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深夜,被一阵急促的喊声和捶门声叫醒的那个医生,就是F医生。
闷热的夏夜,急救车到来之前,惊慌失措的人们忽然想起的那个医生,我想,他会不会就是F医生?
据说一位住在邻近的医生,匆忙赶来,推开众人直奔画家妻子的床前,指望能从死亡手中把她抢出来。当我听到这个传闻,眼前立刻浮现出F医生雪白的头发。因而在写作之夜,那个匆忙赶来的医生就是F:四十七八岁,满头白发。
但是已经太晚了。
F摸摸画家妻子的脉搏,看看她的眼睛……其实F医生刚一触到她的身体就已明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以肯定,她已经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瞳孔散大,心动消失,体温一会儿比一会儿更低下去。F医生用一秒钟时间又注视了一下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然后转身离开床前。
“多久了?”F医生问。
有人回答:“听说十几分钟前还是好好的。”
回答的人向另一间屋里张望了一下,画家坐在那边一声不响。
“她吃了什么?”
“会不会是安眠药?”回答的人再向画家那边望一眼,画家仍无反应。
“不,不可能。”F医生说,“没有那么厉害的安眠药。”
F医生环视四周,在纸篓里捡起了一个小玻璃瓶。“这个小瓶子刚才就在这儿吗?不是你们谁丢的吧?”
众人摇头。
小玻璃瓶上没有标志。F拧开瓶盖,嗅一嗅,在桌上铺一张纸,把瓶子倒过来在上面磕几下,掉落出几片什么东西的碎屑。F用镊子夹起一片碎屑,凑近灯下看了很久,然后又装进那个小玻璃瓶。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F医生问。
有人回答:“教师。”
“教生物?”
“不,教历史。”
F医生没再说什么,像所有在场的人一样束手无策地站着。F医生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来已久。
另一间屋子里,另一些人陪伴着画家。画家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并不见得比他妻子的好,但目光比死者的多着困惑。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疯狂,就势必走向与日俱增的茫然。
两间屋子里,人们站成两个弧,分别围着那两个默不作声的人。
很久,两个弧才有所松散、变形,无序地游移。
两间屋子里还有走廊里,几乎看不见墙壁,到处都挂满了画家的作品。F医生顾不上看那些画作,但还是能感到它的动荡——说不清具体在哪儿,总有一缕缕彻骨的冷色似乎在飘展,即便闷热的夏夜也不能抵消它。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屋里人又多,虽已是后半夜,仍然不见凉爽。窗户都开着,偶尔飘进来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没。人们毫无表情地走来走去,分散开。人群用最低的声音,在屋子里,在走廊中,在阳台上,在楼梯的拐弯处,断断续续地探询和描绘事情的经过。偶尔可以听清的总是这么一些循环交替的字句:……为什么……谁……是吗……怎么会呢……不知道……可到底因为什么……噢……那么那个人呢……不,不知道……但是这些稍显清晰的字句刚一冒头,便仿佛立刻被凝滞的空气阻断、吸收掉了。紧跟着是沉默。正是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候,低语和轻喘,细碎又沉重。人们不时在其中侧耳寻找急救车的音信。
F医生背对众人,背对正在萌动的飞短流长,一直注目着角落里安卧的死者。那个角落幽暗、清寂,与周围世界相连处像是有着一道边缘,像是有另一种存在在那儿重叠,或是现世的时空在那儿打开了一个出口,女教师的形神正由那儿隐遁进另一种时空,另一维世界正把她带走。死,F医生记不清见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样使他惊讶,使他怀疑,他总不能相信:死,怎么可以把一个人那么多那么多不容轻蔑的痛苦、愿望、期盼,也许还有幸福,就那么迅速、简单、轻而易举地统统化为零了呢?死是什么?还有灵魂,那个刚刚离去的灵魂这会儿在哪儿?我甚至看见F医生四处张望了一下。死是什么,也许正像爱是什么,不知在哪儿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这一次,是女教师那张忧郁却淡远、柔弱又决绝的脸,给了F医生更为深刻的印象。还有:她已经穿戴整齐,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素朴而优雅的行装。未来,当F医生也要从这个世界上离开的时候,我想他不会不想起这个女人,不会不想起这张消褪了血色与凡尘的脸。
我作出这一判断的理由是:
当急救车的笛声终于在暗夜的深处出现,众人再次慌乱之时,F医生猛地转过身来,但是停了一会儿,说:“要是不想让更多的眼睛分食她的尊严,依我看,就把什么急救车之类的玩意儿都打发回去吧。”我想F医生是这样说的。他说这话的声音很低,说得很慢,但是我想画家在另外的屋子里还是能听到。
然后,F医生挤出人群。他离开之前,把那个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说:“警察来了,交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