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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元符三年春(公元1100年),我十七岁。

上元灯会,东京大相国寺,我第一次见到他。

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给百姓们交易商品,飞禽奇兽、文房古玩、胭脂水粉、衣帽日杂,无所不有。

当夜恰逢佳节,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乐声嘈杂十余里。

寺内花光灯影,鱼龙旋舞,百戏人物,宛若飞仙。头顶星河璀璨,月华如练,给琉璃宝梵镀上一层璀璨的玫瑰金。朵廊边上,辛夷盛放,灿若锦绣,桐花照水,顾眄生辉。

我站在京城腹地的流水浮灯之中,呼吸里都浮动着春月夜的香气。

分明满目烟霞,却觉浮生若梦。

佛殿后面的资圣门前摆满了古玩字画,我与伶儿走到那里时,已是月近中天。

伶儿兴致甚高,一路叽叽喳喳,如出笼小鸟,而我一身薄汗,见桐荫下有张石桌,便欲坐下歇息。

忽有人拍打肩膀:“清照妹妹!”

是堂兄李迥,他长我两岁,一贯俏皮率真,当时正在太学读书。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白衫少年,腰间佩有美玉,神采高雅,相貌清逸,气宇轩昂,像是世家公子,不似纨绔子弟。

迥哥哥忙向我引见:“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赵德甫,当朝吏部尚书赵相公家的公子,读书广博,酷爱书画,尤善金石鉴赏……”

我起身莞尔,道一万福:“见过赵秀才,清照这厢有礼了。”

“清照妹妹叫我德甫就好。李家词女,才冠古今,明诚久闻芳名,却还是第一次相见……果然人如其文,清丽无双。”

他声音清越,如珠玉过耳,眼神贴切地承接住我的目光,嘴角绽开一道温良柔和的弧线。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夜色浓稠,我却看到了春天最灿烂的阳光。

心湖屏息静气了十七年,刹那间惊涛骇浪。

只因桐荫花灯之下,那张俊秀清朗的面孔。

是夜晚归,我一路心神恍惚,耳边回荡的尽是桐荫下的一番话:

“先秦铜器,铭文属大篆,书者即画,尽于象形,此鼎铭上一字,象虎皮之形,乃‘虎’字也。

“我五岁时随父母闲居德州,接触金石之学,从此魂梦牵萦,福祸相倚。如今求学太学,每半月也必定告假到大相国寺购置碑文石刻。

“从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将这些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与碑铭墓志的石刻文字都收集下来,以备写《金石录》,记载所见所感,证经补史,以垂后世,乃我生平之志。”

到家后,我匆匆去书房寻了欧阳文忠公的《集古录》放置枕边,十卷书一卷不落。

记得父亲曾提起过,《集古录》详细记载了周代至隋唐的金石器物、铭文碑刻上千种,可谓开金石学之先河。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

只恨从前不曾熟读。

夜色渐深,坐在铜镜前,伶儿打着哈欠为我卸妆:“姐姐,你的落梅花钿掉了!”

“你说什么?”我蓦然回过神来。

“我说,姐姐,你脸上有红霞两朵。”伶儿偷笑。

“朗朗如日月入怀,肃肃如松风徐引。今夜之行,竟触目见琳琅珠玉。”

“姐姐是在大相国寺遇见宝贝了吗?”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我自顾叹息。

“姐姐心忧天下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望着镜中人,不曾饮酒,却似薄醉:“伶儿你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他便是珠玉,爱他便是天下。”

是夜,吹灭灯盏,万籁俱寂。

惟余枕下相思声,在心间,卷起千堆雪。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

忽而寒食至。

母亲极少下厨房,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亲自和面蒸一些枣䭅飞燕,然后用柳枝细心地将其串好,插于门楣之上。

“春秋时期,晋国发生内乱,大臣介子推随公子重耳在外逃亡十九年,尝尽饥寒与艰险,一直不离不弃,其间还将自己的腿肉割下为重耳充饥续命。

“十九年后,重耳回朝得权,是为晋文公。介子推为了不受利禄,竟与母亲归隐绵山。晋文公为了迫其出山而下令放火焚林,然而介子推却宁死不见,终抱柳树而亡。

“相传焚林之时,曾有百燕绕烟悲鸣,用羽翼为介子推遮挡火焰。而文公率众臣上山祭奠子推,更见被烧柳树死而复生。

“后世为了纪念介子推,便年年在他的忌辰禁烟禁火,只吃寒食,并在前一日蒸饼为燕,以柳枝串于门窗,谓之‘子推燕’。

“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清照,你要记得,人固有一死,繁华富贵,功能虚名,皆是云烟,但求尽忠尽义,恪信守德,不负我心。”

“孩儿定当谨记母亲教诲。”

其实儿时母亲就曾告诉过我有关“子推燕”的渊源。或许因为我已长大,母亲这一日又旧事重提。

彼时年幼不经世事,并不曾将这个节日背后的故事放在心上,然而近年来时闻朝野风云变幻,党争日益激烈,苏门各学士皆仕途颠沛,几遭贬谪,父亲在朝亦是如履薄冰,再联想历代王朝的兴衰成败与政党之争,不禁对母亲言下之意深深思忖了一番。

随后我去父亲厅堂,见他书案上放有一首张耒的《读中兴颂碑》:

玉环妖血无人扫,

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

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

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偃为雨,

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

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

太师笔下蛟龙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

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

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废兴增叹慨,

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

时有游人打碑卖。

据《集古录》记载,《大唐中兴颂》乃湖南浯溪一处碑文,“气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唐大历六年,由元次山撰文,颜鲁公书写,与气象清绝的山光岚气并称“三绝”,记叙唐肃宗平安史之乱后中兴大唐的史实,历来极受文人雅士推崇。

然而纵观全诗,张文潜公在指责玄宗与误国红颜,赞颂肃宗与兴国功臣之余,却完全看不到肃宗之弊,李辅国和张后,岂不是第二个高力士与杨妃?

张文潜公尚且看不到历史的覆辙,况天下人又如何看得到我朝的水深火热?

自古以来,又有多少王朝,不是败落于外敌,而是衰亡于家国内乱。

思至此,竟一时心潮涌动,意气难平,遂奋笔疾书,和诗两首:

五十年功如电扫,

华清宫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

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

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

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

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

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

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

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

简册汗青今俱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
虽生已被姚崇卖。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其一》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
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

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

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

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

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

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

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返,

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

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
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其二》

“唐太宗有言: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以史为鉴,可知兴替。父亲,还要烦请您将孩儿这两首和诗扩散出去。”

“我儿文才果然不同凡响,托古讽今,寄意深远。我朝党争已久,朝堂互相倾轧,尔虞我诈,一如战场刀戈相向。我儿虽身在深闺,却有此等忧国之心,实乃为父知己,吾怀甚慰。”

是夜,竹雨潇潇,风声鹤唳。

我与父亲开坛畅饮琥珀光,借杯中之物,浇心头块垒,却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我的名字再次响彻东京。

和诗被广为传颂。

时人盛赞:“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诗春草。”

“才力华瞻,世无其二。”

但世人不知,我要的并非浮名虚誉。国若不泰,何来民安?我只希望我的诗可以成为一剂醒世良药,让朝堂之上的人有所警醒。抑或说,我只想安稳度日,执子之手,良辰美景,一世清平。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春景》

寒食一过,春深如海。

街上陆续有了挎着马头竹篮卖花的人,馨香可人的牡丹、芍药、海棠、木香、白兰……叫卖声声,清脆入耳,在晨曦初绽之前,将昨夜酒醉的人唤醒。

翌日,迥哥哥送来书简,却有意瞒过父亲,冲我诡秘一笑。

海棠树下,红蕊零落,落地成笺,写尽芳菲意。

我匆忙展信,几行俊逸清奇的字迹映入眼帘。

心跳如舂,犹恐在梦中: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雝雝喈喈。

清照妹妹在相国寺遗落的花钿,
明诚一直贴身珍藏。

下月浴佛斋会时,梧桐树下,可否一见?

是爱情吗?

十七年来,爱情于我,不过是一座在心中兀自搭建的海市蜃楼。我曾经熟读那么多写爱情的诗文,却从未有一篇为己而写。而彼时,绽开书信的须臾,上穷碧落下黄泉,似乎所有的爱情,都是为己而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捧着信纸,如历尽百世相思,半夕忽老。

闭上眼睛,一时竟看不见时间与苍生。

春阳迷离,流年流转,我只听得见一个人的声音。

宛若召唤。

那一刻,我的灵魂与肉身,我的十七载年岁,仿佛都是为了奔向那一个清晰真实的名字——

赵明诚。 A+0aozwvEEciFedVuSp5BH7zwLRCbEhztkKW4LCVEJcRK24K8dlXQvGyCE7m3T6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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