开始出名,还有齐白石的画,有展览他就去,也带我去,还会站在画的前面问我感觉如何。老实说,我当时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这就是我对他的印象,他是一位很严格的家长,但是他有自己的爱好,而且是很深的爱好。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不单单是一个很用功的医生。这种影响,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很重要。

还有一个我想讲的是,我二十几岁去了美国,我大哥比我先去了几年。我刚到美国不久,他就跟我说,我们聊聊家里的事情。印象非常深。大哥说,我们不要被父亲影响。

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为什么我大哥跟我讲这些。因为他作为长子受父亲的影响太深,我们全家都受我父亲的影响很深,他想表达的是,我们做人要自己开放一点,你想做什么人,不要束缚在父亲这种严厉的影响里面。开始我真的是很不高兴,渐渐地我了解并且很高兴我大哥跟我这样讲,让我不用觉得我一定要跟着父亲的脚步去走我的人生,我可以做我自己。

后来,我在美国拜访了鲍老先生,他就是原来我家隔壁的鲍先生,一个药厂老板。他曾经是我家很好的邻居,我去拜访他,在车站等车回家的时候,他给了我5美金。他说你刚来美国,很辛苦的,要好好做人。当时他讲到,上海弄堂里的邻居都很尊重我的父亲,因为我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科学家。我很感慨,这是一个外人跟我讲这件事情,我印象很深。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常跟家人说,我们家的条件比很多的上海乡下人要好,她很愿意帮他们,被帮的人也很开心。母亲说,她的这种帮助别人没有父亲伟大,因为父亲帮人家,从来不讲,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帮了人家。这句话对我来讲,感受也是很深的。所以父亲的影响是各方面的,在最近这十几年,能找到他留下来的东西,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

最后,我想分享几句我的父亲常挂在嘴边的格言:

成功的关键在于努力,比只拥有聪明的想法更为重要。

作为一名科学家,你得要同时动手及动脑。

生活不能过度奢华及浪费,总得留一点给你的子孙吃。 P6PoRIgIoyUxv1D3vDL65NyP+2cLw1HqeviYyFAg3QWXjMMSI8bXlXEUzhFvSG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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