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解放的夹克衫背后内侧,在内胆上缝了一个暗口袋,如果不注意,很难发现这个位置也可以藏钱。既然有暗口袋可以藏钱,那么王启的3000块很有可能被李解放藏在了这里。不过,我们搜索完这个口袋,并没有发现任何现金。
钱丢了,而且是从不容易被发现的暗口袋里丢的,那么交通事故肇事逃逸案件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真的不是交通事故啊!”我感叹道。
“先别急着下结论。”师父看了我一眼。
我这嘴快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改掉。好在此时的解剖室内,除了我们三个法医和一个负责拍照录像的痕检员,并没有其他人在场。
“先按程序开始尸表检验吧。”师父说,“死者损伤的重点部位是头部,那个我们留在最后仔细看。先看体表,看看究竟有没有擦伤和挫伤。”
尸体已经被脱光衣服,放在解剖台上,钱法医按照法医的检验顺序,对死者的眼睑、口鼻、颈部和全身皮肤进行着检验。我从旁观者的视角看过去,死者头上除了那个手术创口之外,看不到任何损伤了。
如果真的是交通事故,一点儿挫伤和擦伤都不出现,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尸表检验什么发现都没有,似乎是最大的发现。
死者额部的头皮在抢救手术中已被切开并缝合了,从外面看只有缝合的痕迹和碘酒的颜色,看不出师父之前说的隐约存在的头皮挫伤了。于是师父直接切开了他的头皮,从内侧观察。果然,在和额部骨折相对应的位置,也就是头皮内侧的手术切口旁,可以看到一条纵行的、隐约存在的头皮下出血。
“头皮外面没有擦、挫伤,只有单纯的头皮下出血。”师父指了指死者的头皮,对着我说,“而且是纵行的、条状的。你想想,该怎么判断致伤工具?”
一般来说,头皮上没有擦伤和挫伤,皮下却有出血的,说明致伤工具的表面很光滑。但除此之外,我几乎得不出其他的结论了。
“你先结合头皮、颅骨骨折的形态,好好想想再说。”师父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锯开颅骨,检查着脑组织。
医院手术只是清除了硬脑膜外的血肿,而没有打开硬脑膜,所以脑组织应该还是伤后的样子,没有因手术而遭到破坏。脑组织除了额叶有一点儿轻微的挫伤之外,其他部位都是完好的。医生说得没错,如果伤后立即送医,这人根本就不可能死。
明确了死因后,钱法医开始缝合头皮。我以为师父会继续解剖死者的胸腹腔,可是他没有。师父用手术刀把死者的四肢皮肤全部划开,并且一点点地分离着软组织。他不仅把四肢的皮肤从上到下全部一字切开,而且打开了手指的皮肤。从我的角度看,尸体四肢就像是被剥了皮一样,十分可怖。
“手指的皮都要分开啊?”我问。
“你一会儿缝好后,就继续把胸腹腔一起解剖了。”师父和钱法医交代完后才回答道,“这人的尸体,重点不在胸腹腔,而在四肢。”
我从解剖台旁绕过去,走到师父身后,说:“您是在检查‘三伤’吗?哟,手腕是不是有一点点脂肪内出血?这是捆绑形成的约束伤吗?”
“不仅如此。”师父简单地回答了我一句,就继续在尸体上分离起软组织来。
死者的双上臂,找不到任何摔跌、磕碰的痕迹。但是在打开死者下肢的时候,师父发现了疑点。
死者的双侧髌骨下方,都有两处片状的皮下出血,但程度不重,并没有在皮肤上表现出来,所以尸表检验的时候并没有发现。
“哎呀,膝关节还是有伤的。”我想起之前我们判断死者各关节都没有损伤,不像是交通事故。然而,此时我们发现膝关节有隐藏的损伤。
“是有伤。”师父点点头,说,“但是你要注意它的位置。”
位置?不就是膝关节吗?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师父说的是啥意思。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以前遇到过的案例,想作为本案的参考,可是找不到类似的。究竟是不是交通事故?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下结论了。但我的心里,还是偏向于这不是交通事故的。但要说到罗列依据,除了“没什么擦伤”这一点,我还真想不到其他的。
这样的依据,是不是薄弱了些?
在思考的过程中,钱法医已经解剖完了胸腹腔,开始检查死者的会阴部。
他突然叫道:“哟,这人的生殖器上,有硬下疳啊!”
“什么?他是梅毒患者?”我一惊。
师父倒是处变不惊,说:“怎么样?我不让你上解剖台,没错吧?”
“上了也不一定感染。”我不服气地嘀咕着。
师父没再和我辩驳,而是让钱法医继续把尸体所有的创口都缝合好,便开始脱解剖服了。看来,师父已经胸有成竹了。
像以往正常的解剖工作,头皮的切开口和胸腹腔的切开口,都不是很难缝。但是这具尸体,师父把四肢皮肤从上切到下,需要缝合的创口几倍于正常解剖,所以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慢慢缝合,也是难为钱法医了。不过我从入职开始就知道,只要是法医打开的创口,解剖结束后就一定会缝合。这也是法医对死者表示尊重的形式之一吧。
“怎么样?”见师父走出了解剖室洗手,唐箫支队长惴惴不安地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同样忐忑的交警支队的同志。
师父面无表情地洗着手,像是在脑海中梳理着整个案子的脉络。过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说:“交刑警队立案吧。”
“啊?”唐箫一惊,说,“真的是抢劫啊?但还是有问题存在啊!”
“你说。”师父洗完了手,甩着手上的水,说道。
“怎么会是命案呢?哪有杀人不弄死就扔路边的?那要是救活了,岂不是自寻死路?”唐箫提出了疑问。
“你说的这个,很好解释,只要不是熟人,就没有恐其不死的心态。”师父说,“别着急,解剖的过程中,我也留下了很多问题。现在呢,你们找个会议室,有投影仪的,我来和你们慢慢解释。”
等候钱法医缝合的时间,师父把痕检员拍摄的照片都从相机里拷贝到了笔记本电脑里,然后带着我乘车来到了云陵市公安局的大楼里。
大楼的四层是局党委会议室,我们的案件反馈就在这里进行。因为局长和副局长都被此事惊动了,都要求来听一下。
会议室里,刑警队员们面色凝重。发生这样一起命案,大家都会觉得肩上的担子非常重。当刑警的时间长了,就会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情结。即便刑警这份职业又清苦、又辛劳、又很危险,但当过刑警的人,打心底里认为自己一辈子是刑警。每发生一起案件,刑警们一方面会为接下来的辛苦工作担忧,一方面又会对面临的挑战充满欣喜。即便是从刑警的岗位上被提拔成了领导,这种情怀也会一生相随。当时的我,虽然只是一个新人,也能感受到屋子里那种既严肃又亢奋的氛围。
人到齐后,熄灯、拉窗帘、打开投影仪,然后点上一支烟,这似乎成了专案组里的标配。整个局党委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除了领导,还有刑警、交警和辖区的派出所民警。
“尸体的损伤主要集中在头部和四肢。”师父对照着幻灯片慢慢地说道,“虽然死者的头部在手术过程中被取掉了部分额部、颅骨,骨瓣又未能在医院调取,我们看不清楚骨瓣的骨折形态,但是我们可以通过CT片看到,这是一个条形的骨折线,纵行的,没有凹陷、没有粉碎。这样的骨折线在交通事故损伤中很少见,多见于击打或摔跌导致颅骨整体变形的情况。”
我知道,交通事故发生的时候,因为撞击的力量大,容易造成严重的粉碎性颅骨骨折或者凹陷性颅骨骨折。尤其当接触面是金属的时候,损伤还会更严重一些。像这样在颅骨整体变形的过程中产生的条形骨折线,不可能是交通事故导致的。
“要么是被击打,要么是摔跌?”唐支队说,“那怎么进一步判断是哪种情况呢?”
“主要是看对冲伤。对冲伤指沿头部作用力方向,着力点对侧的脑皮质发生的挫伤。如枕部受碰撞,额部的脑皮质发生挫伤,而额部头皮、颅骨都无损伤。对冲伤一般见于运动中的头部受到外力作用后突然减速运动时发生。所谓的减速运动就是摔跌、磕碰等。”师父的理论功底是非常扎实的,名词解释比书本还准确,不过这个理论我也能倒背如流了。
对冲伤示意图
额骨和枕骨示意图
“本案中,死者的额部脑组织有挫伤,边缘有出血,而对侧的枕部头皮、颅骨和脑组织都没有损伤,可见,这不是对冲伤。”师父接着说,“我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我的意思就是,这可以明确是一个打击伤。”
“没有对冲伤就可以肯定是直接打击导致的吗?”刑警们对案件的定性还是抱有怀疑的态度,“撞击伤和打击伤岂不是一样?”
“是,撞击伤和打击伤的形成机理是一样的。但是,你们看,在尸体表面上,头部是没有损伤的。”师父放映尸体正面照片,“这是头皮内侧,我们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额部正中有一些隐隐约约的颜色的变化,而这颜色的变化恰恰就是沿着骨折线的方向。虽然头皮上有手术切口,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干扰,无法从皮肤上看清楚外伤痕迹,但是我们仔细地沿颜色变化的地方切开皮肤,观察表皮层和真皮层,会发现皮肤的真皮层是有出血的。这样的出血通常都是外力挤压皮肤而形成的。”
怪不得解剖的时候,师父盯着死者的头皮看了好半天,还用手术刀在头皮内侧划了很多刀。
“但是,为什么不能是车辆速度较慢的时候撞击导致的呢?如果速度慢,力度都小,那么撞在头上,不也是这种损伤吗?”唐支队问。
“关键是死者的损伤靠近额顶部,不容易撞到啊。”我想起师父在现场的时候的想法,说道。
“有可能啊,恰好车辆表面这么高的位置有凸起物就可以。”唐支队说。
师父说:“好,假设有一辆车撞击了人的额部,那么人会怎么样?”
“后仰摔倒。”我抢答。
“对,既然会后仰摔倒,那么位于撞击点的身体另一侧必然会有二次损伤。通过这个例子,大家应该就能理解,交通事故通常会形成二次损伤,例如磕碰、摔跌伤。”师父信心满满,“本案中,尸体头部有伤,但后脑、背部都没有损伤,不仅是没有损伤,就连衣物的背侧面都没有擦伤的痕迹,只有沾染的泥土,这不符合交通事故损伤的特点。”
整个会议室的人频频点头,大家开始被师父的观点说服。
“另外,我们检查了尸体的四肢关节。”师父继续放映他的幻灯片,“我们都知道,交通事故中,被撞的人会翻滚、摔跌,死者的四肢关节容易受伤。但是本案中,虽然死者的双膝关节都有明显的出血、髌骨下方关节腔内都有出血,但是肘关节没有出血。难道一个人被撞击翻滚后只用膝关节着地,肘关节腾空吗?又不是杂技演员。”
师父说了一个冷笑话,但全场没有人笑,大家都在皱着眉头思考着。
“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交通事故损伤中,着力点通常是车辆和地面,而地面都是表面粗糙的。”师父指了指水泥地面,“人要是在这样的接触面上迅速翻滚、位移、摔跌,必然会在皮肤上留下擦伤,而本案的尸体上没有一点儿擦伤,这说明死者遇袭的地点不是户外的公路上。”
师父从髌骨的损伤说到了全身的擦伤,并没有提及他在解剖时提出的“位置”问题。我想去问,但又怕打断师父的分析,只能默默地等候师父接下来的发言。
“您说得有道理,我们现在也认为这确实是一起打击人头部导致重度昏迷后抛尸到现场的案件了。”唐支队说,“但是这样的案件很难找到头绪,我们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他一个普通的赤脚医生,谁去杀他呢?”
“别急,我还没说完。除了交通事故的损伤形态,还有一个依据可以证明死者不是被车撞的。”师父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讲,“那就是致伤工具。”
关于致伤工具的事,师父解剖时已经让我分析过一次了,我知道死者的皮下出血是挤压形成的,那么说明致伤工具是个表面光滑的软物。可是软物又怎么能导致颅骨骨折呢?我一边苦苦思索着,一边听师父将解剖中的所见又向大家讲述了一遍。
“……所以,这样的工具应该是条形的、便于挥动的、质地柔软、韧性十足、表面光滑的棍棒类物体。”
师父一下子罗列出这么多致伤物的特征,别说侦查员,就连我都听得一头雾水。
“能再说清楚一些吗?”唐支队摸了摸脑袋。
“作为法医,只能这样描述致伤工具,毕竟我们不在作案现场,没有看到犯罪分子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所以这样描述才是客观的。直接说是某种工具,就是猜测了。”师父笑着说,“不过,这个案子的致伤工具比较特别。我可以斗胆猜测一下。比如,橡皮警棍就具备我刚才说的所有特征。”
对于这个大胆的猜测,大家并没有欢呼雀跃,气氛反而更加凝重了。
沉默了两分钟,唐支队说:“您是说,是我们自己人干的?”
师父没有吱声,一旁的派出所民警说:“不会吧,我们配发单警装备两年了,警棍早就不用那种橡皮棍了,现在都是便携式的伸缩警棍,是钢制的。”
“这里的损伤,肯定不是金属棍棒形成的。”师父说道,“我想问一下,现在还有没有什么人可能会使用这种橡皮棍?”
“好像有些企业的保安还在用。”派出所民警对这方面更了解。
“保安?”唐支队问道。
“可能性比较大。”师父点头,“而且是当过兵的保安。”
“当过兵的?”几个人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