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突然结束,我、林涛和刑警队长都很意外,赶紧小跑着追出接待室。
“您看,我们现在怎么办?”刑警队长面露难色,“如果真的是这样,这案子没有什么抓手,可就难破了。要不要我们派人到现场那边去蹲点守候,碰碰运气?”
“不用了,把这个男的控制起来吧。”师父斩钉截铁地说。
“啊?控制他?”别说刑警队长,就连我也很意外,抓错人被投诉会很麻烦的。
“他很可疑吗?”刑警队长问道。
“非常可疑!”师父依旧斩钉截铁,“他说谎。”
毫无理由地在关键问题上说谎,一定是有问题的。不过,师父是指他在哪方面说谎呢?虽然这个男人确实非常可疑,说的话也有不合理性,但这只能作为怀疑,而不能作为证据啊。
不过,师父是全国知名的法医专家,也不像是天马行空的人,不会如此武断。既然他要求抓人,那肯定是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我仔细地把解剖的经过想了一遍,又回顾了刚才师父和死者丈夫的对话,只有在性侵害这个问题上有些破绽。
“因为他上来就说‘强奸不成’吗?”我问道。
“楼上有会议室吗?”师父答非所问。
“有的。”派出所所长说道。
“够大吗?”
“坐30个人差不多。”
“让专案组各小组的负责人来这里开会。”师父说道,“把投影仪架起来。”
半个小时后,派出所会议室坐得满满的。师父操作着投影仪,向大家介绍尸检的情况。
侦查员们看到一张张高清的尸蜡化尸体照片,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看来仅仅是从视觉上,就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估计这次的专案会开完,刑警们会更体谅法医工作的艰苦。
“按照尸检得出的线索,今天找到了尸源。死者是住在庆丰新村的张月。”师父说道,“刚才我和张月的丈夫谈了次话,觉得他疑点很多。”
刑警们神态各异地听着师父说。两天不眠不休的工作让大家精疲力竭,但是听说这么快就有了犯罪嫌疑人,大家又振奋了起来。
“首先,当时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疑点。他断言张月没有被强奸,这一点连法医都不能确认,他又怎么能那么笃定?”师父说,“其次,也是重点,他说张月最后是在荒无人烟的垃圾场附近被害的。这显然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杀完人,包裹之后直接抛尸,不需要太多力气去搬运尸体,看样子很合逻辑。”刑警队长问道。
“第一,如果是偶遇歹徒被害,歹徒花那么多心思去包裹尸体,有什么意义呢?花心思埋尸就和碎尸一样,大概率是熟人作案,而且是很熟悉的人作案。当然,不能仅仅依靠这一点儿依据。”师父切换到了尸体被包裹的原始状态的幻灯片,接着说,“第二,如果是在垃圾场附近偶遇熟人,熟人作完案,要藏匿尸体,应该抛去更远的地方,不会抛尸在离杀人现场那么近的垃圾场。况且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碰见熟人,概率太低了吧。”
我们都认真地听着,但总觉得这样的怀疑理由并不充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来源于工作的经验之谈。我认定张月丈夫说谎的原因是,我认为张月不可能在野外遇害。”师父看出了我们的疑惑,“我有充分的依据支持张月是在室内被害的。”
师父打开原始尸体的照片:“大家看。包裹、捆绑尸体的物件有:编织袋、塑料膜、崭新的电线和电话线。尤其是塑料膜,有两层,两层外形、规格完全一致的长套筒状塑料膜。你们觉得如果在野外作案,会有这么充分的时间、会花这么多心思来包裹尸体吗?那这人的心理素质也太好了吧!即便是空旷的野外,偶尔也会有人路过。”
我们觉得非常有道理,都频频点头。师父喝了口茶,接着说:“另外,在野外作案,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这么多捆绑、包裹尸体的物件吗?”
“附近不是有垃圾场吗?那里什么都有。”
“如果是在垃圾场寻找捆绑的工具,最有可能找来的是垃圾场里很常见的、更易于捆绑的软质绳索,而不应该是不易捆绑的硬质电线。而且电线和电话线上都有新鲜的剪断的痕迹,犯罪分子何必舍易取难呢?一般人家里可能没有绳索,但肯定有一些电线和电话线。”
“但怎么确定是在短时间内捆绑包裹呢?也可能是杀了人,然后几个人分头回家去找包裹尸体的物件,再回来包裹尸体呢?”我提出一种可能。
“你是法医,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们知道,尸体死亡2个小时后就会出现尸僵,尸僵形成以后尸体就很难屈曲了。你们再回忆一下,我们发现尸体后,尸体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看到的尸体是处于完全的屈曲、折叠状。而且在尸体被屈曲之前,已经套了两层塑料膜。也就是说,凶手在2个小时之内,完成了把尸体捆绑、包裹、折叠、装袋的全部程序。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么多崭新的捆绑和打包工具,可能性很低。所以,我觉得张月被杀的第一现场是在室内。”
我面红耳赤地点点头,认可师父的判断。
“那有没有可能是张月和她丈夫分开以后,被人劫持到有这些物件的室内,杀害以后再抛弃到垃圾场呢?”有侦查员问。
“这个可以排除。因为我们通过尸体检验,没有发现死者有约束伤和抵抗伤。也就是说死者死前没有被控制的迹象,也没有明显的抵抗动作。她应该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掐死的。”师父说。
之前实习阶段,带教老师经常会说到约束伤和抵抗伤。上班以后,在办理那一起信访案件的时候,师父更是用了“三伤”的简称。所谓“三伤”就是“约束伤”“抵抗伤”和“威逼伤”。这些损伤大多看起来非常轻微,容易被忽视。但是,一旦确定损伤属于“三伤”,案情通常就不那么简单了。此时看起来,针对“三伤”的判断,对于案情的分析也是有很大作用的。
“如果是有两三个人控制她,然后胁迫她到室内呢?她一个弱女子,被两三个人控制,她也不敢反抗啊。”又有侦查员提出设想。
“是一个人包裹尸体的。”师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多人共同作案,何必在包裹尸体这么复杂的事情上,只有一个人上手?”
“一个人包裹尸体?这都能看出来?”连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师父放大图片局部,接着说:“大家看一看。尸体的双手是先被捆绑在一起,然后再绑在躯干上的,对吧?而且捆绑的地方没有生活反应。也就是说,人死了以后才被捆绑的。”
“是啊,这个没问题。”我说,“从手腕部索沟和绳索捆绑的顺序,是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的。但是,又怎么能看得出来是一个人捆绑的?”
师父接着说:“你想想,一般捆绑都是发生在人没有死之前,目的是控制、约束他。但是,死后再捆绑尸体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运尸方便,外面套一个袋子就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再捆绑?所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一个人没办法把一具尸体直接套进袋子里,他必须先把尸体的双手和躯干固定在一起,再用一卷直径不大的塑料膜缠绕包裹住尸体,才能把尸体塞进袋子里。如果是两个人作案,没有必要这么麻烦,完全可以一个人固定双手和躯干,另一个人套袋子,压根儿用不到绳索来捆绑尸体了。”
大家恍然大悟。
“综上所述,死者应该是在室内,且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掐死,然后迅速被捆绑、包裹、折叠、装进编织袋。既然是乘其不备杀人,而且杀人后又要藏匿尸体,应该是熟人作案。”师父说,“这就是我判断她丈夫说谎的全部依据。”
这就是最简单的现场重建了。
大家纷纷点头认可。
“但是,即便明确了是一个熟人在室内作案,也明确了她丈夫在说谎,可我们还是不能确证就是她丈夫干的。上了法庭,他有一百种抵赖的办法。”刑警队长说道。没有拿到证据,他很不放心。
“我没有说一定是她丈夫干的,只是说他‘非常可疑’。”师父说,“他总是强调他们是在垃圾场附近谈话、张月是在垃圾场附近失踪的。可见他对垃圾场这个地方很敏感,感觉他就是在欲盖弥彰,企图制造张月是在垃圾场附近遇袭的假象。”
“接下来怎么办?”
“既然我们很难再在垃圾场或者尸体上找到证据,那么我们就去他最有可能作案的地方——家里,寻找证据。”师父说,“办手续,搜查张月的家。”
侦查员们去局长那里办搜查手续了,但是我却很忐忑,张月的丈夫既然选择主动报警,那是不是说明他早就清理过家里的作案痕迹了,还能找到证据吗?
拿到了搜查证后,我们立即前往张月的家,用从张月丈夫身上扣押下来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林涛,这就是你的专业了。”师父对林涛说。
林涛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走来走去,看了一圈,说:“这,都过去两个月了,从哪里开始啊?”
“从工具开始啊!”师父说,“那么多捆绑、包裹尸体的物品,总能找到相似的吧?”
林涛拍了一下脑袋,喃喃自语道:“是啊!那种塑料薄膜,一般都是用来包裹被子什么的,所以要在衣柜里面找。被剪断的电线嘛,要不然就被丢掉,要不然就会扔在工具箱之类的地方。”
房子不大,师父又进行了指点,所以搜查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很快,林涛就从张月家的工具柜里找到了形态一致的绿色电线和被剪短的、剩下的电话线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东西居然没有被扔掉。当然,即便他扔掉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们在他家的大衣柜里,找出了一模一样的套筒状塑料膜。
“怎么证明这些就是打包尸体的工具呢?”我问。
“既然是被剪断的,那么就可以用案发现场的电线和塑料膜与在张月家发现的电线和塑料膜的断端进行比对。”林涛说,“这叫作‘整体分离’实验,是可以作为证据使用的。”
终于知道什么是术业有专攻了,现在轮到我听得一头雾水了。
林涛耐心地解释道:“这好比买一根甘蔗,掰断以后,再尝试着拼接起来。断端的毛刺都吻合的话,就说明这两节甘蔗是来自同一根。”
可能他觉得我比较好吃,用吃的东西来解释,我会理解得快一些。
我们重新回到了派出所,刑警队的审讯工作依旧阻力很大,张月的丈夫叫嚣着要投诉民警,他完全没有低头认罪的态度。
“看看这个再喊。”师父把装在物证袋里的电线和电话线扔在这个男人的面前。
“这个能说明什么?你家没有电线?你家没有电话线?”
“别犟了。”师父说,“你不知道根据电线的断头能够鉴定出是否为同一根电线吗?”
男人突然沉默了。
“不过这个现在暂时不能还给你。”师父重新把物证袋拿回来,说,“我们回去做比对试验,只要能比对上,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那都不重要了。”
“怎么能不重要?”我和师父一唱一和,“主动交代罪行,和被迫认罪服法,那能一样吗?”
男人盯着我看了良久,突然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像之前一样,把我们吓了一跳。上次,他是迷惑我们,但是这次,他是真的被攻破了心理防线吧。
案件就这样被侦破了。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张月的丈夫有了外遇,小三不依不饶,要求他离婚,如果不离婚,就会去他家里、单位里闹,让他不得安生。
他拗不过小三的要求,向张月提出离婚,却被她拒绝了。张月是怎么想的,我们并不知道,但张月丈夫却因此起了杀心,他在自己的家里对结发妻子下了狠手,像打包一件货物般,将她捆绑和包裹,然后又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场抛弃了她的尸体。
他以为,在那么恶臭的地方,妻子的尸体永远不会被发现。
他也就能够瞒天过海,和小三一起过日子了。
男人的眼泪里,又有几分是为死去的妻子而流的呢?
我想:他可能只是恐惧自己要面临的审判而已吧。
早在我见习的时候,圣兵哥就说过“十命九奸”,在后来的见习和实习过程中,这样的事情我还真是见过不少,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但是这一起案件,在现场、尸体上的线索如此不足的情况下,师父也能抓住关键、从容破案,这让我看到了法医学的真正力量。
我开始明白,“尸体会说话”是什么意思了。
“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想明白,张月的丈夫为什么要去派出所报失踪?”在返回省厅的路上,我向师父问道,“如果他不报案,我们可能连尸源都找不到。”
“林涛你知道吗?说说看。”师父看了看身边的林涛。
“张月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当中的,她也不是除了丈夫就没有其他亲戚朋友的。一个人在社会里突然失踪了,会发起寻找的,不仅仅是她的丈夫。如果其他人都发现异常了,她丈夫却不做出一副要竭尽全力寻找的姿态,难道其他人不会觉得可疑吗?”林涛说。
“唉,说得有道理。现在互联网在发展,我们除了线下的关系,还会有线上的关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我深深地感慨道,“真的希望这种因为奸情而引发的命案能少一点儿,那些无辜的人,都能遇到良人吧。”
“如果遇到的不是良人,就赶紧离婚。”林涛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