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房龙
Hendrik Willem van Loon
1882—1944
◎ 荷兰裔美国历史学家、作家、插画家。1882年出生于荷兰鹿特丹,1905年取得康奈尔大学学士学位,1911年取得慕尼黑大学博士学位。其作品多以散文形式讲述和评论历史事件与人物,文笔生动诙谐,深受读者喜爱。代表作品包括《人类的故事》《宽容》《地球的故事》等。
译者
秦立彦
◎ 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校区比较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学士、硕士。主要研究领域为中美文学关系研究、英美诗歌,并著有《理想世界及其裂隙——华兹华斯叙事诗研究》,译有《我孤独地漫游,如一朵云——华兹华斯抒情诗选》《华兹华斯叙事诗选》等。除学术发表外,亦从事诗歌创作,出版有诗集《各自的世界》《可以幸福的时刻》《地铁里的博尔赫斯》。
我们的历史,发生在浩瀚宇宙中的一个小小星球上。
献给杰米
一本书要是没有图画,能有什么用?
——爱丽丝
给汉斯杰与威廉: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的一个舅舅(是他教我热爱书籍和绘画)答应带我做一次难忘的探险。我将跟他一起,登上鹿特丹古老的圣劳伦斯大教堂塔顶。
于是,天气晴好的一天,一个教堂司事拿了把大钥匙(像圣彼得的钥匙 那么大),打开了一道神秘的门。他说:“等你们回来,想出去的时候,按门铃就行。”生锈的古老铁链子发出沉重的轧轧声,他就这样把我们与外面喧嚣的街道隔开,我们被锁进了一个充满奇特新体验的世界。
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这般的寂静。爬完了第一道楼梯后,在我对自然现象的有限认知中,又添了一个新发现——伸手能摸得到的黑暗。一根火柴告诉我们朝上去的路在哪里。我们到了上面一层,然后又上一层,直到我记不清是第几层了,然后又是一层。突然,周围有了足够的光亮。这一层跟教堂顶在同一高度,被当作储藏室用。几英寸厚的灰尘下,是一个神圣信仰的弃物,这城中的好居民多年前就已抛弃那一信仰了。这些东西对我们的祖先曾经意味着生与死,现在成了垃圾。“勤劳”的老鼠在雕像之间做窝,永远警觉的蜘蛛在一位和蔼圣人伸出的双臂之间忙碌。
再往上一层,我们才知道刚才的光来自哪里。敞开的大窗户上铸着粗大的铁栏,这又高又荒凉的一间屋子成了几百只鸽子的巢穴。风从铁栏间的缝隙吹进来,空气中充满了奇特而悦耳的音乐。这是我们下面的市井之声,但由于距离遥远,已经被净化。大车发出的隆隆声,马蹄发出的嘚嘚声,起重机和滑轮的轧轧声,蒸汽机发出的嘶嘶声(它可以用成百上千种方式干人力活)——这些都融为一种轻柔的沙沙低语,而鸽子的咕咕叫声,则衬托在这美好的声音背景前面。
楼梯到这里结束,下一段是爬梯子。第一段梯子很古老,滑溜溜的,叫人不得不小心地用脚探索。爬过这段梯子后,又是新的更大的奇观——给全城报时的时钟。我看到了时间的心脏。我可以听到快速行走的秒针的沉重脉搏——一声、两声、三声,直到六十声。这声音让我们突然感到战栗,似乎大钟所有的齿轮都停止了走动,一分钟的时间就这样从永恒中切割了下来。大钟不停步地又开始了下一分钟,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直到最后,一声轰鸣,似在发出警告,许多齿轮摩擦在一起,然后在我们头顶上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向世界宣告正午的来临。
再往上一层是钟楼。有精美的小钟,让人害怕的大钟,中间是最大的钟。当我夜半听到它的声音时,我会不寒而栗,因为那表示着火了或者发水了。它孤独而庄严,仿佛在反思过去六百年的历史,在这六百年里,它分享着鹿特丹市民的苦乐。它周围整齐地挂着小钟,仿佛老式药房里整齐排列的蓝罐子一样。每周有两次,乡村百姓会来赶集,或买或卖,探听大千世界的新闻。这时,这些钟就为他们演奏一曲美妙的音乐。角落里则有一口黑色大钟,孑然独立,远离众人,显得无声而庄严——这是宣告死亡的钟。
再往上去又是黑暗,又是更多的梯子,比我们刚刚爬过的更陡更险,然后突然是广阔天宇的清新空气。我们到了最高的阁楼,头上是天空,脚下是城市——小小的玩具般的城市,忙碌的蝼蚁般的人们来去匆匆,人人都一心忙着自己的事。在一座座石头建筑之外则是辽阔苍茫的绿色原野。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广大的世界。
从那以后,一有机会,我就爬到塔顶上自娱自乐。爬上来并不容易,但爬那些楼梯费的力气完全值得。
而且,我知道我的回报是什么。我会看到大地和天空,我会听到我的看守人朋友讲的故事——他住在一个小棚子里,在阁楼避风的一角。他照管时钟,就像那些大小钟的父亲。他还负责发出火警。但他也有很多闲暇,那时他就吸着烟斗,悠然想着他的事。他差不多五十年前上过点儿学,读书不多,但他在塔顶上住了这么多年,已经吸取了那从四面八方环抱着他的广大世界的智慧。
关于历史,他所知甚多。对他来说历史是活生生的。他会指着河的一个转弯处说:“在那儿,孩子,看到那些树了吗?奥兰治亲王 就是在那儿凿开大堤,淹了地面,拯救了莱顿。”或者,他会给我讲老默兹河 的故事,一直讲到这条大河不再是个方便的港口,而成了一条奇妙的“大道”,勒伊特与特龙普 的船就是在那里踏上著名的最后一次征程——他们为了让大海属于所有人,献出了生命。
我们还看到了那些小村庄,环绕在庇护它们的教堂周围。多年前,那教堂曾是它们的圣人保护者的家。在远方,我们可以看到代尔夫特的斜塔,沉默者威廉就是在离它的穹拱不远的地方被暗杀的。也是在那儿,格劳秀斯 学会了造第一个拉丁句子。再朝远处是又长又低矮的豪达教堂,那是伊拉斯谟最早的家园。历史证明,他的诙谐的力量,胜过好几个皇帝的大军,整个世界都知道这位少年时曾靠救济为生的人的大名。
最后是无边大海的银色海岸线。就在我们脚下,与大海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斑驳的屋顶、烟囱、房子、花园、医院、学校、铁路,我们称之为我们的家,但这座塔让我们以一种新的眼光看待我们的旧居。混乱嘈杂的街道、集市、工厂、作坊,成了人类力量与意志的清晰表达。最好的,则是从四面包围着我们的辽阔而辉煌的过去。当我们重回到日常生活中,这过去会给我们新的勇气,以面对未来的问题。
历史就是雄伟的经验之塔,是时间在过去时代的无边原野中构筑起来的。想到达这一古老建筑的顶部,看到全貌,并非易事。塔里没有电梯,但年轻人可以用强有力的双脚登上去。
现在,我把大门的钥匙给你们。
你们回来的时候,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热衷于此。
亨德里克·威廉·房龙
在遥远北方一个叫斯维斯约德 的土地上,耸立着一块巨石。它有一百英里高、一百英里宽。每隔一千年,就有一只小鸟飞到这块巨石上,磨砺自己的喙。
巨石就这样被磨光之后,永恒中才过了一天。
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问号的阴影之下。
我们是谁?
我们来自哪里?
我们去向何方?
我们凭着韧性与勇气,慢慢地把这问号一步步推向遥远的地平线——我们希望在地平线之外找到答案。
我们并没走出多远。
我们所知仍很少,但我们已经到达了这样一个阶段:我们能相当准确地猜测很多事。
在本章,我将凭我们现有的知识告诉你,人类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舞台布景是怎样的。
如果把动物在地球上生存的时间表示成这么长的一条线,下面那条小小的线,就代表人类(或多多少少类似人的生物)在地球上生活的时间。
人类是最后一个登场的,但却是第一个用自己的大脑来征服自然力量的。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要研究人类,而不是研究猫、狗、马或别的什么动物——当然,这些动物身后也都有自己非常有趣的发展史。
雨下个不停
就我们所知,我们居住的星球一开始是个燃烧的大火球,是浩瀚的宇宙海洋中的一小团云烟。慢慢地,经过了几百万年,地球表面烧完了,外面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岩石。倾盆大雨下个不停,落在这毫无生气的岩石上,磨蚀了坚硬的花岗岩,把泥沙带入山谷。在冒着热气的地球上,这些山谷隐藏在高高的悬崖之间。
最后,时机到了,太阳冲破乌云,它看到这个小星球上有几个小水洼——水洼后来发展成了东西半球浩渺的海洋。
然后有一天,伟大的奇迹发生了。本是无生命之物,却诞生出了生命。
第一个有生命的细胞,漂浮在海面上。
几百万年中,它漫无目的地漂流着,随波逐流。但在这段时间里,它培养出了一些习性,使它能在环境恶劣的地球上更易存活下来。这些细胞中,有的最喜欢待在湖泊、水洼的黑暗深处,它们在水中沉积的淤泥里扎了根(淤泥是水从山顶带下来的),成了植物。其他细胞则喜欢四处游走,长出了奇怪的有关节的腿,像蝎子那样,开始在海底爬行,它们周围是植物以及水母般的淡绿色生物。还有一些细胞身上覆盖了鳞片,靠着游泳的动作,从一处到另一处觅食。它们逐渐让海洋里布满了成千上万种鱼类。
同时,植物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它们开始寻找新的生长环境——海底空间已经不够它们施展。它们不情愿地离开了水,在沼泽、山脚的滩涂上开辟了新家园。一天两次的海洋潮汐以咸咸的海水把它们淹没。其余的时间里,这些植物努力适应自己不惬意的环境,力求在当时包围着地球表面的空气中生存下来。经过千万年的训练,它们学会了如何在空气中也跟在水里一样舒适地生活。它们变得越来越大,长成了灌木和树。最后它们还学会了开出美丽的花朵,吸引忙碌的大黄蜂和鸟。鸟把植物的种子带到远方,直到整个地球上都覆盖着青青草原,或者都沐浴在大树的阴凉之下。
有的鱼也开始离开大海,学会了既用鳃呼吸,也用肺呼吸。我们称之为两栖动物,意思是它们无论在地面还是在水里,都能自如地生活。从你面前的路上爬过的第一只青蛙就能告诉你,拥有两栖动物的双重身份有多么惬意。
人类的攀升
这些动物离开了水,就逐渐适应陆地的生活。它们有的成了爬行动物(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与昆虫共享森林的寂静。为了能在柔软的土地上更快移动,它们的腿越来越发达,个头越来越大,直到整个世界都布满了这些庞然大物(生物学手册把它们称为鱼龙、巨齿龙、雷龙)。它们一直长到三四十英尺 长,能像成年的大猫跟小猫咪玩一样,逗现在的大象玩儿。
植物离开海洋
爬行动物家族中的某些成员开始在树上生活(当时的树常常高达一百多英尺)。它们已不需要用腿行走,但它们必须迅速地从一个树枝移到另一个树枝。于是,它们把自己的一部分皮肤变成了“降落伞”,从身体两侧一直伸展到前脚的小脚趾。逐渐地,它们在这个皮“降落伞”外面覆盖上羽毛,把尾巴变成转向杆,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成了真正的鸟类。
此后发生了一件怪事儿。所有大型爬行动物都在很短时间内灭绝了。我们不知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气候的骤然变化。或者因为它们长得太大,既无法游泳,也走不动、爬不动,眼睁睁看着高大的蕨类植物和树木,但就是够不到,于是饿死了。不论原因如何,巨大爬行动物的百万年之久的帝国,就这样灭亡。
然后,世界上开始出现与从前大不相同的生物。它们是爬行动物的后代,却与爬行动物迥异。它们用母亲的乳房来哺育幼儿,现代科学称它们为“哺乳动物”。它们蜕去了鱼的鳞,也没有换上鸟的羽毛,而是在体外覆盖了毛发。哺乳动物发展出了一些别的习性,使其种族优越于其他动物。母亲把幼子的卵置于体内,直到出生。此前,所有其他动物都让自己的幼崽暴露于冷热等极端环境,以及野兽袭击的危险之下,哺乳动物则把幼崽长期带在身边,在幼崽还太弱小,无法抗击敌人时,保护着幼崽。这样,幼崽存活的概率就大得多,因为它们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很多本领。如果你见过猫教小猫咪照顾自己,比如如何洗脸、如何捉老鼠,你就能明白这一点。
关于哺乳动物我无须多说,因为你很熟悉它们。你周围到处都是。它们是你在街上、在家中的日常伙伴,而在动物园的铁栅栏后面,你还能看到自己不太熟悉的“远亲”。
现在,我们到了该分道扬镳的地方了。人类离开了浑浑噩噩、自生自灭的生物的漫长队伍,开始用自己的理性,塑造种族的命运。
有一种哺乳动物,寻找食物和栖身之所的能力尤其出众。它学会了用前脚拿取猎物,经过练习,它发展出了手一般的爪。无数次尝试后,它学会了把全身重量都放在后腿上(这是个高难度动作,虽然人类做这动作已有一百多万年之久,但每个孩子出生后都要重新学习)。
这个动物似猴似猿,又胜过二者。它成了最成功的捕猎者,在任何气候下都能存活下来。为了更安全,它常常成群活动。它学会了发出奇怪的嘟哝声,警告幼崽有危险迫近。过了几十万年,它开始用喉咙里发出的这些声音来交谈。
也许你很难相信,这个动物就是你的第一个“类人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