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法医部门的工作比想象中繁忙许多,除了要出勘一些特大、疑难的命案现场,还需要处理很多信访案件和行政材料。虽然大多数交到我们手上的信访事项,都是因为信访群众对法医学知识不了解而产生的误解,但是我们丝毫不敢马虎,非常谨慎地一件一件复核,因为这也是发现和洗刷冤情的渠道。
因此,我们频繁地出差,不全是为了命案,还是为了复查信访案件。“频繁”这个词一点儿也不夸张,后来我统计过,刚工作那几年,一年365天,我出差的时间大概就有240天。换句话说,几乎所有的工作日,我都在全省各地之间不断奔跑。这样,就苦了同样是从外地来龙番的铃铛。
为了能多陪陪铃铛、和她在龙番相互有个照应,我不顾林涛的盛情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警犬基地,在单位附近租了个小房子。这房子还真够小的,一共只有20平方米,一房一卫,无厨无厅。虽然房子很破,家具摆设更破,家电还是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但我们毕竟有了个窝。
只不过这个窝实在是寒碜了点,不仅小,而且漏雨。一到下雨,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为了不让床上也下雨,无奈之下,我和铃铛只能挪床。房间的地面上贴着地板革,沾上雨水后变得十分湿滑。我挪床的时候,一使劲儿,摔了一跤,破旧的床沿把手背刮擦出好大一块擦伤。
擦伤是无须包扎的,但铃铛还是用红汞给我细细抹了一遍。
用水桶接住了屋顶的漏水之后,我们就在“叮咚叮咚”的滴水声中睡去了。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又是一个信访事件。
和现发命案相比,信访事项的处置时限的要求就没有那么高,我们不需要随叫随到、随令随走。但是为了高效处理这些信访事项,我们也不会拖沓,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师父一大早给我打电话,也是为了能在当天做完工作,当晚就赶回来。
天气逐渐转凉,这是我来到龙林省省厅的第一个深秋。
刚刚下过一夜的雨,秋高气爽、温度适宜。我和师父乘坐着单位派的车,向目的地云陵市出发。
刚上车,师父就看见了我手背上红红的一片,问:“怎么?手受伤了?”
“小擦伤。”我说,“正好我可以观察一下擦伤的愈合时间规律。”
想起以前上大学的时候,铃铛知道我受伤后,一边安慰我还一边拿我的伤口作为观察对象。其实作为法医,观察自己或者身边人的伤口,来发现损伤愈合规律或者找到伤口形成的原因,并不是一件什么稀罕事。只是大家一般只做不说,否则给别人知道他被法医当作观察对象,怪吓人的。
“不是小事。”师父说,“法医最重要的就是这双手了!我们的手是绝对不能受伤的。”
我知道师父说的是“职业暴露”。我们解剖尸体时,双手和尸体的血液之间,仅靠那一两层乳胶手套做隔离。如果碰上有烈性传染病的尸体,一旦发生职业暴露,比如手套破损,风险就会成倍增加。
“我的规矩,法医必须保护好自己。”师父说,“手既然破了,就不允许碰尸体了。”
“啊?那我这次去干吗?”我说,“您不是说了,法医不亲自上解剖台,是不行的吗?”
“那也有优先级。”师父说,“保护好自己自然比掌握第一手尸体信息优先。这次你不用上解剖台,在背后看就行了,我可以把信息传达给你。”
虽然我还有些不服气,认为师父小题大做了,但毕竟师父是为我好,我也就没再辩驳什么。
八点多一点儿,我们就从云陵市高速路口下了高速。
云陵市是一个小市,高速路口距离市区也比较远。连接云陵市区和高速路口的,是一条挺宽的但年久失修的柏油路。路上的补丁很多,路中央的绿化隔离带又有很多缺口,时不时会有车辆和行人穿行,所以车在这条路上开不快。
毕竟是小城市,而且是大清早,所以此时路上的车不多。下高速后没开十分钟,我们便发现路旁停着一辆闪着红蓝两色警灯的警车和一辆闪着蓝色警灯的救护车。两名交警和两名120医护人员正蹲在地上,似乎在检查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停车。”师父吩咐驾驶员。
交通事故也要管吗?我突然觉得师父有点多管闲事,这是要下车看热闹吗?
我跟着师父跳下车,听见一名交警正在和120医生说:“看来这是一起交通事故了,他确实还有呼吸吧?能救过来吗?亡人事故和伤人事故性质差太多了。”
我们走近了一看,果真地面上躺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下身是一条蓝色的休闲裤。裤子上系着一根普通的牛皮皮带,像是某个名牌的高仿。皮带扣是扣好的,但是很明显系得非常松,此时皮带扣歪到了一边,卡在裤子的皮带襻上。裤子前面的拉链是完全打开的状态,露出了白色的内裤。
男人仰面躺在距离道路中央绿化带一米远的柏油马路边,一动不动,但是走近了可以看到,他闭合着的眼睑似乎在微微颤动,说明这是个活人,而不是一具尸体。
“怎么回事?”师父走到交警旁边,同时出示了警官证。
一名交警站起身来,接过警官证看了看,显得有些诧异。诧异也是正常的,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逃逸事件,至于让省厅的法医一把手来过问吗?
交警递还师父的警官证后,向师父敬了一个礼,说:“领导,今早有人电话报警,说看到有个人在路边躺着,可能是被车撞了,估计司机是撞到人后逃逸了。我们赶过来后发现这人还有呼吸。我们看来看去,也不知道他伤在哪里,我们不敢随意搬动他,所以呼叫了120,医生正在进行检查呢。”
我蹲了下来,简单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至少,他没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我没有看到哪里有损伤,衣服上也没有一点儿血迹,这说明他的体表可能没有开放性损伤。我又用食指和中指搭了搭他的颈动脉,发现确实还有明显的搏动。
于是我问道:“医生,他伤哪儿了?损伤严重吗?还有生命体征吧?”
躺在地上的男人大概是听到了我在说话,居然“哼哼”了两声,只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不出意外,是伤到头了。”医生依次翻开男人的两侧眼睑,看了看,说,“两侧的瞳孔不等大。目前看,是失去自诉能力了,意识不清楚,生命垂危。”
双侧瞳孔不等大,是颅脑损伤的一个体征。
“幸亏我们抵达的时候,没有随便动他。”交警说,“我们上过急救课,颅脑损伤的患者,要是被随便搬动的话,有可能会加重他的损伤。”
我朝交警竖了竖大拇指。
“随身物品看了吗?”师父问交警道。
“有一个包,我们从里面找出这一张身份证。”交警把身份证递给师父,“还有一些病历,是其他人的。”
我和师父看了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又看了看地面上的男人。无论是脸型还是五官位置都高度吻合,很明显,这就是他的身份证。
有了身份证,很多事情就简单了。我们知道伤者叫作李解放,今年51岁,家住在云陵市郊区的辖区之内。巧就巧在,我们这次要处理的信访事项,恰好就是云陵市郊区派出所的辖区。
不一会儿,医生已经对李解放检查完毕,麻利地将他抬上救护车,送往医院治疗。
“你们肯定要跟过去的。”师父对交警说,“先去和医院办理一下相关的手续,然后通过李解放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联系一下李解放的家属。哦,对了,不管李解放能不能被医院救回来,等抢救工作完成后,你通知刑警部门,让他们告知我结果。”
“是。”交警说道,“感觉他伤得不重啊,还能哼哼。”
“不,很重。”师父说。
“这个你们刑警部门也要关注吗?”交警还是很诧异。
“这条路上有监控吗?”师父没有回答交警的问题,反而问道。
“几公里以外是有的。”交警往南指了指,又说,“北边就只有高速出口有了。”
“也就是说,这十公里的路面,是没有监控的。”师父说。
“是啊,没有。”交警说,“而且这条大路还有很多小路的分支,四通八达的。想通过监控来找车,恐怕比较难。”
“这也是肇事车辆敢逃逸的主要原因吧。”另一名交警说。
“没事,我们省厅现在关注这起案子,你们别忘了,有什么情况和刑警部门通个气,还有,如果到了医院,要手术的话,医生会脱去他身上的衣物,你们记得要把所有衣物都拿塑料袋装好,到时候交给刑警部门。谢谢了。”
师父说完,重新钻回了车里。交警还站在那里念念有词,估计是要加强记忆,让自己别忘了之后的通报和取证工作。
“这案子,有问题吗?”我一上车就迫不及待地问师父。
“嗯。”师父说,“先把手头上的信访事项处理完再说。”
又开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的车才来到了云陵市郊区派出所的大门口。还没接近派出所的大门,我们就听见了一阵嘈杂声。
我们不约而同地向车窗外望去,看见派出所的门口聚集了一群围观的人。
警车开到门外停好,我和师父下车,拨开人群,这才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拽着一名四十多岁的妇女说着什么,一名佩带着单警装备的民警正在二人旁边听着。
“他肯定是拿了我的钱跑了,一晚上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不是跑了是什么?”中年男子愤愤不平地挥着手臂嚷嚷着。
“怎么会呢?乡里乡亲的。”那妇女哭丧着脸说。
“怎么不会?谁不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都来?我就这么点儿钱,拿走了我怎么治病?不管,拿钱出来还我,我后天还要开刀!要不然,我就死在你家门口!”男子揪着妇女的衣领不依不饶。
“我哪有那么多钱啊,你看我们家穷得……”女人欲哭无泪。
“别冲动,放手!”民警看见男子想动手打人,于是一把拦住了男人。
“说不准一会儿就会联系你的,急什么,不就几千块钱吗?至于来派出所闹吗?”旁边一个看似知情的老者说道。
派出所门前经常上演诸如此类的事件,民警都习以为常了,不过初入警队的我还是充满好奇,想要看个究竟。
在民警的调停下,双方的情绪很快平稳下来。为了让民警做记录,那名中年男子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原来他叫王启,得了非常严重的胆道结石,经常疼得满地打滚,保守治疗了一阵子,终于忍无可忍,就决定拿出他仅有的5000元积蓄到市里开刀。那时候其实已经有了新农村合作医疗机制,但当年只是刚刚开始施行,大多数农民还没有重视这个机制,或者不会利用这个机制。不买医疗保险的人,一旦生了病,还是需要自己掏钱治疗。
而当地作为全省最贫穷的一个市的农村,村民的收入还是十分微薄的。王启一下子拿出5000元的手术费,也确实不容易。
王启准备开刀的医院,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李解放给介绍的。不错,就是那么巧,这个赤脚医生李解放,就是我们在半小时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男人。
这个李解放也是王启的街坊,因为自学过一点儿医学知识,就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谋生。今年五十多岁,却已经行了三十多年的医。后来医疗机构都正规化了,没有执业医师执照、没有诊所执照的诊所,肯定是不能开的,那是非法行医。即使非法行医情节不严重的,被卫生管理部门发现,也会有很严重的行政处罚;如果情节严重的,就构成犯罪了。如果真的治死了人,可是要判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
李解放知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道理,所以之前也就是给别人看看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也没有出现过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国家对非法行医进行了多次严打,李解放被抓到了几次,每次都罚款上万元。被罚了款,就得挣回来,所以虽然李解放的诊所从名义上来说是彻底黄了,但是他仍然一边偷偷给村里人看些头痛脑热的小病,开一些利润极大的药物,一边也顺带着给一些二线医院当起了医托,这样他还能从就诊的费用中赚取一些提成。
李解放倒不是只有非法行医这一种谋生方式,他家有地可种。只是他这个人的不良嗜好很多,花钱如流水,如果老老实实种地,才是真的入不敷出呢。
街坊们找李解放的道理也很简单,中国人口多,医疗资源不足,就医难,如果是小毛病,找李解放开几服药吃了就算了;如果吃药解决不了的,找李解放至少可以不用去排队等床位。李解放和很多小医院都很熟悉,可以走后门插队啊。
李解放给王启介绍的是一家二级乙等的小医院。当然,胆囊切除这种小手术,他们来做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王启就是希望李解放能帮自己尽快安排住院、安排手术。毕竟速度越快,成本越低嘛。
于是,李解放就带王启去了这家医院就诊,当天就安排他住了院、进行了术前检查。这些天,李解放也算有情有义,不仅当了医托,还当了护工,负责照顾无亲无故的王启。毕竟,有利可图嘛。
直到昨天,也就是手术前一天,王启要换病号服,没办法随身安顿那剩下的3000元钱,考虑到近来医院的小偷十分猖獗,他就把钱托给李解放妥善保管。可没想到,当天晚上李解放就失踪了,手机也打不通,王启担心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上午依旧没有李解放的消息。
难道是李解放卷款跑了?
王启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所以,他和医院说,要延迟手术,先找回钱来再说。
于是,王启在情急之下,跑出了医院,打电话叫来了李解放的老婆。可是李解放的老婆一口咬定,李解放昨晚没有回家,甚至也没有回村子。又说不信的话,可以找村民去问。
都是街里街坊的,王启自然清楚李解放平时不是个检点的人,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属于挣多少花多少的主儿。见李解放的老婆一副“我不知道、不关我事”的态度,他更是急火攻心,就把李解放的老婆拖来了派出所。
其实,李解放的老婆比李解放小了10岁,平时常常被他打骂,性格很懦弱,这会儿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更是说不出话来。
从当事人、派出所和围观群众的角度来看,事情很简单,应该是李解放挥霍完了钱财,躲债去了。
王启说完这一切,大家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以八卦,于是就一哄而散了。
直到围观群众都散去了,师父才对民警和两个当事人说:“很快你们就会接到交警的通知,李解放人找到了,此时在医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