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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慢慢流逝,每当有人上厕所或者去冰箱拿酒,座位就会稍有改变,只有我即使去上厕所回来,还是规规矩矩坐在跟之前一样的位子上。小惠也跟我一样,一直坐在同样的座位,不过她上厕所时,一直无聊地坐在我身边的某个人移动到小惠的座位,回来的她只好坐到我身边来。

“会喝到几点啊?”

小惠问,我回答道:“抱歉,我也才刚搬来。”

她笑着说:“你说得没错。”

热闹的房间里只有小惠的声音好像从立体音响里传出来一样,轮廓特别清晰。

“我们一样大,说话就别这么客套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年纪?”

小惠好奇地看着我。

“因为我一直在听你们的对话。虽然是我的欢迎会,可是大家一直在问你问题,不是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说这些话会让人不太舒服,但这方面小惠似乎不太在意,只是惊讶于和我同龄这件事。

我找不到接下来的话题,就安静下来,于是小惠先开了新的话题。

“你跟管理员绫子小姐聊过吗?”

“嗯,你看过屋主夫妻的照片吗?”

“看过。只要有新房客来,绫子小姐好像一定会给人看那张照片。”

“故事听起来别有风情,不过他们看起来就像在开店前的小钢珠店门前排队的夫妇呢。”

“没错。听说绫子小姐也很喜欢看到别人看了照片后不知如何反应的样子。”

再也没有人播放中断的唱片,好几个人都醉倒睡着了,喝醉的仲野重复说了好几次在他老家有人把轻型摩托丢到海里的那个无趣故事。只有饭岛继续静静喝酒,也不知道他眼神看向哪里。眼前的状态就算回房应该也没有人会怪罪我,但我很开心可以跟小惠聊天。当小惠开始收拾杯子时,我忽然惊觉这样的时间并不会一直持续,同时这时间也并不属于我,顿时觉得很沉重。

我的脑子知道要输入“Nakano Taiichi”这个名字到电脑里,但是却误打成“English”。可能对他模仿别人,随便用英文标示名字这种做法有所抗拒,也可能是我在生理上抗拒仲野这个人的存在。明明有截稿日在即的稿件在等着我,脑中却有挥不掉的杂念。

就算仲野获得外界好评,我一点都无所谓。同年代创作者受到支持,我确实会在意,对有天分的人当然也会忌妒。可是唯独对仲野,我一丁点儿都没有这类情绪。

偶尔在杂志一角看到仲野以英文标示的名字,会有种跟怀念无关的情绪,就像是看到臭的东西还是会想闻闻看的恼人习性一样,依然会翻开读读看。

插画很糟,文章读了之后马上觉得后悔。才能匮乏到几乎让人同情,思路要命地浅薄,欠缺逻辑,搞错主题的比较对象,唯一擅长的只有比喻手法,但内容却毫无效果,文章中忽然跑出陌生的外来语,却跟主题一点关系都没有。

应该是想用上刚学会的字吧。那不自然的谦虚读了也令人难以下咽。说到底,一个有才气的人物所散发的谦逊会有缓解周围紧张的效果,但是一个浑身上下只有骄傲、恶劣和愚蠢的人,他的谦逊根本没有意义。就好比嘴上说着“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却递给人一坨烂泥,然后还一脸得意地说“这可是挺罕见的泥巴呢”。

整体来说,他只是披着反骨外衣,其实还是在替权威和主流抬轿。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新价值,只是模仿着常有的偏激人士,得意地指出自己如何悲观地看待这个世界。

我对仲野的印象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这种男人竟然能以插画家和专栏作家身份维生,让我很失望。

仲野有什么成就,我一点也不关心,只不过每当看到他的名字,就得面对我至今还没消化完的记忆,让我感到不安。

住在House的人和经常出入这里的人几乎都来自外地,大家的共同点是希望通过创作成名。但待在一个充满期待和活力的环境里会让人失去平衡感。身处于老家寝室睡前那种宇宙般的空间中,能够随意地自由驰骋想象,看到某些东西时也能够判断那对自己来说是不是特别的存在,但是当资讯急速增加,又接触到其他人的感觉和评价时,就会出现奇怪的混乱。就连以前深信只有自己的感觉才对的日子,都显得可疑,开始担心说不定自己什么也不懂。如果有人称赞路边的石头,就忍不住觉得那颗石头好像真的不错,在人前讲话的声音渐渐变小,连以前确实存在的唯一寄托、那种类似灵感的东西好像都要失去了。

饭岛给了我一张展览的宣传单,我决定自己去看。听说饭岛也有作品参展。会场距离根津要走好一阵子,听说这栋建筑物原本是间理发店,现在招牌老旧、外墙颜色也斑驳剥落,目前主要当作艺廊使用。内部墙面涂成红色,墙边摆着好几张老旧不成套的沙发。面对马路的墙壁嵌着整片玻璃,从外面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五六个男女躺在沙发里,面露懒怠过头的表情,吞吐着水烟。不知道他们是观众,还是表演者,但饭岛也在其中,我想应该两者都有吧。听说这就叫行为艺术,还有年轻人从外面用相机拍下这幕光景。

两个走过艺廊前身穿工作服、晒得黝黑的配管工人从外面看着,低声嘟囔道:“这些人在干吗?”这句话莫名地钻进我心里,让我有种近似羞耻的感觉。那一瞬间我有点想掉头回家,不过发现了我的饭岛扬起一只手,我不得不进去。不管是对饭岛,或者对那身穿工作服的二人组,我心里都有一点愧疚。

打开门,闻到一股水烟的甘甜香味。我坐在一处空位,身体沉入材质远比想象更加柔软的沙发里。身边的男人静静地将水烟的吸嘴朝向我。我以自己没抽过为由拒绝了,但这么一来,这个空间可能就失去了意义。设置在房中的扩音器释放的声音并不是旋律,而是断断续续独立存在的爆裂声。

起初我没听出那是什么声音,但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这应该是种嘲讽,没想到那真的是放屁的声音,几乎未经编辑的各式各样的屁声在空间中回响。连续几个轻快简短的声音,在一段空白之后是两秒左右略带混浊的浑厚声,再来是典型的爆裂声,还有撕裂纸张般的声音。正当我以为终于要结束了时,在漫长沉默之后出现一种只有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的、穿透空气般的屁声。我看看饭岛,他正抽着水烟闭目倾听。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正对身边的男人附耳低语。

“这些人在干吗?”

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那句话自然地在我脑中回放。现在我也成了那风景的一部分。不能抽水烟算是自己微弱的抵抗,我没有往后靠,双手交握在膝前。我觉得他们根本没把创作当一回事,而最让我生气的就是没有马上站起来走人的自己。这不是我想做的事,我并不打算一味否定创新或激进,我甚至自觉到自己很容易被自由的构思和刺激性的行为所吸引,但是这很明显并不是一回事。

一想到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听放屁的声音,就觉得这已经不只是羞耻,甚至让我作呕。在我脑中想着这些事时,放屁声依然不断。音量提高,宛如终曲的一连串爆裂声几乎让人无法正常对话。我试图停止思考,但还是一直很在意外面的人究竟听不听得到这些声音。

无意识间放的屁,跟有意识被采集而放出的屁,哪一种罪孽比较深重呢?

我对这陈腐设计的异样空间感到困惑。这时饭岛大概是看不下去了,他插进来坐在我身边。

“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来。

“要不要抽抽水烟?”

“没关系。”

“我想要打造一个真空空间。”

“什么意思?”

饭岛吸了口水烟。

“要让自己进入‘无’的境界并不容易。就算是画画,即使有一瞬间能忘记一切,其实也不是真的遗忘,只是被朝向作品的其他能量所控制,并不是真正进入‘无’的境界。我希望能让自己真正进入‘无’的境界,不管思考或者身体。”

“确实,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想寻找意义,好像也找不到什么真理。”

“是吧?”

“但是却留下很多羞耻跟厌恶。”

“为什么?”

一个原本充满理想或期待,但是却消失的空间,并不是“无”,而是一种“失去”的状态,所以不可能成为真空。就连到达失去的过程,都得在自己的内部消灭。要在对话当中说明这些实在太难了。

“因为放屁声吧。”

饭岛听了微微笑了笑。

“其实只要去思考为什么自己听到放屁声会觉得羞耻,为什么会对屁感到生气就行了。屁没有实体,只是一种感觉,因为屁就像是鬼魂。”

说完后,饭岛站起来,敲敲双手交叉在膝上的僵硬的我的后背,又回到原本的座位上。

在饭岛说话期间,一样有各式各样的屁声继续在空间中流动。

在打造真空状态这个名义下,饭岛有没有认真地面对这些屁?

对我来说,感觉并非什么也不是。无论是自己或者他人,都很难简单掌握实体,但却有可能从感觉中去想象。

穿着心爱的T恤来到这个地方的自己,让我觉得十分难为情。

小惠想当绘本作家。她从小就会对着月亮报告每天发生的事。她说,想把这种意象画成作品。

“发生在我们世界里的事,或者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直接说出来别人也很难了解吧。”

小惠在客厅桌上摊开一张白纸,一边拿铅笔画着东西,一边说。

“让谁了解?”我问。

“月亮吗?”她反问我。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不是指月亮之中或者有人住在月亮上那种少女的幻想。”

小惠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

躺在客厅地板上静静听我们说话的仲野插入了对话。

“小惠应该是想说,你并不是单纯追求童话感,而是把月亮当成映照自己日常的镜子,试图以故事的形式来撷取日常中那些无自觉的感觉,而不光是表层说明式的现象,对吧?”

仲野依然跟平时一样说话语速很快,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丢掉那种吊儿郎当的味道,刻意用空虚阴沉的表情来说话。仲野变化的原因大都来自他正在阅读的杂志或小说。

有一次,仲野一如往常在客厅热切地聊起政治。就在仲野起身上厕所时,我看了一眼他正在读的书,果然,是本谈政治的书,夹着书签的那页上写的正是他刚刚才说过的话,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只撷取自己接触事物的表面这种坏习惯,就像高中生戴上去毕业旅行时买的太阳眼镜使坏一样,令人不忍卒睹,但又无法像看待高中生一样觉得他可爱。

“我觉得不能是镜子。并不是因为看到镜子而亢奋,一定得是月亮才行。把跟月亮的对话视为可笑的童话很简单,可是借由这种行为道出的故事,的确是小惠跟月亮携手创造的产物。”

换成其他素材时,也一定会产生其他故事。

就算对小惠来说月亮只是故事的线索,根据月亮这个发射台的角度,弹射出的想象方向一定会有所不同。

“对对对,饭岛哥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创作时要让其他东西进入自己。”仲野说道。

你又不是饭岛。我很想这样反驳他,不过小惠却很认同似的说:“原来是这样啊。”

“你最近在画什么?”

她听了仲野的问题,翻开自己的创作笔记。

“嗯,我在画一个女孩,她喜欢上在梦里遇见的男孩,但女孩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男孩,想了很久,决定写封信挂在红气球上放掉,信上写着:‘你身体还好吗?我喜欢你,请跟我联络。’后来女孩死了。因为战争原因,女孩的国家所有人都死了,一个不剩。只有红色气球离开了那个国家,飘到遥远的另一个国家。气球飘到遥远国度时,是战争结束的早晨,红色气球和那封信被当作战争结束的象征,被仔细地保管。三千年后,那个时代的王子体弱多病,不能外出游玩,只能在宫殿内探险。他发现了红色气球,而那个三千年前出现在女孩梦里的男孩,跟王子一模一样。王子看了那封信,写着‘你身体还好吗?我喜欢你,请跟我联络’的那封信。几年后,王子成了国王,他往以前女孩国家所在地建立的新国家丢下炸弹,发动战争,最后世界毁灭。现在笔记写到这里。”

说完后,小惠看看我和仲野的表情。

“小惠,其实你朋友出乎意料地少吧?”仲野说道。

小惠回答:“为什么说出乎意料?”仲野没发现她语气里包含的怒意。

“王子为什么要在喜欢他的人曾经住过的地方丢炸弹呢?”听到小惠这么说,仲野回道:“原来你自己也不知道啊。”自顾自笑了起来。

“因为见不到女孩,除了这么做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吧。”

我说完后,他们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House的房客们除了窝在房里创作的时间,几乎都在客厅,讨论创作和日常生活发生的种种。特别是饭岛,他不只喜欢讨论,还总是喜欢特意引导话题。

我跟仲野基本上合不来,经常有冲突,不过单纯因为年纪相仿这种无谓的原因,在旁人眼中我们似乎是朋友。我从来没有被仲野的创作或思考所吸引,仲野好像也很喜欢看我被他辩倒的样子。

饭岛往往是众人论辩的中心人物。我们就像扮演着帮助饭岛的辅助角色,让他的疑问、烦恼或者正在解决的问题更加成熟、进化。

饭岛看来不只是希望大家认同自己的发言,当他听着费尽心思想跟他有共鸣的仲野说话时,甚至还显得有点无聊。尽管如此,只要有人提出意见,他就会仔细补充,替对方说出他们的想法,也不忘连接到下一个话题,满足其他参与者。比起他本身的才能,或许是这种度量更能吸引人吧,但是采取利他行动时,饭岛的表情似乎有些空洞。另一方面,当讨论越来越热烈时,他原本轮廓深刻的脸部阴影会更加明显,他会瞪亮那对大眼睛,就像把薪柴丢进火堆里一样再抛出新的问题。这种时候仿佛整个屋子都是饭岛的大脑,而我们只是其中一部分。

“为什么会有这种罪恶感呢?”

饭岛这么说时,没人能马上反应。

好不容易仲野才反问:“你是指我们对这种生活的感觉吗?”

“嗯。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

饭岛的话好像飘浮在半空。

之后,“罪”这个字再也离不开脑海。我除了喜欢画画之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当漫画家或者想画插画,只是隐约有股欲望,希望自己画的东西能够受到认同。

我心里确实有对尚未社会化的不安,如果说这是“罪恶感”,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假如这种不安来自罪恶感,那罪状是什么呢?是脱离社会规范吗?不符合别人所规划的“社会人士人生”吗?还是跟我们对同年代优秀的运动选手、音乐家的憧憬或者忌妒有关?是单纯因为自己没能像他们一样有优异成果的现状感到不满吗?如果是这样,我们的罪恶感似乎是源于自己身为凡人,但我并不想将这几个字说出口。

我记得,提议办一场以House房客为主的作品展的应该是饭岛。仲野很快就在上野附近的艺廊找到一个能用低于行情的廉价租用的地点。在这方面还有在便利商店里会马上拿起购物篮这点,算是仲野仅有的优点。整体展览结构由饭岛负责,其他人只需要负责制作自己的作品。听说以前也曾经办过House房客的作品展。

这件事定案后,我单独待在房间的时间变长,整个House也弥漫起一股紧张气氛。饭岛画了一幅题为《原罪》的油画,是一幅运用了古典手法的巨大画作。田村把在House拍摄的影像投影在艺廊白墙上,画面上以秒为单位迅速显示拍摄影像当下的时刻。只是极其平凡的日常风景,不过题为《蛇足》的这段影像莫名地令人感受到一股危险气息。小惠的作品是一个绘本,少女将当天发生的事情向沉默的月亮报告。在故事后半段,少女的独白暗示世界的终结,最后一页少女对着没有月亮的天空说:“你在听吗?”然后结束了故事。我用“凡人A的罪状在于相信自己的才能”这个标题,把一系列画作贴在有点重量的背板上,然后吊挂叠放,必须逐张翻开才能全部看到,目的是希望每一张画都让人感觉到有负担。仲野依样描绘多张知名角色然后裁切下来,像拼贴般在同一张纸上贴成男性生殖器的形状,自己觉得很快乐。

每个人的创作都是独立作品,但很明显整体都受到饭岛作品《原罪》这个标题影响,特别是“罪”这个意识的影响。我自己想出的“凡人A”这几个字,也是从跟饭岛的对话中衍生、构思出来的,小惠对月亮的独白是种直接的忏悔,田村结合了时间与影像的作品可能是种企图从“现在”让“原罪”浮现的尝试。在这当中,只有仲野创作着癫狂的作品。这种行为就是一种罪孽,但我不认为这会对人深刻探索罪恶感带来任何启发。

作品展来了不少人。虽然大都是各自的亲友,我还是很好奇观众对哪幅作品会有反应。艺廊营业时间内饭岛和仲野一直待着,我也翘了学校的课跑去。开幕第一天,我们办了欢迎酒会,其实也只是House的老面孔换个地方喝酒而已。

田村翻开了放在艺廊入口代替签名簿的大学笔记本。

“好厉害哦,特地用毛笔写啊,还写得这么好。”

“你念出来看看。”饭岛说。

“请多培养些灵活的感性。”

田村念完后大家都笑了。

“这死老头。”饭岛说完后大家又笑了。

小惠从旁边看了一眼田村念完的笔记,惊讶地说:“可是这个人住在千代田区啊。”

“这没什么关系吧。”

仲野这么说完后,小惠说:“住在千代田区,表示是个蛮了不起的人吧?”

田村依序念着笔记。

“绘本很有趣,请继续画下去。”

仲野“哦”了一声,看向小惠。

“饭岛,好久不见了,你剪头发了吗?”

“这种人还挺多的呢。”

说着,饭岛自嘲地笑了。

田村又继续念了几则笔记上的感想,但其中没有写给我的。

“哦,有一则写给永山的感想呢。我看看,《凡人A》从许多层面来看都很沉重。”

大家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坐在上野公园池边栅栏上,塞着随身听的耳机眺望水面。后方长凳传来饭岛和仲野的声音,其中混着小惠的笑声。

他们三人喝着啤酒,热烈讨论起“何谓自由”的话题。曲子的空当传来的对话让我很好奇,我背向他们,尽可能将随身听的音量降低。仲野带有鼻音的声音让我听了觉得很烦,小惠的笑声也有点讨厌。

“永山,这里还有啤酒哦。”饭岛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假装没听到。我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状态。明明听到了不规则的轻快脚步声,连脚步声都能听见,却装作什么都听不到的自己也实在很蠢。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转过头去,看到是小惠。大概是来替饭岛传话的吧。

“喂。”

她叫了我,我等了一会儿,顺手拿下右边耳机。小惠手里竟拿着一个绿色的彩球。

“用这个丢蚂蚁会怎么样?”

池面倒映着街灯的光。

“会死吧?”

“这里有蚂蚁吗?”

她轻声说着,将脸靠近在路灯照射下微微发亮的地面。我莫名地放下心。拿掉左边耳机,听到车辆驶过的声音,还有树叶摇动的声音。饭岛和仲野继续在说话。

“找到了!”小惠说。她又说了声:“你看好喽。”

小惠先将身体往后仰,然后朝着地面垂直丢下球。球没有打到蚂蚁身上,轻轻弹开来。小惠捡起球,再次从与胸同高的位置丢下。“砰”的一声,小惠抓住回弹的球。

我松了一口气。

“哦,动作有点迟钝,但还是会动呢。”

仔细看看地面,断脚的蚂蚁正慢慢试图往前爬。小惠蹲下来,专心观察着蚂蚁。

“很可怜耶。”

“嗯,好可怜啊。”说完这句话的小惠继续盯着蚂蚁。

我跟小惠还有仲野三个人去吃拉面。小惠对我说:“叉烧给我?”我笑着回答:“不要。”这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瞬间。

从小我就经常被拿来跟人比较,历经无数次惨败。我跟朋友两个人在小学中庭的秋千上玩,那个朋友书念得好又擅长运动,是个很受女孩和老师喜欢的爽朗少年,大家都亲昵地叫他名字“阿大”。至于我,大家都以姓来称呼。每当别人叫我时,我就会意识到这个差别。我经常在中庭看着一个女孩,她有着猫一般的眼睛,长我一学年。为了看那女孩,我经常来荡秋千。

上小学前,更小的时候,我曾在附近的儿童公园跟那女孩说过一次话。女孩对我说:“这里是爷爷的公园,你不要进来。”我们距离很近。坐在长凳上的老人没说话也没笑,静静看着我们交谈。女孩的眼睛让我印象深刻。那天的事女孩已经不记得了,我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频繁地回想着那一天。我荡着秋千,可以听见风的声音。女孩走近秋千,我没再用力荡,放慢了速度。女孩看着我,我单脚抵着地,停下秋千。

“一起玩吧。”女孩说。当年那个女孩竟然来跟我说话,这让我兴奋不已。

“玩什么?”阿大问。

“公主扮家家酒。”女孩说。

“怎么玩?”我问。

女孩说:“阿大是国王,永山是乞丐。阿大是国王,永山是乞丐。”她打节拍般唱了起来。

一阵凉风吹过空荡荡的内脏。我并不是想哭,而是觉得自己顿悟了某些事实。比如,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公平;比如,自己不见得永远都能得到想要的角色。当时的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我没生气,也没闹别扭,嘴上念叨着“麻烦死了”,卖力演着乞丐。身体里还是一样,空荡荡的,但女孩笑了,这就是唯一的救赎。那女孩的名字也叫小惠。几番攻防之后,小惠抢走了我的叉烧。对着她抱怨时,我想自己脸上应该是笑着的。

因为一份登记制的打工工作,我来到横滨的工作现场。工作内容是拆除组合屋,时间很短。休息时负责指挥现场的一名壮汉指向塞满螺丝螺帽的一斗罐说:“谁能把这个拿起来,我就给他一千日元。”明知道一定不可能,但为了避免麻烦,想想还是做做样子、假装挑战好了。我弯下腰,双手抓住一斗罐,男人说:“喂!不要一用力就放气哦。”我放松了力气。他可能是因为想说这句话,才要大家来拿一斗罐的吧,不过看他皱起眉、表情很认真的样子,说不定真的在替我担心、怕我丢脸呢。

工作结束后,本来要搭其他工人的车到新宿,不过眼看天色还没黑,我决定自己走到红砖仓库。看到一间个人经营的杂货店,货架上摆着几颗手工打造的雪景球。我想起小惠房间也放了很多颗雪景球,买回去她会开心吗?

木制底座上刻着小小的一排字:“Our Town”。上面半球形空间里的街道虽然说不上精巧,却也极其纤细。建筑物的灯光里带着暖意。我用双手捧起,堆积在路面上的雪晃动闪亮。除了让人生怕弄坏的怜爱之外,也勾起我心里的一股不安。

我把雪景球送给小惠,她比我想象中还开心。小惠盯着透明半球看,开心地轻声说:“好可爱哦。”每当她把雪景球往各种不同方向倾斜,那银色雪花飞舞的小小世界就会产生变化。

“雪景球如果放在窗边,不同时间光线照射角度也不一样,很有意思呢。”

“照到太阳,液体不会变色吗?”

她只“嗯”地敷衍我一声,又把视线拉回雪景球上。

年底,小惠约我吃饭,说是要答谢我送她雪景球。在那之前我们没有两个人一起吃过饭,走进相约的餐厅之前,我一直静不下心。店是小惠预约的,很热闹的酒馆。坐在座位上的她发现了我,笑着挥挥手。

“很快嘛。”我告诉她其实来这里之前我走错地方,进了隔壁餐厅,说了预约名字之后店员竟然也带我入座,甚至还送来水。小惠笑着说:“永山,你声音太小,我猜对方八成没听到你在说什么。”她脱掉深蓝大衣挂在椅子上,里面穿的是紫色天鹅绒连衣裙,看起来比平时成熟许多。

点了酒,干杯之后,小惠开始点菜。

“我看你刚刚好像对焗饭蛮有兴趣的,要加点吗?”

“没关系。我喜欢焗饭,但不知道有多大份。”

“这样说的话,每一道菜都不知道分量啊。”说着,小惠笑了。

“焗饭感觉分量很大啊。”

“不知道为什么你偏偏这么提防焗饭。”

因为觉得点了大分量,如果马上就饱了很可惜。

“对了,不觉得焗饭很像雪景球吗?”

“一点也不像吧。”

小惠喜欢上雪景球,是因为祖母曾经把雪景球当伴手礼送给她。通过小惠,我也开始觉得雪景球是种特别的东西。

离开餐厅,我们一起走在上野街头。

“为什么想画绘本?”

“现在是要采访我吗?”

“我的问法很奇怪吗?”

“奇怪也无所谓啦。总觉得我可能不像你,有明确想做的事吧。小时候看绘本都不太能接受书里的结局,为什么不这样呢?我妈和奶奶就笑着说,看样子你将来会当个绘本作家呢。我只是单纯觉得,哦,如果有这种工作的话,那试试看也不错。”

能坦白这么说,表示她很诚实。

我其实也跟小惠差不多,并不是因为收到什么上天的明确启示才决定当漫画家。只是除了画画之外,没有能推动自己的力量的东西,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模模糊糊觉得想试着画漫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比起想成为一号人物的期待,想表现出某种东西的欲望永远跑得更前面。

“等一下。”小惠在自动贩卖机买了茶,问我要不要喝什么。

“咖啡。”我回答之后把零钱递给她。

“你上次的作品很有趣呢。”

小惠两手抱着茶这么说着。

“哦。”

听别人提起我的作品忽然有点尴尬。我把双手插进军装外套的口袋,发现里面都是线头和灰尘。

“那个标题很有意思呢。”

“哦,‘凡人A的罪状在于相信自己的才能’……”我刻意笨拙地说着标题。

“这句话是对饭岛说的吗?”小惠笑了。

“啊?为什么这么问?”

“该不会是指我吧?”

说到“我”这个字时,她已经没有笑意。

“不是啊,是跟饭岛说话时自己心里出现的感觉,其实说的是我自己。”

“这样啊。原来你也会怀疑自己的才能,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我看起来像个奇怪的人吗?”

“我觉得你是House里唯一像艺术家的人。”

“别再说了,好丢脸!”

“哟!艺术家!”

“真正的艺术家身边不会有人这样起哄吧。”

“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只是空有形式!”

小惠遗憾地说。

“我也是啊。”

语气虽然轻松,但她依然没有笑意。不过我好像可以了解她的感觉。

“没有这回事啦。”

我努力想接话,却接不下去。我没有看轻她的意思,但一直聊才能的话题我其实也受不了。

“月亮真好。”

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想出了这句话。

“天气阴,看不见月亮啊。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话跟作品一样,没那么容易懂。”

虽然看不见月亮,但是被云覆盖的天空里只有一处是亮的。

“我只是笨拙而已。”

“你那些画的背板都很重,看完后肩膀跟手臂会很痛,从艺廊离开的人都在抱怨这件事。”

“所以说我不行啊。”

听到其他人的评价会觉得很不安,但又马上想要反驳。

觉得麻烦就犯不着来看。没能力鉴赏的小孩大可等有能力之后再看,或者借助旁人的力量。所谓让鉴赏者完全没有压力,作品公平对每个人开放的状态,其实都是骗人的。乍看之下这或许平等,假如无法抗拒,得公平对待每个鉴赏者的意见,那么就得将鉴赏者接触作品过程中的身体强度和思考可视化。因为人往往很快就会忘记,鉴赏作品这件事就等于自己与作品之间的关系。 R4yx2E0U9QwJEg0QOvJZZ26c1+69mpuc36QnzNgsXe6p6djnMPsmZ4H3R94Xz9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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