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初生
——献给刘学州

我曾以为自己活在月亮上,可在我十八岁那年,却想终结自己的生命。

我想过很多方式了断,最终决定吃安眠药投海。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舒舒服服地睡在大海里,和海水融为一体。每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可能都说过自杀,因为成年的冲动和对未来的无望,但在我看来,这都是无病呻吟。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力,想通过这种行为标榜自己勇敢或者活得通透。真要面对死亡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我是在一个冬日决定去三亚的,那里的阳光好。我买了一件蓝色衣服,因为蓝色代表蓝天、代表大海、代表纯洁、代表希望。生命最后一刻能看到阳光,我能笑着离去。

我飞到了三亚,把仅有的一点儿积蓄以我弟弟的名义捐给了石家庄的孤儿院。临走前,我吃了一顿海鲜,喝了一个大椰子,然后沿着海边走,绕过人群,找了一处没有人的海湾,坐了下来。

我拿出准备好的药瓶,打开,把里面的安眠药都吞了。

我在睡着前发了一条微博,我要跟那些爱我的、恨我的、心疼我的、质疑我的网友说声再见。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于是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大海。我想起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我的养父母、我的朋友,还有那些素不相识却在网上疯狂攻击我的人。我一步步走进大海,裤脚和鞋子已经被打湿,回头望望,海边已经来了好多人:有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黄色衣服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一个在海滩上画着什么的人,一个坐轮椅的老人……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唉,别开玩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生日到底什么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出生,但这都不重要了,我就在这时离开吧。

再见了,世界;再见了,每一个人。

烈日当空,时不时有海鸥飞过,我看着蔚蓝的大海和脚下的浪花,好像看见了一只蓝鲸在天空中飞翔。想想自己破败不堪又一无所有的人生,忽然觉得挺好笑,好笑得仿佛看到了一个小丑在努力过着自己的一生。

好像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轰轰烈烈、不负年华。

我越走越深,眼皮越来越重,正是午后,阳光刺进我的双眼,我仿佛看到了天堂。天堂里,有我的爸妈——我的养父母,他们浑身是血,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他们冲着我招手。

我也看到了那个女人,不,她不是我妈妈,她是个恶魔,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妈妈”。

即使在媒体面前,我也只会叫她“喂!”。

而她也只有在媒体面前才冲着我笑,媒体一走,她就跟我说:“去找买你的那对夫妻去,要不是他们,说不定你能卖到更好的家庭去。”

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冬天的海水越来越温暖。

“妈妈。”我轻声说,心如刀绞,“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当初要生我啊?”

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妈妈”,我想她也听不见了。

我一步步走进一望无际的蓝色,安眠药发挥了作用,我腿一软,一头扎进了海水中。我在海水里呼吸,尝到了海水的苦涩,如同过去十八年我的生活。

再见了。我没什么可以留念的了,也没什么值得我继续微笑。安眠药的作用让我栽进了大海却没任何力量挣扎,我也不想挣扎,睡一觉就到世界另一边了,我可以走得很安详。

我沉入了海底,有鱼儿从眼前游过,海水进入身体,我本能地挣扎两下,闭上了眼。

有人说,人死前这辈子经历的事情会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其实死前,脑子就是一片空白。就像睡觉,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等我睁开眼时,我却躺在海边。

我为什么还活着,谁救了我?伴随着一阵阵呕吐,我听到一首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转头一看,身边有一部手机。是它在“唱歌”,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我的电话,是谁的?

我用尽全力爬过去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120:“请问你还好吗?你在哪儿?请告诉我你的位置!”

我感到口干舌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救命……”

我并不是不想死,而是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初生,你要努力活到三十岁,那时,你会看到更好的世界。”

说完,他就拼命把我往岸上拉。

我要知道他是谁,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不一定是恩人,但他救了我。他为什么关心我,我不应该没人关心吗?不行,我要找到他,这是我的人生使命。他一定一直跟随我直到今天,他一定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理解我、关心我、爱我的人。

我要找到他。

你们看过《楚门的世界》吗?楚门从一出生就有无数的观众,我的人生是不是也有观众,如果有,那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那么清楚地知道,三十岁的时候——也就是十二年后——我会是什么样?

这个救了我的人,到底是谁?

我要找到你。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三亚市人民医院了。挂着点滴,萎靡不振,连呼吸都很困难,但不知怎么了,一个念头植入脑海:我要活下去。

我的人生有了目标:我要找到那个人,我要活到三十岁,看看那人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我叫初生,这名字,是我父母给我起的。说是父母,其实是我的养父母。

是他们告诉我,我叫什么,我什么时候出生,我是哪里人。

我出生那年,中国经济刚刚起步,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城市里已经有了亿万富豪,而农村还在买卖女人和孩子。那时,山西的一对年轻人未婚先孕,于是,两人商量要不要结婚。

聊到最后,女方说:“你得去见一下我的爸妈。”

男方最终找到了女方的父母,提出结婚请求。女方父母商量了一下,开了个价——3万元彩礼。男方出不起这笔钱,但是他也没有想过任何解决方案,比如打工、借钱。他们做出了谁也想不到的选择:把孩子卖了。

他们说,那个时候卖孩子很正常。

浑身缠满绷带的养母临死前跟我说,那时候人贩子很猖獗,因为很多男人娶不起媳妇儿,还有很多夫妻生不出孩子。那时,除了买卖女人,还会买卖孩子,所以,不要怪她。

这些人被人贩子从一个城市卖到另一城市,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我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我叫初生。我姓李,跟我养父的姓。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山西到河北的,也不知道他们当时怎么做的交易,那时我小,完全没有印象,我只是后来才知道,我被卖了27000元人民币。我还知道,因为人贩子还要收中介费,到最后,那个男人只拿到几千块。

这些钱,成了改善两人生活的彩礼,那个男人和女方父母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两人结了婚。

没过多久,他们就忘记了我,重新开始生活。

可是,他们并没有好好生活,婚后不久就离婚了。

在此后的十几年内,两个人又各自结了三四次婚,那个男人也有了四个孩子,听说其中一个儿子,也被他卖了,换了5000元的彩礼。

我的记忆是从养父母家开始的,他们对我很好,但我的印象不太深了。家里是做烟花的,两人一直生不出孩子,于是想到了买孩子这个办法。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仓库,里面堆的都是烟花,逢年过节前,爸妈总会无比忙碌。

还记得快过年的那天,我在家等爸妈回来做饭,就听到砰的一声,地动山摇。

我以为是谁在放冲天炮,继续蹲在地上玩儿沙子,那年我四岁。

后来,我去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她身上缠满了绷带,就像电视里的木乃伊。医生说:“跟妈妈说最后几句话吧。”我忘记了最后我们聊了啥,只记得妈妈最后的一句话是:“你要好好生活。”

说完,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她旁边屏幕上的波纹变成了一条线,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是心电图。而我的爸爸当场被炸死了。此后,我和舅父、姥姥生活在一起。

也是过了很久,同学们欺负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成孤儿了。

因为是孤儿,因为家里穷,因为没有人关注,我从小儿就被霸凌。

同学们把我堵在厕所里,一拳拳打我,还让我舔厕所的墙壁;他们围着我,对我拳打脚踢,一旁拍摄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还把视频发在班级群里。

就这样,我忍到了初中。

因为没有父母,我学会了早当家,一边照顾自己和姥姥,一边努力学习。

老师知道我没有父母,把我叫到办公室,脱掉了我的裤子。

一开始,我以为是检查身体,随着一次又一次重复,我意识到不对劲。我的身体被折磨得很痛苦,上课时都坐不下去。我回到家跟舅妈讲起这件事,舅妈一开始没在意,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到学校找那个老师对峙。

还记得那天,舅妈很生气,她当着众多老师的面破口大骂,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词——“猥亵”。

没过多久,那个老师被开除了,而我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

随着长大,我慢慢懂得了“猥亵”这个词的意思,我的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仿佛脑子里千万匹马死在跑道上,我憎恶那个老师对我做的事。

我患上了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去看了医生后,医生让我按时吃药。

我一边吃药,一边努力学习,虽然不喜欢那些人,但我学习成绩很好,后来的老师们对我也特别好。我在学校里担任过主持人,担任过学生会主席,还当过班长,得过很多奖状。

在担任学生会主席的时候,我认识了肖小芳。

肖小芳喜欢跟我说话,她是为数不多愿意主动跟我说话的人,她总是鼓励我。我感觉她爱跟我说话,因为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会笑,每次看到她的笑脸,就像看到了春天。

那次体育课,我们围成了一个圈儿,大家把排球击打给别人,别人再击打回来,半节课都过了,也没有人传球给我。

只有肖小芳,给我传了两次球,传给我的时候,我都没接到,但我很开心。

下课后我问她:“你想吃冰棍吗?”

她点点头。

我请她吃了支冰棍。

她一边吃一边说:“今天其实是我的‘好事’。”

“什么‘好事’?”

她笑了笑,说:“你去查查。”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好事”。

我本来以为初中生活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但我的平静生活在半年后彻底瓦解,那天我又被几个同学欺负了,他们说我是“野孩子”“没爹妈”。

于是,那天我早早回了家。一进屋,竟然听见打麻将的姥姥说:“初生这孩子命苦,从小儿被卖过来,现在爸妈也不在了,我身体也快不行了,要是我哪天不在了,他该怎么办啊?”

我才知道,我是被买回来的。

我难受了一整夜,关着门,呜呜地哭。可是,天快亮的时候,我又笑了。如果这是真的,说明我的父母还在,我就不是“野孩子”,也不是“没爹妈”了。

我想找到我的父母,我想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我想知道我是怎么被卖的,说不定我的亲生父母也在找我。

我的脑子越来越清楚,一堆问题浮现出来,可是他们身上有我想要的答案吗?

不行,我要找到他们。

我想找他们不是因为我爱他们,我都不认识他们,而是别人都有父母,我没有,心里挺难过的。为什么我没有呢?

于是我上网发消息,找线索,可是石沉大海。后来我想起自己有一本小时候打疫苗的手册,我问姥姥要。她找到手册后,我发现泛黄的资料页上写着我的原名,我根本不叫初生,也不姓李,我竟然姓丁。

活了这么久,我竟然不叫这个名字。真可笑。可是,更可笑的还在后面。

疫苗接种手册上,写着亲生父母的名字。

我欣喜若狂,开始在网上搜索,还发了条短视频,希望可以寻见我的亲生父母。谁能想到,我的短视频火了。最后,我通过一份个体户注册信息找到了我的父亲。

我报了警,寻求山西警方帮助,警察很给力,没过多久,通过DNA鉴定,我确定了自己父母的身份。

他们真的是我的父母,太好了,我重生了。

我不是“野孩子”,不是“没爹妈”,我有父母了,他们说不定也在找我。

可我高兴得太早,他们好像并没有那么高兴,他们已经分别组建了新的家庭,日子也都过得不错。一开始他们并不认我,正当我陷入无助的时候,我那条短视频竟然越来越火了。

随后,好多媒体来采访我,我的抖音后台都被留言淹没了。

我选择了一家媒体的留言并与他们取得了联系。他们的主编跟我说:“我可以帮你让你和家人见面,你愿意配合我们吗?”

“我该怎么做?”我回应他们。

“我们来策划一起新闻事件。”

在这家媒体的策划下,我的父母终于同意见我了,还分别带我见了弟弟妹妹,我给弟弟妹妹都买了礼物。弟弟只有八岁,我和弟弟关系很好,我买了一个冰激凌给弟弟吃。弟弟看着我说:“哥哥,你先吃。”于是我咬了一口,然后他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在摄像机的见证下,我见到了满屋子的亲属,在豪华的酒店里参加了妹妹的生日会,热热闹闹人气十足。

我们拍了照录了视频,我也拥抱了父母,他们俩很开心,可是风头出完,照片拍完,话说完,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完全没想到的。

故事有了大结局,公众满足了听故事的欲望,媒体退去,热闹散了,而我要开始生活。

我哀求他们俩,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个固定的居所。

我没有说任何和房子有关的事情,更没说买房子,我只想有个住所,别的孩子都有,我为什么不能有?

我不可以有个家、哪怕只是个住所吗?

我想和正常的孩子一样,不被欺负。

即使他们俩都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也不介意,我只想有个挂念,有错吗?

可是呢,他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理我。

最后,他们俩一起拒绝了我,因为这一回,没有群众围观,没有媒体见证,他们恢复了十八年前的模样。

他们拒绝承担责任,拒绝承担养育我的责任,最重要的是,爱的责任。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我的亲生母亲,竟然疯狂地给采访过自己的媒体发消息,说我逼着他们给钱,要好多好多钱,还要买房,要他们离婚……

太可笑了,我去山西的时候,她连门都没让我进,我在外面的酒店里住了好多天,要不是弟弟央求,我连小区都进不去。最后,我只是在小区里陪弟弟玩儿了几个小时。

后来,我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抹黑我?”她竟然把我拉黑了,这回不抹黑了,全黑了。

可笑,太可笑了。

这些事情,他们都指向一个意图,和十八年前一样的意图——不想承担责任,他们和我无关。

所以他们抛弃了我,他们为了自己抛弃了我。

我不懂,他们没想好,为什么要生我呢?

随着事件的发酵,我的孤儿补助将不会再发放。可我只有十八岁,我还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我该怎么办?

于是,我再次诉诸网络,我把这个女人跟我的聊天记录发到网上,我把他们当着媒体背着媒体的那一套放到网上。

可这一回,漫天的谩骂冲我而来,网友们说我骗钱,说我心机深,说我不是省油的灯。我愣了好久才知道,操刀的还是那家媒体,因为流量为王。他们知道,只要抹黑我,说一些看起来很客观的话,就会让网民产生分歧。

网民只要产生分歧,就意味着流量进来了,流量可以卖广告,广告可以增加现金流,现金流可以让这帮没有新闻理想却又想做新闻的人赚得盆满钵满。

那家媒体一字不差地把那个女人讲的话放了出来。

他们对流量的极端渴望,让他们完全忘记了他们笔下的“恶魔”,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接着,这家媒体连续刊发多篇所谓“寻亲少年索取金钱”的新闻,并长期置顶。正是这一系列的报道,引发了网络喷子对我的攻击和谩骂。

我没有办法,只能一次次还击,可我解释不清楚,他们人太多了。

我有什么错?

于是,我发了条微博,我说:“我要起诉。”

就在我说起诉后没多久,事件通过平台再次发酵,我又被通知恢复孤儿补助了。

对我来说,这短短几周里,我像是坐上了过山车,可是,这不可笑吗?我亲生父母还在世上,我却在领孤儿补助。这到底怎么了?

我想起那个被卖掉的弟弟,和其他被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不希望其他孩子和我一样,承受这样的痛苦。

这一仗,我一定要打。

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在网络上对我谩骂,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不管是非曲直,只是一副天然正义的样子,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因为他们在道德的聚光灯下格外刺眼。

那光,让我看不到每个人的脸。

在被网络暴力后的第七天,我有点儿忍不住了。

我一个人来到了三亚,我想了结我的一生。我是怎么长到成年的?就在今天,我的成年礼,我想告别这个世界,告别这不堪一击的十八年。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没死,被人救了。

所以,救我的人,是谁呢?

被救后,我看透了很多。

比如,我明白了那些叫嚣着自杀的人,往往不会自杀,真正想死的人,都是默默去死。

比如,那些看了我微博最终发现我还没死的人,都认为我是故弄玄虚。

有人说死后有天堂、死后有地狱,其实死了就是死了,这世间的灯红酒绿与自己无关了。

人只有死了一次,才知道生是多么珍贵。

如果我死了,的确可以减轻那些网络暴力的影响,因为我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找那个女人或那个男人要房子。

我也可以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可惜的是,我再也听不到、看不到那些支持了。

但我要不死,又会看到那么多谩骂和质疑。

这世界多么矛盾。

我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一个月,洗了胃,回到了石家庄。我决定,不再理这两个人了。

他们既然不要我,我也不认他们了。

算了,我的未来,靠我自己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几天后,我在微博上发了信息:

“感谢网友的关心,我不准备起诉了。”

微博上还都是这样的话:

“不是要死吗?还在消费我们?”

……

算了,我也不上网了。为了弟弟妹妹,我不起诉了。因为我知道,就算赢了,又有何用;如果输了,心里更难过。算了算了。“算了”真的是一个伟大又智慧的词,只要能算了,就能有希望。

我去了趟舅妈家,舅妈说:“媒体又来过几次,你还想接受采访吗?”

我摇摇头。

我看见窗外的树上已经长出了绿芽,天气好得像心情一样。

“你觉得爸妈如果健在,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啊?”

“希望你好好活。”舅妈摸了摸我的脑袋说。

“什么才叫好好活啊?”

“至少,高考考个本科吧。”舅妈说。

我陷入了沉思,快考试了,这一整年,我都没有好好学习,我还来得及吗?

“本科难吗?”我问。

“对你来说,肯定不难。”舅妈摸摸我的脑袋。

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吃了好几片药也没办法入睡。辗转难眠,打开手机,看着那条关于自杀的微博,他们还在骂,说我假情假意就是想要钱,说我炒作,说我也不是好东西……

那一句句话,像一把把刀子,扎进我的心脏。

我该怎么做,才能解释明白。

算了。我删掉了那条微博,我决定试试考本科。既然坚定了理想,就试试吧。

第二天,我拿出了好久没打开的课本,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学,我不能放弃。

高一结束的时候,班上组织了一次班会,主题是“我的梦想”。

每个同学都上台说自己的梦想。说是梦想,其实就是憧憬一下高考考多少分,上哪所学校。

这算是什么梦想?

如果让我说梦想,我希望我的父母当年不生我,我的养父母能起死回生……轮到我的时候,我踉跄地走上台,说:“我的梦想是考上本科。”

我还没说完,台下一片“欢声笑语”。

我感觉一切都在变模糊,在台上呆立了好久,才意识到应该下来,这感觉好真实。

没有人相信我能考上本科,所以,我应该相信自己吗?

我咬着牙,看着其他同学上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心里暗暗发誓:

我要好好地高考,考上一所好学校。

不就是考本科吗?我一定能考上。

“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考得上。”那次班会后,肖小芳坐在我的面前,跟我说。

肖小芳一头乌黑的秀发,闪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巧可爱的嘴,个子不高,一副内向的模样。她喜欢穿白色的球鞋和连衣裙,笑起来眼睛像水,脸蛋像红苹果,嘴唇像樱桃。见到她,就像是见到了春天,一切都发了芽。

“你不会因为我请你吃了冰棍才这么说的吧?”我说。

“你最近也没请我吃啊。”她说。

“你想考哪儿啊?”我问。

“考北京,我爸妈说的。”她说。

“北京离我们远吗?”我问。

“不远,从我们这里到石家庄也就两个小时,从石家庄到北京也两个小时。”她说。

“要四个小时啊。”我说。

“那也不远啊。”她说。

“那我也想考北京,我们一起努力吧。”我说。

后来,我才意识到,北京跟河北的距离,才不是四个小时,而是两个阶层和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真的开始发愤图强,白天好好听课,晚上还去打些零工。

高考前一天,我打开手机,发了条微博:“我要高考了,大家为我加油吧。”

“加油。”

评论区里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热闹了,但依旧好多人在给我点赞。

“还在蹭热度呢?”

在无数鼓励中,一个人的留言像刀子一样,又扎入我的心。

这些人到底是谁?是为什么呢?我已经很久没理那两个人了。

“两年前,我从未想找他们要房子,我就想有个家。他们不给算了,我自己找。更何况,那次媒体报道后,他们一分钱都没给过我,我的生活费都是国家和政府给的,我的零花钱也是我搬砖搬出来的。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编辑完这一大段话,想要回击那个人,可是很快,我叹了口气,又删除了。

算了。老师说了,不要影响心情,等我高考完了,再解释。

一个月前的模拟考,我考了全班前十。老师说我考本科肯定没问题。

我也这么想,我没有问题!

窗外的知了在唱着歌,树叶在风中“唰唰”地跳舞。

走进了考场,老师发下卷子,我的思绪开始不老实了。

这两年,我成长了很多。我经常去工地搬砖,搬一晚上砖头能赚到二十元。我觉得搬砖是一件特别能锻炼自己的事情,每次搬完砖,都感到浑身舒坦,直到有一次砸到了脚,用一只脚蹦跶了一个月。

我经常去离家不远的地方当服务员,一个周末能赚五十元,我可以买两盒巧克力,一盒给小芳,一盒留着下一次给小芳。

我还经常去发传单,发一摞传单可以赚十元钱。赚到的钱,可以给小芳买冰激凌。我长心眼儿了,每次买之前都会问她:“你今天有‘好事’吗?”

小芳要去北京,我也要去北京,可是如果我考不好怎么办?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我还没有动笔。

过去两年,小芳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鼓励我,她说她看了我的抖音,说特别喜欢我拍的短视频,青春又阳光。

她喜欢我吗?反正我是喜欢她的。

可我这样的家庭背景,连跟她表白都不敢想。

可如果她去了北京我没有去,那我不就失去她了吗?

不行,我要好好答这张卷子。

我忍了两年,就是为了这一天。我要让所有骂我的人看看,没有你们,我依旧能考上本科。

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些网友为什么还要骂我?

我开始凌乱。

我忍了两年,就是要让那两个抛弃我的人知道,没有你们,我也能很幸福。

铃声响了,我还没答完。

那两天,每一个考生都在紧张地答题,每一个字,都投射着自己的命运。从选择A、B、C、D到填空、判断,我根本静不下心来,我能在脑子里无数倍放大老师的高跟鞋和地板的摩擦声,我能听到考场里别人的干咳声。

这些声音,都像是网上骂我的话:

“去三亚旅游,跟父母的钱无关?”

“穿着麦昆的鞋子去三亚旅游,然后哭诉自己没地方住,你可真是够有心机的。”

“父母不懂事,孩子也不讲理。”

“踏踏实实做个孤儿多好,领着国家的补助,自己毕业找个班上。这整得像个网络乞丐一样。”

“你寻亲的目的是什么,寻仇吗?”

“学校不能住?没钱租房?姥姥家不能住?刚认亲就要那么多,没感情。”

“手机还是新款。”

……

我感觉窗外的蝉叫变成了谩骂,树叶变成了尖刀。

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所有的数学题都像是脏话,所有的语文题都像是诅咒,所有的英语单词都是看不懂的字符,就连我擅长的文综题也变成一段段嘲笑。

这两天如同梦魇。

高考结束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见到了从考场出来的肖小芳:“你考得怎么样?”

她哭了,说:“考得很差。”

我说:“大不了我们一起复读。”

她没有接我的话,她爸妈开着一辆前脸那里有四个圈儿的车把她接走了。

我在家躺了三天三夜后继续去餐馆刷盘子、去工地搬砖,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应该是考不上本科了。

不过想到可以和小芳在一起复读,也是幸福的。

几天后,分数出来了。

她考上了北京的学校,我落榜留在了当地。

我还是没考上本科,留在当地上了一个大专。

但我相信,我能养活自己。

本是泥土里来,要回泥土中去。

本就贫寒,于是甘于平凡。

我对大学充满期待,新的环境,新的人,重要的是过去的一切都清空,从零开始。他们记不住我,我也可以选择忘了他们。

军训的时候,我认识了王伟,这个站军姿时眼珠子一直在转的男人。

军训的日子很苦,每天都要站军姿走正步,晚上,我还要在一家餐厅刷碗。有一天客人聚餐到很晚,我直到凌晨才回到宿舍。第二天早上又起了个大早,在站军姿的时候,我突然晕了过去。

王伟背起我就往医务室跑。

在医务室的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

“谢谢你啊。”我说。

“不用谢我。”他说,“要谢我就晚点儿醒来。”

“什么意思?”我问。

“你醒那么快,是还想继续回去站军姿吗?”他玩儿着手机,头也没抬。

我俩扑哧一声都笑了。

“你是哪儿人?”他问我。

“我是山西××县出生的。”我说了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妈呀,我××县的,离你就二十公里的路。”他放下手机看着我。

我第一次直视他,他单眼皮,小嘴巴,眼睛不停地转。

“是吗?”我并不开心,因为我就去过一次那个县城,只在酒店里住了两三天,然后在院子里陪弟弟玩儿了几个小时,那个男人和女人没有让我进家门,而我在县城里也什么都没玩儿。

“你觉得县城里好玩儿吗?”我问。

“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开始继续玩儿手机。

他说完,我俩又扑哧笑了。

军训的最后课目是拉练,一天要走二十公里,拉练前几天,王伟偷偷跑出校门,去二十公里外的批发超市买了一大箱子卫生巾。还让我帮着一起背了回来。

我说:“你疯了。”

他说:“你帮我背,我赚到钱,请你吃饭喝酒。”

拉练前,小卖部所有的卫生巾都卖完了,王伟在宿舍门口摆摊,一片卫生巾进价两块,他卖十块。

“谁会买?当大家傻吗?”我说。

可是,没过多久卫生巾便被抢购一空,我被打脸。

“为什么女生们来‘好事’这么集中?”

“怎么只买两片?”

“怎么男生也买啊?”

……

我问了一堆问题,而他赚了好几千元。

拉练结束后,我才知道,不知是谁说的,把卫生巾垫在鞋里,二十公里走完脚不疼。我没有贴,也不觉得疼,只是觉得王伟这家伙太有商业头脑了,简直是个“奸商”。

但我夸完他没多久,他又把赚的钱赔了。

他听说英语四六级考试需用2B铅笔,于是把所有赚来的钱拿去批发市场买了2B铅笔。结果考试前学校通知校方提供2B铅笔。几千元,就这么砸到手里。

王伟第一次请我喝酒,是在大一快结束的时候。他倒卖四六级考试的卷子,赚了好几千元,他让我在厕所跟他接应,我没有答应。

他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喝酒吧。”

“那也行。”我说。

他这才圆了一年前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喝完我就哭了。我想到了很多事,有苦的有甜的,但大多数都是苦的。

酒真是个好东西,一开始你感到苦,后来你感到晕乎乎的,晕乎乎之后你又感到心里苦,睡着后就都忘了。

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这样能活到三十岁吗?

生活如果这么苦,为什么十八岁那年,有人在我耳边说那么一句话:

“初生,你要努力活到三十岁,那时,你会看到更好的世界。”

救我的人到底是谁?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上大学后,我的心情很糟,尤其是害怕放假。他们放假都可以回家,而我只能找一些零工去打,以打发这个别人团圆的日子。每次放假后,我的精神状态就会糟糕很多。于是,我又开始吃抗抑郁的药。就这样,我实在没办法继续上学,休学了一年。

休学这一年,发生了不少事,舅妈离婚改嫁了,我和她联系得也少了。姥姥也在这一年病逝了。我负责料理她的后事,送她去殡仪馆,收拾好她的骨灰,把她埋在地下,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流眼泪。

谁说去那边不好呢?我想去那边。

一年后,我的状态终于好了些,于是我重新入学。

这让本是三年的专科变成了四年,四舍五入,我也算读了本科吧?

大学生活很无聊,无聊到超乎我的想象,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期盼周末,那样我就可以去趟北京。若不是因为小芳,我可能又轻生了。

在我生病的时候,小芳经常给我发信息,后来,我也经常和小芳见面,她是我的希望。因为高铁提速,每次去北京从四个小时变成三个小时,进了她学校来到她的宿舍楼下,见她一面吃个饭,再回自己学校。回来时往往已经是夜里。

小芳会跟我说“晚安”,也会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

我反正觉得是。

每次进城,我都带着浓浓的希望,每次离别都感到无比的甜蜜。

我每周都会去看她,有时候一周一次,有时候一周两次,我坚持了一年,打工赚的钱几乎都用作了路费。可惜的是,她从不来看我。

忽然有一天,她不让我去了。

我听她的朋友说,她恋爱了。

知道这件事后,我的情绪竟然很平静。的确,她值得更好的人爱,是什么人可以配得上她呢?无论如何,我没办法给她带去幸福。

我没有哭,我还是微笑着在校园里听课、打球、看书。

只是我的生活里少了北京,少了那来回六七个小时的路,周末不知道去哪儿,人生也不知去哪儿了。

唉,失去就失去了,我要努力活下去。

或者,我从来没有获得过。

那又如何?她开心就好。

我要找到那个救我的人。

可是谁能想到,毕业前几天,小芳突然给我发信息,问我最近为什么没去看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她:“周末你有空吗?”

“我现在就有空。”她说。

她又问我:“你现在能来陪陪我吗?”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立刻翘课跑去北京。三个多小时后,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她的楼下,等她。

我看见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慢慢走下楼。

这真的像是梦一样。就在那天,我感觉她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我却没有问她任何话。她一会儿用肩膀贴着我,一会儿用手打我屁股。我想跟她聊聊过去、现在和未来,她却一直让我看周边风景。

临走前,她突然亲了我的脸,什么意思?

不管了,总之,那一刻,我觉得世界都融化了。

我坐在公交车里,靠着窗户睡着了。

毕业前的最后几周里,我每周都去北京,这座城市里透着浓浓的温暖和家的味道。我终于知道,那人为什么让我活到三十岁了,是为了让我体会到这种美好的感情。

最后一次去她学校时,她说:“我也去你学校看看你吧。”

“什么时候?”我问。

“下周。”

我拼命点头,感觉脖子快要断掉了。

天啊,她要来看我了。

她来之前,我一夜未睡。她来的时候,我脸红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就这样陪着她逛我们的学校,没有太多话,但许多愿望呼之欲出。

我看着她吃饭,用手机记录她的每一瞬间,她蹦蹦跳跳在这夏日里,像是一只野兔。

云彩一会儿一个样,没多久,变成了红色,太阳快要落山了。

“我走了。”她说。

“哦。你到了告诉我。”我说。

“嗯。”

看见她上车,目送她离开,我的拳头攥满了汗水,我跳了起来,一次次跺着脚,在原地跳起了舞。

“等我赚到钱,我们就结婚吧。”这句话我压在了心里,没说出口。“结婚”这个词,太沉重,我要赚钱,我要买房子,我要和她一起有个家。

这是我的梦想,我有新的梦想了——有个家。

我要和她一起生个孩子,我会全心全意对孩子好,无论他未来想要做什么,永远不抛弃他!

随着学士帽被抛在空中,小芳毕业了,我也走入了社会。

王伟在毕业前被开除了,因为倒卖四六级考试答案,被学校抓了,学校没收了他的作案工具,全校通报,开除了他。

他回老家前跟我说:“等哥们儿发达了找你。”

毕业后,小芳陪我过了个生日。从北京回河北的路上,又冷又累,我拿出手机,竟然收到了那个女人的生日祝福,她把我加回好友了。

她问我:“方便吗?”

我说:“方便。”

接通电话后,我才知道,她癌症晚期,没多少日子了。

我们寒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感觉一切都来得好突然,就像一切都没存在过一样,如人的生命,来去之间,和世界没有关系。

我看着高楼大厦越来越少;看着人群越来越稀疏;我看着窗外从灯红酒绿到暗淡无光;我看见窗户里倒映的自己,突然哭了。

电话里,她说,她对不起我,几年前,不应该跟媒体那么说我。

她说,她就是想过自己的生活。

挂电话前,我问她:“你后悔生下我吗?”

她说,她最对不起的,就是我。

她还说了些其他的话,我都没听进去,只是听她在电话那边哭,哭个不停。

我是挂断电话后哭的,不是因为心疼她或者心疼自己,而是这一刻,我终于把自己洗白了。

可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关心我了。

那些骂我的人呢,你们在哪里?

那个女人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据说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她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去看她,我也没去。

她曾是我的希望,却让我心如死灰。现在我没有希望,也没有欲望,只有小芳。

果然,活下去,能看到更多希望。

日子还要继续,我还要好好生活,我要努力赚钱。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工厂做流水线工人,一个月3000元。我省吃俭用,一个月可以省下2000元。再做一些零工兼职,一个月差不多能有3000元的存款,一年能存下3万多元,那三年我就可以有10万元的存款,就够在村里买套房了。

如果运气好,被晋升了,涨工资了,还可以提前跟小芳报告喜事。

有希望的日子,心像鸟一样,飞翔在天空。

我在工厂干了几年,那男的也病了。

我没去看他,就像我没去看那女的一样,怕他们又说我想要房子。

我自己买得起。

这些年世界变化好快,起起伏伏,人生海海,我看到过好多不一样的世界。我会时常回想起十八岁的那个冬天,那个在三亚海边的少年。如果那时我就死了,恐怕看不见这么多的人情冷暖。

原来胜利并不是战胜了谁,而是比那些你不喜欢的人活得更久。

我和小芳还有联系,虽然不怎么频繁,但总归是个念想。毕业后,她进了写字楼当白领,我也不知道她在北京怎么样了,我听不懂她是做什么的,也不好意思问。

我们的联系从一天一次,到一周一次,再到一个月一次,如今,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联系了。岁月好像把我们冲淡了,但那一吻的印象,反而更深刻了。

我们工厂效益不好,听说是现金流断了,已经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

就在这时,一位前辈告诉我,她投资了一个“P2P”(对等网络)产品,一年20%的年化收益率。

我问:“什么是20%的年化收益率?”

她说:“也就是放进去一万元,一年后能多2000元。”

我说:“那我如果放进去10万元,一年不是可以多2万元?”

她说:“那是必须的。”

于是,我把我的积蓄都放了进去,那是我买房子的首付。

又过了一段日子,工厂倒闭了,我因为所有钱都在那个叫什么“P”的产品里,又拿不出来。所以,连续三个月没钱交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

为了活下去,我到处找工作。听说当骑手能赚钱,而且送外卖又可以锻炼身体,做得好的一个月可以赚到2万多元。这太适合我了。

于是,我成了一名骑手。

当骑手最痛苦的事情不是风餐露宿,不是下雨天和艳阳天,也不是遇到挑剔的顾客,而是每次我的手机响时,都是催餐的顾客,而不是我朝思暮想的小芳。

一个月后,我终于受不了手机里全都是工作,于是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部新手机,这个手机里只存小芳的联系方式,只要这部手机响了,就是我生活的最高优先级。

我有两部手机,一部接单,一部是她的专属。

虽然我们也不怎么联系,但这手机每次响起,都是温暖的,我把铃声设成《小星星》,只要音乐响起,就是她对我的爱: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觉得自己在海边重生了。

我租了个小单间,又可以开始生活了。

二十九岁的这个生日过得特别有趣,没有人跟我说生日快乐,电话响的时候,我以为是新的订单。

没想到是那位前辈,她告诉我,我买的那个什么“P”爆雷了,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给对方公司施压。

我问:“什么叫‘爆雷’了?”

她说:“就是你的钱拿不回来了。”

我问:“那怎么样才能拿回来?”

她没说话,只是给我发来一个地址,然后说:“后天,我们所有人在这里静坐。你一起来。”

我没有去。可是,我好端端的10万元钱,怎么会没了呢?

后来,我听人说,他们给了一个解释,说“金融危机”来了。

这个我相信,因为没过多久,王伟也被裁掉了。

王伟肄业后回到老家,先是折腾了几摊子事儿,都没成功,于是找了家工厂上班,谁想到厂子把他“优化”了。

他来找我的时候带着一个任务——忽悠我去他的县城创业。

他问我:“你有没有想过回县城创业?”

“你不是说那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吗?”我说。

“但那里有机会啊。”他一边吃着我请他的面,一边说。

“有什么机会?”我问。

“你想,我们那里什么多?老年人、留守儿童多,劳动力全部在外面打工。快递送到各个村的村口就不进去了,老人孩子要走很远才能拿到快递。”他吃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然后呢?”我问。

“我们可以组织当地的劳动力把快递送到每家每户。”他说。

“给老人和孩子当骑手。”我说。

“对啊!咱们可以去乡里当骑手,给留守儿童当骑手。这绝对是一门生意。”他说。

“不感兴趣。”我说。

“为啥不感兴趣?能赚钱啊。”他说,“现在就是创业的人能赚钱。”

“我不喜欢山西,我想留在河北。”我说。

“为什么?”他说。

“河北离北京近。”我说。

他看着我,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他抿了抿嘴,把筷子放在碗上。我看见他后面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知道她结婚了吗?”王伟说。

“谁?”我问,然后又说,“不可能,你怎么知道?”

“上个月。你看看。”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上面是小芳发的朋友圈,小芳穿着婚纱,笑得很开心。

我连忙拿出我的手机,她的专属手机。

我看不到她的朋友圈。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吗?可是,她为什么屏蔽我?

“不可能,我为什么看不到?”我情绪有些崩溃。

“初生你别这样。”他抓着我的手。

我一把挣开,像天塌了一样。虽然早就有感觉,但当事实摆在眼前时,还是如天打五雷轰,把我身体和灵魂击得粉碎。

那个男的是谁,对她好吗?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为什么看不见她的朋友圈?什么时候发生的?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当初要亲我?我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我没钱了吗?……

天啊,这让我怎么活。

我笑了,笑得好苍白,好无力。

“初生……”

“我没事,我想点碗面。”说着,我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跌跌撞撞出了门。

“收银台在这边……”我听到王伟在店内喊。

出了店门,我开始奔跑,感觉心要跳出我的嘴巴,一腔热血在腹部跳跃。跑着跑着,下起了雨,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裳,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总之,没有一滴泪。我大笑着、讥笑着、苦笑着、微笑着、爆笑着、干笑着、狞笑着。

跑累了,我站在雨中,继续努力让自己笑起来,真佩服我还能笑出来。

笑怎么了?我才没有心碎,没有寂寞,没有难过。

怎么,老天,你剥夺了我的所有,我连笑的资格都没了吗?

我是有罪吗,还是我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还是,我就不应该留在这个世上?

还是,十八岁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活下来?

在雨中,我慢慢走着,我看着天上的乌云,它们一会儿排列成动物,一会儿组成笑脸。我一直在雨中,等待着雨停。

我摸出手机,拨通了小芳的电话。

“怎么了?”她很冷静地说。

“嗯……”

“你没事吧?”电话那头说。

“我的钱没了……”我说。

“什么钱?”她问我。

“我买房子的钱。”我说。

“你等等,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小芳说。

我站在原地,等她继续说话。

她问:“怎么了?报警了吗?”

我没说话,突然哭了,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这是我十八岁后,第一次哭成了这个样子。

“你是在哭吗?你怎么了?”她在电话那边一直问着。

“我的钱没了……”我一边重复,一边哭着。

“初生,你在哪儿?初生……”

“我的钱没了……”我一边哭一边挂断了电话,然后关了机。

“我的钱没了。”我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到嘴里,那味道像大海一样。

好久没哭了,让我哭到断肠吧。

对不起,谢谢,这世界,请你嘲笑我有多狼狈吧。

这世界其实挺讽刺的,那些去静坐的人,都拿回了自己的钱。我们这些没有去的,对方给的说法是:“先排着,肯定会给你们。”

至于什么时候给我们,没人知道。算了,我也不想知道,这钱对我没什么用了。

没有小芳,买房子有什么用?

我是慢慢知道的,毕业前,她和前男友分了手,前男友要回老家成都,而她想要留在北京。路不相同,就分别了。毕业季本身就是分手的季节,我运气好,毕业季遇到了她分手,遇到了那个吻。

她应该是翻了整本电话簿,才找到一个随时可以去看她的人。

这个人,花了三个多小时就来到她的身边,却用了十多年都走不进她的心。

我就是个垫背的,是个备胎,她从来没爱过我,她只是用我度过无聊的时光,或者,她只是可怜我,觉得我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可怜虫。我理解,换作是我,我也会大发慈悲可怜那个从小儿父亲不疼母亲不要的人。是我自作多情,才会觉得她曾经爱过我,话说回来,谁会爱我呢?我就是一条蛆,应该永远生活在下水道。一条蛆,怎么配有爱呢?我就应该死在十八岁的那个中午,那海水里,那阳光下,这一切才都完美了。

可是这一晃,我都快三十岁了。

那个救我的人,一定是在骗我,谁说三十岁一切都会好?

我应该期待爱吗?我想不应该。

因为有了爱终究还是会离开,有了期待终究还是会无奈,与其这样,当初就不应该期待。

我就这样,颓废了好多天。生日前,我还是斗胆给小芳发了条信息:“我下周生日,我们可以一起过吗?”

没想到,她回复我了:“来我家过生日吧,顺便见见我的老公,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

我不知道这是期待还是恐惧,或许两种情绪都有,期待是我终于可以和她见面,恐惧是不知道她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我很快就战胜了恐惧,我就是小芳的好朋友,我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过生日她请我吃饭,多年的同学,这有问题吗?他们都结婚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想到这儿,我不害怕了。

我辞掉了骑手的工作,静静等待着三十岁的到来。

没过几天,我接到小芳的电话,她说:“初生,你生日那天不行了,我们要去见他妈妈,他妈妈八十大寿。咱们提前两天吧?”

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本来也没什么事,于是我说:“好的。”

我一个人提前到了北京,找了半天,来到了他们的小区,在楼下买了点儿水果,又找了很久,才来到了他们家。开门的是一个男士,一米七的个子,头顶没有了头发,鼻毛也不听话地从鼻孔里伸出来迎风摇曳,他穿着很随意的背心,一口地道的北京腔:“哟!来了!”

“叔叔好。”我说。

“叫谁叔叔呢?胡闹。”他说。

我一边换着鞋子,一边打量着这个人,哦,他就是小芳的老公。他看起来有四十岁,可能还不止,像是一个土老板……想到就是这个人每天和小芳牵手、接吻、睡在一起……那,他一定对她很好,一定很爱她,一定离不开她吧。

“你就是初生?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你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像是要坐垮整张沙发。

“谢谢。”我说。

他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看着直播的足球比赛,示意我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小芳呢?”我问。

“来啦!”她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那是我梦里的模样。

“你们先聊,半小时开饭。”她说完,就钻进了厨房。

他们家好大,至少有三居室,能在北京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家里应该很有钱吧。这个男人应该很努力吧。

我坐在沙发上,两手放在膝盖上,看着电视里的球从一边踢到另一边,用余光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或欢呼雀跃,或拍着大腿骂着脏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我跟着一起看电视,直到小芳叫:“开饭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桌边,桌上有六个菜,还有一瓶酒,三副碗筷,整整齐齐,像是在走队列,向主席台致敬。

我们全程没什么话,倒是那男人张罗着说喝两杯,我陪着喝,小芳说她就不喝了。

我说:“好日子,为什么不喝点儿?”

她捂着嘴笑,说:“过十个月你就知道了。”

没喝两杯,我就已经微醺了,我强忍着让自己不说话,听那个男人越喝越开心,讲“今天足球肯定是假球”“蓝队收黑钱了”……

听他“口吐莲花”,我如同遨游在云霄里,全程没有一句“生日快乐”,酒精的作用,让我感到身体越来越轻,也越来越不害怕了。

我大胆地看了眼小芳,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就像十八岁那年的班会上鼓励我的样子。那个男人很显然喝高了,他突然把筷子摔在地上,然后一抹脸,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完:“就不应该买这支球队。”

然后他看了眼小芳:“愣着干吗,给我拿双筷子啊。”

小芳赶紧起身,我一把按住她的手,说:“我去拿。”

我走进厨房,寻摸了半天,才找到放筷子的地方,把筷子拿了过去,放在那个男人的碗上。

那男人刚准备吃,突然接了个电话,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后,跟小芳说:“我晚上还有事,你陪朋友聊聊。”

说完,他就穿上衣服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小芳,借着酒劲儿,我努力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而充满了哀怨和说不出的难过。可是没过多久,她还是举起了手中的水,说:“初生,生日快乐。”

这回我笑了。

“他对你好吗?”我问。

“好着呢。”她说。

“那就好。”我说。

“哦,对了,我给你买了蛋糕。”说完,她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蛋糕,插上蜡烛,点亮了整个冬天。她说,“许个愿吧。”

我闭上眼睛,想许愿,可脑子里一片空白。睁开眼,我吹灭蜡烛,这冬天忽然暗淡了。

“你幸福吗?”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

“我幸福啊。”她说。

我明明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光。

“为什么是他?”我问。

接着,她说出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的话:“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选择吗?”

是啊,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选择吗?

“可你是我全部的希望。”我说。

“初生,你三十岁了,要找到其他的希望。”她摸了摸自己肚子,像是感受到了未来。

“我准备给这孩子起名叫‘希望’。”

“我们都是普通家庭出来的孩子,从小儿我父母就希望我留在北京,我也靠着自己的努力留在了北京,这孩子一出生就是北京户口,不用留在小县城。你看,他就是我这代人的希望。下一代总要给上一代希望,就像我嫁到北京来也给了爸妈希望。”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希望”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三十岁了,一无所有,谁能给我希望?

我在小芳家待了一会儿,还是找理由走了,刚下楼,我的心一阵刺痛。我不觉得小芳幸福,她只是无奈,她觉得自己没有选择,其实她有。她可以选择我,如果我努努力,是不是还能争取到她,哪怕她怀孕了,我可以和她一起养。

我一边想,一边跑。

每次都是这样,只有奔跑,才能让我想得更明白。

不,我还是不要破坏她的生活了,她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一直跑。

可是,万一我回去找她,她答应了呢?万一有机会呢?我不开口怎么知道没有机会呢?

我继续跑。

算了,像我这样的人,哪还有什么机会?

跑着跑着,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我明白,我又被抛弃了。出生的时候被父母抛弃,四岁的时候被养父母“抛弃”,十八岁的时候被世界抛弃,还有两天就三十岁了,我被爱情抛弃。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静静地睡去。

我梦到了大海,梦到了它的苦涩和咸。

早上起来,我依旧不知道要不要跟小芳大胆地表达自己的爱意,我下不了决心,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对的,突发奇想:我想去看大海。明天,我就三十了,我想一个人在海边,过完三十岁的生日。

其实,我是想在海边,做一个了断。

那个救我的人,你骗了我十多年,你凭什么告诉我三十岁时我会更好?

我又买了去三亚的机票,一个人来到机场,过了安检。我的脚步无比沉重,忽然,广播通知,飞机晚点。我耐心等待着,希望事情有所好转,飞机尽快起飞,我想快些看到大海。

谁想到,广播再次通知时,航班取消,明天才能飞到三亚。

当天夜里的12点,我点燃一支烟,在航空公司安排的宾馆里,自己给自己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三十岁了,什么也没有,祝我生日快乐。

不过,谁知道今天是不是我的生日呢?我在哪儿出生、究竟哪天是生日都不知道。这生日是养父母定下来的日子,也是给自己的安慰。

想到这儿,我睡着了。

我没有吃安眠药,我睡着了。

死前,我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是一个阴雨天,谁想到这种天气,飞机竟然起飞了。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我想在最后的时刻,看看天空。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到外面阴森森的,飞机穿过云霄,满世界的云彩朝着我飞来,一阵颠簸后,眼前万里无云,脚下是一片洁白。

我飞到了云彩上,世间万物,尽在我脚下。

下了飞机,我在街边吃了一个椰子,心想:是时候看一看大海了。

这是我第二次想到了死,一个男人,活成我这样,还有什么盼头。

于是我打辆车,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熟悉的海边。当年,我就是在这片海里被救起来的。这片海,还是原来的模样。同样的街道,同样的蓝天,同样的大海,同样的花草树木,还有同样的人。

我走到山坡上,看见一个男孩站在海边,衣服的颜色和大海、天空的颜色一样,他步履蹒跚,像是喝多了,正一步一步走向大海。

那一瞬间,我像是被雷击中一样,我突然明白了,那个男孩,是十二年前的自己。

那个救自己的人,原来是十二年后的自己。

你相信这个世界会有轮回吗?

而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记得是尼采还是哪位哲学家说过“轮回”,那是我小时候看的书,名字叫《悲剧的诞生》,如果是真的,那对我来说,接下来的选择可算是悲剧了。

我看着他,不,自己,一步步走入大海,我应该怎么做?

这时,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

如果救他,他接下来的生活和我一样,三十年来,一无所有。

如果不救,他可以现在就了结生命,留在最好的花季里,不用看到他的明天、我今天的绝望。

我不停地纠结,心想要不要让眼前这个少年再受十二年的苦,还是现在就让他解脱?

我决定了,让他离开吧,要不然到我这个年纪,还要继续纠结。

生命不值得,人生不值得,地球不值得。

闭上眼睛,不要睁开,一切才是对的。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进大海,海水打湿了他的鞋和裤脚。

我知道他有多么的悲痛,那些无人理解的孤独,那些亲人的背叛,那一次次的希望与一次次的被抛弃。

初生,你要知道,这样的痛,不仅仅是在青春里,在三十岁前,你还要经历多少这样的苦痛。

算了吧,去吧。

如果能在十八岁时闭上眼睛,也是一种幸福。

不要以为十八岁的时候,人没有选择,三十岁的时候,人更没有选择。不要觉得十八岁时,人生没有意义,三十岁的时候,人生更没意义。

我看着他继续往海里面走着,海水已经到了他的腰,他晃晃悠悠地继续朝着地平线前行,直到海水淹没了他的胸。

可是,人真的没有选择吗?

如果没有选择,我为什么能活到今天?

可是,人生真的没有意义吗?

如果没有意义,那些我做出的努力算什么?那些让我温暖的事情是什么?小芳的那个吻算什么?王伟请我喝的酒算什么?我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算什么?我看见的大海蓝天又算什么……

他继续走着,这回,海水淹到了他的脖子,他一个踉跄,摔在大海里,挣扎了几下,沉了下去。

不……

他不能死,我也不能。

可是,生活到底有没有意义?

不,无论有没有意义,先活下来。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丢掉口袋里的钱包和手机,跳进大海,在冰冷的海水中打捞那个少年。刺骨的海水让我清醒。我胡乱地在海水中摸索,直到一把抓住了他,我用力把他从水里拉出来,他已经浑身湿透,动弹不得。

我想拖着他一步步走到岸边,奈何他被水打湿,沉重不堪。我用双臂夹住他的腋下,一步步挪到海边,我一边用力朝岸边拖他,一边贴在他的耳旁说:“初生,你要努力活到三十岁,那时,你会看到更好的世界。”

我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心跳,太好了,他没死。

终于,我把他拖上了岸,看着他消瘦的模样,仿佛这些年从来没有变过。

孩子,长大后你会发现,这些都是小事儿,都会过去的。那些网民,谁能真正伤害你呢?他们最后都会忘记你的。生活是自己的,和别人无关,能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

说完,我拿出那部小芳专属的手机——拨打了120。

打完120,我把手机留在了少年身旁,我拍了拍少年,站起身。没走几步,我又回头看了眼留在地上的手机,笑了笑,走了。

加油啊,少年,还是那句话: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我走上沙丘,被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人撞了一下,撞得不轻,我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我连连道歉。

很快,我就忘了这件事,我继续走着,想着那个少年。

走了没多远,我才意识到那个人——那人络腮胡子,鸭舌帽压到看不见眼睛和鼻子,只露出一张嘴,这张嘴越看越眼熟,这条路和这片海滩几乎没有人,走哪儿不行,为什么要突然撞我——坏了,小偷。

我一转身,那人已经消失不见,我赶紧摸了摸口袋,幸运的是,钱包和另一部手机都在。我拿出手机和钱包仔细检查,忽然发现,口袋里多了一张字条。

我打开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我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扑哧一声,笑了。

我准备忘掉小芳了。

路还长,我一个人慢慢走。

又走了几步,我拿起电话,打给王伟。

“你那边还需要人吗?”我问。

“把哥们儿当什么人了,什么叫需要人?这就是你家,你来吧,咱们兄弟干票大的。”他在电话那边说。

“好,你等我,我明天从三亚回去,咱们一起干票大的。”我说。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坚定着看着远方,像是看着未来。

字条正面写着一句话:

千万不要去找抛弃过你的人。

反面也有一句话:

四十岁的时候,你会特别幸福。

太阳把大海晒成了天空的颜色,我们的记忆留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循环着。

我今年四十岁了,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叔,但还是一个人,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我一个人来到海边,因为我隐约记得,今天要和一个老朋友相会。

我们好久没见,上次相见时我撞了他一下,这一撞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些年,两次创业失败,日子还是艰难。

如果说这些年最受益的一句话是什么,我想,就是这一句:

能鼓励自己的,只有自己。

上周,我第二次创业失败,欠了很多钱。生活也陷入了绝望,但我没打算赖账,也没打算自杀,只是觉得生活特别没劲,我已经没有了三十岁时创业的动力。

但现在不是鼓励自己的时候,我已经过了要喝鸡汤才能打鸡血的年纪。现在,都是我去鼓励别人,就像我的这位老朋友,他更需要我去鼓励。

我看了看表,又抬头看了眼太阳。冬日艳阳高照,正是出门的好时侯,我戴着鸭舌帽,走向海边。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样重要的东西没拿,我赶紧跑回酒店,从酒店的记事簿上撕下一张纸,写上那句我酝酿很久的话带在身上。

我走到海边,看见我的老朋友正把一个少年从海里拖出来,看见他扔掉了自己的手机,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看见他远去,我压低了鸭舌帽,迎了过去。

再次撞到他的时候,我心里一阵温暖,阳光照在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完成了这次约定,我一个人走向海边,看着大海。想着刚刚申请破产的公司,还有一群跟着我奋斗的小伙伴,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想到这儿,我感觉头上的太阳暗淡了许多。

我看见几个老人在遛弯儿,还有个人坐着轮椅从远处走来,他们都老了,我还年轻,但四十岁也不年轻了,我还能重新开始吗?看着人越来越多,我想,我也要走了,我要回去遣散员工,收拾残局,这次欠的钱足以杀死我。

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又算什么?

我双手插兜,丢掉鸭舌帽,沿着海边走,走着走着,看见沙滩上写着一句话。这句话朝向我,从浅沙写到深沙,海浪一次次袭来,却刚好每次都没有打到那行字: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四十岁才刚刚开始。

我抬头,看到一个背影,一个满头白发大约五十岁的男人,也手插着兜,脖子上长了老年斑,但走得很精神。他的身材跟我差不多,体形也很像,但比我硬朗不少。

我不知道那行字是不是他写给我的,就当是吧。

十一

一个画家吃完了午餐,擦了擦嘴,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扫了一遍台后,他望了望窗外,窗外阳光刺眼,他拉上窗帘走进画室,悠闲地点燃一根烟。

他揭开画布,一幅画儿映入眼帘:

艳阳当空,海平面和天边连接在一起,无边无际。

一个三十岁的人,打着电话,上了一辆的士。

一个四十岁的人,戴着鸭舌帽,在看着地上的字,沉思着。

一个五十岁的人,微笑着背着手走远。

一个六十岁的人在不远处。

一个七十岁的人在稍远处。

一个八十岁坐着轮椅的人在更远处……

没过一会儿,太阳快要落山了,阳光变得格外温暖明亮。

那些人都各自散去,只剩下海滩上的少年,青春洋溢,如初生一般。 uUKptQs1TpoOd2EXuM1EQKUPz32N4NHqiKAdMYz97dBbwv9dVXdIPn0SDQPDxOs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