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2年,白居易(772—846)到杭州任刺史时,整整50周岁,已在浔阳江头湿过他那江州司马的青衫了。七月盛夏从京城西安出发,一路东行三个月,才到了杭州。贬官之人,宦海沉浮,当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他在《舟中晚起》诗里传递了他内心隐藏着的很深的精神创痛,而吟出来的诗却是苦涩的潇洒。但他并没有真的“冷吟闲醉”,照他的原话,是“出仕为官,重在教民清世”。一见到西湖山水,白居易的心情就发生重大变化,他终于来到了少年时便心驰神往的杭州。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写了《杭州刺史谢上表》。即便是一篇例行的公文,诗人也写得声情并茂,表示要“惟当夙兴夕惕,焦思苦心”。
白居易出任杭州前,对社会的失望乃至对人生的失望,像乌云一样盘踞在心头。几经贬谪,回到朝廷,朋党相争,左右为难,上书议政,朝廷不纳,只得请求外放,不想竟被批准了,而且去的又是他少年时便心驰神往的杭州。
从他一生轨迹看,白居易应该是个浪迹天涯的人物,祖籍为山西,先人迁居陕西,他自己则出生于河南。少年时代,十四五岁时,他跟随父亲到江南时曾第一次来到过杭州。那是作为躲避战乱而来的,日子过得颠沛流离,但杭州还是给他留下深远的诗意。彼时的诗人韦应物正任苏州刺史,另一名诗人宰相的儿子房儒则出任杭州刺史,他们常在苏杭二地诗酒唱和,给了少年白居易很深的印象。此次要去的地方,毕竟就是他少年时代便心驰神往的杭州,掐指算来,杭州一别竟是30多年了。
白居易青年时代不能说不踌躇满志。28岁中了进士,也是春风得意的,不过诗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一忘形就容易口没遮拦,古代把这种对朝廷的直言称为进谏,而不合上意的进谏又往往是要受到惩罚的。这一罚,罚到了江州,罚出了千古名篇《琵琶行》,后又移至忠州。然后,西湖山水千古有幸,终于迎来了伟大的诗人朝廷贬官白乐天。白居易虽然官场失意,但为事为官,最终都是青史留名的。天高皇帝远。湖光山色,给人生机活路,白居易“活”了,快乐了,美滋润了他,他也创造了美。这大概正是那么多贤人志士豪杰英雄依恋杭州的原因吧。
甚至西湖这个如今已经世界闻名的名称,也是从白居易开始真正命名的呢。秦汉六朝时,西湖被称为钱塘湖、金牛湖、明圣湖,直至隋末,也没有见到“西湖”的记载。最早出现的西湖名称,是在白居易的《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和《杭州回舫》这两首诗中。
柳湖松岛莲花寺,
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
栟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澹荡摇空碧,
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
蓬莱宫在海中央。
自别钱塘山水后,
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
报与西湖风月知。
尽管诗人已经为杭州西湖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但他却不以自己的政绩为然,在《三年为刺史》这首诗中说:
三年为刺史,无政在人口。
唯向城郡中,题诗十馀首。
诗远远不止十余首,现存的白居易诗作中,关于杭州的诗作就有200余首。西湖成了白居易的诗之湖。唐诗史上一向以“元白”并称,当时的元稹正在越州(绍兴)任刺史,他们各自“诗信”来往,总是夸自己的辖地最美。
山水禅意,消释了他身陷政治旋涡的心中忧乱,他便常去湖边寺庙访僧,所谓“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嘛。其中韬光禅师与他交往很深。传说这个叫韬光的四川禅师,别师出游,师嘱:遇天可前,逢巢而止。结果,他到了杭州灵隐寺的巢枸坞,正值白乐天刺杭。他猛然醒悟,就住了下来。
一次白居易精心备下素斋,并写诗《招韬光禅师》,邀他进城共同进餐一次。
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
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
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
韬光禅师不堪俗境,不领白刺史的情,回诗《谢白乐天招》,婉辞谢宴。
山僧野性好林泉,
每向岩阿倚石眠。
不解栽松陪玉勒,
惟能引水种金莲。
白云乍可来青嶂,
明月难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飞锡去,
恐妨莺啭翠楼前。
韬光以一种美的方式作诗拒绝,白居易顿悟,立刻入山拜见韬光,与他汲水烹茗,吟诗论文。现在韬光寺的烹茗井,相传就是他们汲水煮茗之处。
诗人与凤林寺的圆修法师也有着深厚的友情。凤林寺,就在今天杭州香格里拉饭店一带,据说唐时的凤林寺前有一株大松树,开山和尚圆修就坐在松树上打禅,这一坐就是40年,旁有鹊巢,人就称其“鸟巢禅师”。白居易去见他,问他禅理。禅师说,所有的恶事你都不要做,所有的善事你都要去奉行。大诗人说: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啊,连三岁的孩子都会讲啊。禅师说:三岁的孩子都会讲的道理,八十岁的老头都未必做得到啊。白居易听了深以为然。还有一次,他仰着头站在树下,对树上的禅师戏言:“大和尚,你坐在高处,太危险啦!”
圆修说:“刺史你比我更危险。”
白居易问:“我做了官,有什么危险?”
圆修说:“名缰利锁作怪,官场风浪难测,你难道不危险吗?”
白居易又深以为然,对佛教的关注就更深了。可以说唐代杭州佛教的兴盛与白居易的提倡和信仰是分不开的,而他从佛教文化中吸取精华,也大大丰富了他的文学艺术。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说到诗人在杭州的政绩,其中最著者,当为筑西湖湖堤和疏通六井。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条白堤,白居易到杭时已有,人称白沙堤,是从当年的钱塘门外向西,通往孤山和北山路的。全长一公里,堤上一路有桥——断桥、银带桥,直到西泠桥。一路向西,右边一侧首,是葛岭、宝石山和北里湖;南边一展望,是吴山、玉泉山、南屏山。
这是西子湖最古老的一翅羽翼了。宋代时,这条堤被称为孤山路。明朝,一个叫孙隆的大太监,在白沙堤上重新垫土铺沙,广植桃柳。此堤又改姓了孙。年深日久,树就大得可以合抱了。从树下走过,枝叶扶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所以有人猜测,所谓断桥残雪,指的便是月光下的残影。又因此堤花态柳情,山容水意,绿烟红雾,歌吹为风,时人称之为十里锦湖。
再后来,人们为了纪念白居易的筑堤,便把此堤命名为白堤了。
其实,白居易筑的白堤并不在这里。一千多年前的西湖,和我们今天见到的容姿可是不大一样。她的西面,一直就到了西山脚下。东北面呢,又扩大到了武林门一带。水利未修,一下大雨湖水就溢出来;久旱不雨呢,湖水又干涸。所以,西湖完全没有今天的温柔妩媚,性格是很暴烈的。
白居易筑的堤据说是从钱塘门开始的,一直接到白沙堤处,把西湖一分为二。堤内为上湖,堤外为下湖,平时蓄水,旱时灌田。
当时,有不少人反对他这么做。说,放了西湖的水来浇田,那水里的鱼儿怎么办呢?水上的菱角怎么办呢?
白居易也反问他们,是鱼儿要紧,还是百姓的生命要紧;是水上的菱角值钱,还是田里的水稻值钱啊?
离开西湖前两个月,他终于把堤给筑起来了,还专门写了一篇《钱塘湖石记》,详细记载了堤的功用、蓄水、放水和保堤岸的方法,刻在石碑上,专门立在湖边。另外,他还派专职人员去管理湖水,还制定了保护西湖的奖惩条例,规定穷人要是犯了破坏白堤的法则,便要在湖边种树;富人呢,让他们下水去捞水草。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早在一千多年前,我们就有保护西湖的绿色行动啦!
白居易的这篇重要的西湖水利文件,和他的诗章一样千古流芳。如今圣塘路口的水坝亭子上,就全文书写着这篇《钱塘湖石记》,杭州人和外地游客,凡到西湖,只要留意都能在这里看到这篇文章,开首言:“钱塘湖事,刺史要知者四条,具列如左。”结尾处作者署名:“长庆四年三月十日,杭州刺史白居易记。”
什么是千古文章,这才是千古文章呢。
白居易爱此地山水,更爱此地百姓。一次公宴,他看到名叫萧悦和殷尧藩的两位乐师,在天寒地冻之日,身着单衣,想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员尚且衣不御寒,更何况他治理下的平民百姓呢。他立刻给他们二人做了两件棉袍,还写了诗章《醉后狂言,酬赠萧、殷二协律》,说:“若令在郡得五考,与君展覆杭州人。”诗人有着这样的抱负,如果在杭州做满这一任官,他就要让杭州人们能享受到他给他们的温暖。伟大诗人的心灵都是相通的,在这里,白居易和杜甫是多么一致啊。
白居易三年任满,要离开杭州了,留下一湖清水、一道芳堤、六井清泉、两百首诗,带走什么呢?“惟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区区小石片,却着实地叫他安不下个心了呢。
杭州人扶老携幼,提着酒壶,洒泪饯别,白居易落泪了。他是这样告别黎民的:
税重多贫户,农饥是旱田。
惟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
白居易离开杭州之后,又担任过苏州刺史、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太子少傅,最后官至刑部尚书,晚年居于洛阳。834年,他63岁,离开杭州已经整整十年了,在北国洛阳,他写了一首寄往杭州的五言古诗,说:“历官二十政,宦游三十秋。江山与风月,最忆是杭州。”
又过一年,中唐著名诗人姚合到杭州来当刺史了,白居易写了两首诗送他去上任,开篇就说:“与君细话杭州事,为我留心莫等闲。”在这里杭州就像是他自己的家,姚合去当父母官,仿佛是代他去一样。收尾说:“且喜诗人重管领,遥飞一盏贺江山。”看,因为杭州又有了一名诗人的统领,白居易在遥远的北国不禁为杭州山水举杯祝贺,这是怎么样的深情怀想啊!
又过去三年,838年,大诗人已经67岁了,在洛阳写下了让杭州人民永远刻在心头的《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诗人殁于8年之后的846年,他梦萦魂牵的杭州,他亲自命名的西湖,他再也没有能够重游亲近。
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年前的白堤,如今已是通衢大道,我们走在一千年后的白堤上,心里想着白居易。初春是一抹烟绿,仲春是满目红桃,到暮春,又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恋人世界了。仲夏夜这里是水晶宫,秋天的长堤是肃穆的,冬日她又纯洁如处子。我们在白堤上行走,想着白居易,便吟诵起他的《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
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
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
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
绿杨阴里白沙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