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地球上最通用的日历是公历,公历最重要的一条分界线是公元前和公元后。例如,描述中华文明,我们的说法是起始于公元前三千年前后,绵延不绝到今天,上下一共五千年。西方世界狭窄地定义文明,要有三大要素:出现大型城市、系统使用文字、普遍使用金属工具。按这三大要素,西方世界总体否认“夏”的存在(现在没有任何证明“夏”这个民族/国家/聚落存在的确凿证据),他们定义的中华文明从商代开始算,上下一共四千年左右。
在公历这条分界线两千零二十年之后,出现了另外一条重要的分界线:疫情前和疫情后。如果把2020年定为“新冠”元年,2019年就是“新冠”前第一年,2021年就是“新冠”后第一年。在“新冠”后第一年第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我没有全职工作了。按照窄义的定义,从这一天起,我退休了。
人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遥想人生中一些大事。比如,长大做什么工作养活自己,初恋的胸大不大,人生第一次阴阳大圆满那天会不会下大雨;比如,会娶一个什么样的老婆,父母用什么方式离开地球,自己用什么方式离开地球;比如,如何退休,如何适应退休生活。
如果拿之后出现的现实对比当初的遥想,现实往往比最疯狂的遥想还疯狂,现实才是真正的超现实。
二十年前,我三十岁,写过一篇文章——《在三十岁遥想四十岁退休》。十年后,我四十岁,三十岁的遥想没能实现,我没能退休,反而干得更起劲儿了。再十年后,我五十岁,由于疫情和其他原因,我以一种我完全没有遥想到的方式退休了。我找出原来那篇旧文,用真实退休后的心境,对比观照一下。
“在信箱里看到我最新的国航里程报告,瞥见消费总里程,七十六万公里,吓了我一跳。八年前加入这个常旅客计划,之前没坐过飞机,当时看到手册里提及,累计一百万公里就是终身白金卡,想,要什么样的衰人才能飞这么多啊。女的飞到了,一定绝经;男的飞到了,一定阳痿。八年过去,三十多岁,我看着印刷着的‘七十六万’,开始畅想四十岁退休。”
如今我五十岁,飞出了两张终身白金卡,我一点没觉得这是一件很牛×的事,我觉得这是一件很苦的事。“新冠”元年以后,航空公司是最苦的苦主儿,三天飞一次的人也会少很多。
“退休后,五六身西装都送小区保安,二十来条领带和黑袜子捆个墩布,几个PDA手机和黑莓跟我外甥换他的PSP(掌上游戏机)和NDS(任天堂公司第三代便携式游戏机),固定电话也不装,只保留一个小区宽带,MSN每次都隐身登录。谁要找我,来门口敲门。”
因为疫情,各个小区保安的地位都提高了,在街道居委会的领导下成为社会管理的毛细血管,西装和额温枪成为标配,不需要我送了。我把九成新以上的西装和领带都转送给了年轻小伙伴儿们,以后必须穿西装才能去的场合,我就不去了。PSP和NDS如今都被智能手机整合了,作为电邮神器的黑莓随着电邮的式微也基本消失了,而MSN彻底没人用了。
“退休后,第一,睡觉。睡到阳光掀眼皮,枕头埋头,再睡半天儿。”
越老越发现,人生第一件要紧事是睡觉,不是指性交,而是指自己睡觉,能睡好觉儿的人,身体不会差。尽管长生天给我了各种磨难,但是它给了我非常好的睡眠。如今不用早起了,睡到自然醒,身心泡在如水的夜色里,嗞嗞响地自我恢复,每天醒后都觉得宛如重生,左腕上的智能手表显示睡眠得分基本在90分以上。感谢长生天。如果我能想明白长生天是如何让我睡得好的,我就写本《禅和睡眠修理指南》。
“第二,写书。过去码字和大小便一样,都要抓空当儿,不顾礼法,不理章法,脱了裤子,劈头就说。反复被别人提意见:节奏感太差,文字太挤,大小不分,一样浓稠。现在,有了便意就去蹲着,一边蹲着一边看王安石和古龙,等待,起性,感觉来了,只管自己,不管别人,只管肥沃大地,不管救赎灵魂。”
我已经写了七部长篇小说,还欠长生天三部长篇小说。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五个长篇的胚胎,我想把它们都带到人间。我不确定再过十年,我还有没有现在的睡眠恢复能力和好的心力,时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富余,我还是得抓紧了。
“第三,念书。高中的相好,女儿都那么大了,她的手是不能再摸了,高中念的《史记》和《西京杂记》,还可以再看吧。”
百战归来再读书。“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说来也巧,在《冯唐成事心法》之后,“蜻蜓FM”请我做的第二门课就是《冯唐讲书》,一周讲一本经典,讲五十周。第一本定了,讲《红楼梦》。三十五年之后,重读《红楼梦》,最大的唏嘘是,我不再是十五岁少年的仰视视角了,《红楼梦》依旧是本伟大的小说,但绝不是遥不可及。
“第四,修门冷僻的学问。比如甲骨文,比如商周玉,比如禅师的性生活史。”
在我四十岁之前,禅师的性生活史已经被我写进了《不二》。如今,我还是着迷中文,还是坚定地认为中文是地球上最美丽的语言。中文里充满人生智慧,其表现方式在地球上的所有文字里,独一无二,比如,“若不撇开终是苦,各能捺住即成名”。学习甲骨文要排到日程上,另外,摹写《经石峪金刚经》也要排到日程上。
“第五,开个旧书店。刘白羽《红玛瑙集》的第一版和凯鲁亚克《在路上》的第一版一起卖,叶医生的明式家具图谱和Jessica Rawson(杰西卡·罗森)的玉书一起卖。夏天要凉快,冬天要暖和。最好生个蜂窝煤炉子,炉子里烤红薯,上面烤包子,吃不了的,也卖。”
算了,开书店这个事就让别人去干吧。“新冠”后,线下实体店更难做了,需要更强力的少年心血。
“第六,和老流氓们泡在一起。从下午三点到第二天早上三点,从2012年到2022年,从90后到00后,姑娘们像超市里的瓜果梨桃,每天都是新的,老流氓们慈祥地笑笑,皱纹泛起涟漪,连上洗手间的想法都没有。”
算了,这件事已经不现实了。我最爱的老流氓们,有的已经离开了地球,有的中风或者心梗,已经不能自己在地球上自由行走了,有的已经对于酒色毫无兴趣了。“一个人一生的酒色是个定数,年轻时消耗得多,年纪大了,就成为一个纯粹的对社会无害的人了。”我们这一代2G少年,流氓在古网时代,如今的月色和酒色,留给如今的5G少年们吧。
“第七,陪父母。老爸老妈忽然就七十多岁了,尽管我闭上眼睛,想起来的还是他们四五十岁时候的样子。我去买支录音笔,能录八小时的那种,放在我老妈面前,和老妈白嘴儿分喝两瓶红酒(自从她得了心脏病、青光眼之后,就不劝她喝白酒了),问她:‘什么是幸福啊?你相信来生吗?这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啊?’怂恿她:‘我姐又换相好了,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我哥每天都睡到中午,一天一顿饭是不是都是你从小培养的啊?我爸最近常去街道组织的“棋牌乐”,总说赢钱,总说马上就被誉为垂杨柳西区赌神了,你信吗?’我老妈眼睛会放出淡红色的光芒,嘴角泛起细碎的泡沫,一定能骂满一支录音笔,骂满两个红酒橡木桶,原文照发就是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文字上曾经崇拜过的王朔、王小波、周树人、周作人,或者已经不是高山,或者很快不是高山,但司马迁还是高山,我老妈还是高山,两个浑圆而巨大的标志,高山仰止。老爸如果没去‘棋牌乐’,这时候饭菜该做好了,干炸带鱼的味道闪过厨房门缝,暖暖地弥漫整个屋子。”
我们这一代2G少年是幸运的,赶上中国有史以来发展最快的时代,我们幸运中最大的不幸就是过度工作,过少陪家人了。如今,我不用全职工作了,我也陪不了老爸。老爸五年前离开地球了。作为补偿,我第七部长篇小说写老爸的故事——《我爸认识所有的鱼》,十五万字,就算我远游回来,一边看他做鱼,一边和他聊了个长天儿。老妈还在地球上盘旋,我立下一个志愿,在她离开之前写完关于她的长篇——《我妈骂过所有的街》。
我老哥和老姐问我:“你退休后靠什么生活啊?钱够花吗?”
“够花。不够就少花点。”我说。
其实,“新冠”前三十年,我一边工作,一边把我这个书生炼成了一把屠龙刀。“新冠”后第一年,我退休了,最大的挑战似乎是如何把这把屠龙刀炼回成一个书生,忘掉如何战略规划、如何管理业务组合、如何率领千军万马,忘掉如何做估值模型和尽职调查,学会如何煮熟一锅饺子、如何泡一壶香茶。“得志则行天下,不得志则独善其身”,这两句,没一句容易,退休之后,第二句变得更难。
很快,我调整了心态,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书生也不是一天变成屠龙刀的,屠龙刀也不可能一天变成书生。前半生有幸参与屠龙,逐鹿中原;那后半生就怀着文心拿屠龙刀雕虫吧,把一个人活成书桌上的千军万马。
对于我,最好的退休方式或许就是不退、不休,在下半生过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