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案后的好几天,我依旧心神不宁,总问圣兵哥:“那孩子怎么样了?”
“政府会安置好的。”圣兵哥宽慰道,“现在有关部门正在协调孩子的监护权转移的事宜,他的亲戚们会照顾好他的。”
“那,储贝的心理会不会受影响?”我接着问,“毕竟他以后就是孤儿了。他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呢。”
圣兵哥叹了口气,盯着我的眼睛,徐徐地说:“大胆儿啊,我得和你说一句话。”
“嗯。”我应承着。
“法医,是工作在社会的阴暗面里的。对于其他大众来说,社会的阴暗面极小,但是对我们来说,就是工作的全部。”圣兵哥说,“如何面对黑暗,这非常重要。我记得尼采说过一句话:‘当你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你。’如果我们一味地这样凝望深渊,我们真的会被深渊吞噬。那怎么办呢?要我说,我们的心里就要充满光明。当你心中的那束光足够闪亮,你不仅不会被深渊吞噬,反而还能把身边的黑暗照亮了。”
我心想,你这是一句话吗?
我看着圣兵哥:“你的意思是,我根本就不用去操心那个小男孩?”
“政府部门众多,都有自己的分工和职责。”圣兵哥说,“我们不要去胡思乱想。每个人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问心无愧了。”
圣兵哥看我依然一脸纠结,便继续说道:
“如果你深陷于这种焦虑,今天想想为什么受害者这么惨,明天想想为什么嫌疑人那么不冷静,后天再想想受害者的孩子该怎么办,”圣兵哥笑着说,“那你的心思就会被这些凶案的副作用给搅乱,这样你又怎么在办理下一个案件的时候,继续做到冷静、科学、公正、客观呢?”
可能是我办理的案件还少,还体会不了他话中的深意。确实,如果每个人都各司其职,那么这个社会,自然是会越来越好的。但是,仍在为那孩子忧虑的我,听到这些大道理,还是无法释怀。
“我讲这些,你目前可能觉得没有什么用。”圣兵哥从我的脸上读懂了我的心思,说,“以后随着工作的深入,你会渐渐明白我说这些的意义。如果你真的悟到了,你也会更爱你的职业。”
“对了,圣兵哥,学法医的,能当医生吗?”我突然问道。
圣兵哥有些诧异,似乎不太想回答我的问题,但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聊起来就比较郁闷了。以往,每年的法医学专业毕业生少,所以我们公安系统的各单位都是供不应求,所以一毕业,基本上就可以直接分配进公安局。但是现在不行了,从今年开始,公务员是‘逢进必考’,每个公安法医,都必须要参加全省的公务员考试。我记得这个政策实施的时候说,会将公务员考试办成和高考一样最公平的考试。”
“哥,你扯远了。”
“我还没说完嘛。”圣兵哥说,“有了这个政策,你以后想进公安机关,就还得经过一次公务员考试了。我听说,公务员要开考,录取人数和报名人数是需要有一定比例的,也就是说,我们公安局招一名法医,就得有五个人报考才能开考,不然职位取消。那你想,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法医学专业的毕业生,为了能招到足够的报考人数,就必须放宽法医公务员的招考条件。比如说,只要是学医的,都可以来报考法医职位。”
我并不知道,圣兵哥当时的预测是正确的,直到20年后的今天,情况还是这样。当圣兵哥对我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唯一的感受就是,他真是太能聊了,我只是问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他居然绕了那么多。
“换句话说,学医学各专业的,都可以当法医,只要你公务员考试足够厉害。”圣兵哥接着说,“但反过来,学法医的想当医生就不行了,因为执业医师考试对所学专业有严格的限制,所以学法医的并不能报考执业医师,当不了医生。你看,是不是很不公平?”
你直接回答我不行不就得了,我想。
“怎么了?你不想干法医?”良久,圣兵哥试探地问我。
“没有,我就是了解一下政策。”我说。
那段时间,我确实心事重重。
圣兵哥说的这个“在社会的阴暗面里工作”的职业,确实有让我纠结心痛和饱受委屈的一面。但我回忆着圣兵哥从一起看似正常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中,一点点发现真相、破解命案的过程,这个过程,无疑又是精彩且神圣的。
两天后的大清早,我刚刚到法医门诊上班,正和圣兵哥一起把茶杯里的残茶倒掉,那台久违的指令电话又响起来了。
“法医门诊。”此时接电话的我,早已经没有最初那种充满惊喜和期待的感受了,语气也变得平静得多。
“城北派出所,我们这边发生了一起中学生坠楼事件。”电话那头说道。
“有头绪吗?”
“目前看是自杀,经过调查,很多人反映这孩子最近情绪有问题。”
挂断了电话,我觉得有些惋惜。初中生也就十三四岁,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实在是太令人扼腕了。不过,圣兵哥刚刚提醒过我,要心中有光明,要当一个乐天派,才能做好法医,所以我也只好暂时把叹息咽回了肚子里。
准备好勘查箱后,我和圣兵哥乘坐老郭开的现场勘查车,按照派出所给的地址,驱车前往城北郊区的新丰中学。坠楼事件就是在这所中学的教学楼发生的。
小女孩是在新丰中学的教学楼下,被晨练的宿管老大爷发现的。
新丰中学是一所可寄宿可走读制度的私立初中,在整个汀棠市,算是一个二流初中。因为这所中学位于郊区,很多住得比较远的学生就选择了寄宿。所以大概有一半学生选择了住校,剩下那些住在附近的孩子就选择了走读。
学校的管理是比较严格的,老师平时在上课期间都会严格管束学生的行为和去向;学生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后就在教室午休,下午就接着上课;学生晚上也是在食堂内吃饭,接着就开始上晚自习,9点结束后便各自回宿舍或回家。
根据前期调查,坠楼小女孩的家离学校较近,不住校。她的母亲在20公里外的工厂打工,住在工厂;父亲在自家村边的小鱼塘以捕鱼、卖鱼为生,酗酒。父母对这个小女孩关心极少,也从未去学校接过小女孩下自习。经查,事发当晚,小女孩的父亲李斌因和村民聚会酗酒,在家中睡了一晚,直到村干部通知他女儿死亡,才迷迷糊糊地跑到了现场,也就比我们早到了10分钟。
今天是工作日,学校还要正常上课,所以当我们8点半赶到现场的时候,可以听见教室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只不过这些读书声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还掺杂着一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毕竟,小女孩的尸体就在楼下。虽然在我们来之前,老师已经用床单覆盖了尸体,但是也很容易看出床单下面,是一具尸体。为了避免骚乱,孩子们被老师安排从侧门进入教学楼,但一样可以从楼上俯瞰到下面的这一变故。
“我昨晚不在家,我真没注意到她没回来。”
这个叫作李斌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此时他浑身酒气,舌头还在打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刘所长来啦。”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过来,和圣兵哥握了握手,说,“死者是学校初二的学生,经过我们的调查呢,班里同学可以证实她昨天有上晚自习。大家9点钟离开的时候,她还在教室。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
“知道了,赵所长。”圣兵哥对制服警察说道。
“那她是几点钟跳的啊?”我也跟着问赵所长。
“这个得问我们。”圣兵哥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我们才是让尸体说话的人。”
之前出勘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现场,死亡时间大概都比较清楚。这次轮到我们利用尸体现象来推断死亡时间了,我还真有点儿发怵,因为法医学专业知识,要到大四的时候才开始学习,我现在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圣兵哥穿戴好勘查装备,走到了尸体的旁边,掀开了老师盖上的那一张床单。
床单下,一个短发的小女孩正仰面躺在地面上,眼睛微睁,面色苍白,双手无力地举过头顶,一条大腿也明显变了形。她穿着的蓝白色相间的校服上,有一些灰尘,还沾染了一些血迹。她头部下方的地面上,有一块不大的血泊。
女孩子长得非常可爱,有着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睫毛又长又弯,就像洋娃娃似的。唉,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想不开呢?
“她叫李香香,今年13周岁。”赵所长也走了过来,说,“这孩子漂漂亮亮的,学习成绩也还不错,可惜了。”
圣兵哥点了点头,先是拿起死者的上臂,弯了弯。可是死者的上臂就像是在使劲对抗一样,随着圣兵哥的动作只发生了微微的弯折。
“尸体的尸僵强硬,在大关节处形成,但是还没有达到最强硬的程度。”圣兵哥说,“从尸僵来看,死亡时间在12小时之内。”
“那肯定的,现在9点不到,昨晚9点她还在上自习。”我说。
圣兵哥又把女孩子的上衣掀起一点,露出背后的鲜红色尸斑。他用大拇指按压了一下,鲜红色的尸斑中间,出现了一个拇指形状的空白区,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
“尸斑指压褪色,也可以证明是12小时之内。”圣兵哥说,“既然是死亡12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用尸温下降的方法来判断死亡时间了,这样误差较小。”
我看着圣兵哥行云流水的检查和推断,脑袋里却闪过无数问题:为什么圣兵哥要用两种办法来验证死者的死亡时间呢?为什么12小时之内就可以利用尸体温度来判断?尸体温度究竟怎么算……
圣兵哥这次没有时间细讲了,他将女孩的校服裤子褪下一些,露出了臀部,然后从勘查箱里拿出了一个很长的温度计,插进了女孩的肛门。
在等候温度计计温的工夫,圣兵哥依照一贯的程序,对女孩的眼睑、口鼻、外耳道、颈部等重点部位进行了检查,又拿起了女孩的双手,仔细看了看手指、手掌和腕部的皮肤后,说:“目前看,没有找到疑点。双手也没有约束伤。”
约束伤,顾名思义,是指别人为了约束住女孩的双手,而在她的双手上形成的损伤。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检查“约束伤”“抵抗伤”“威逼伤”是法医必须要进行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圣兵哥拔出温度计,然后把女孩的衣服重新穿好。他看了看温度计,说:“这样算的话,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10点钟左右。”
“那差不多。”赵所长说,“9点放学,她没走,犹豫了1个小时,跳楼了。”
“嗯。”圣兵哥点了点头。
圣兵哥掀起女孩的衣服,继续检查她的胸腹部,说:“13岁的女孩,已经发育得很好了,里面穿了内衣。可是,这里毕竟是中学校园,而我们又不好在校园里脱去死者的衣服进行检验。影响不好,也是对死者的不敬。我建议,还是把尸体拉到殡仪馆再进行进一步的尸表检验,最后确认死亡方式。”
“这个没问题,等她妈妈来,我们说一下,就可以把尸体拉走了。”赵所长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想到了即将要面对情绪崩溃的死者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
圣兵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女孩的书包呢?”
“还不清楚。”赵所长用食指向天空指了指,说,“我们的人,还有你们家的老郭,正在一层层找,找孩子坠楼的起跳点,估计书包在哪儿,哪儿就是起跳点。”
对于高坠案件,要明确死者的起跳点,然后对起跳点进行物体或地面上的痕迹检验,这样就可以明确坠楼发生时,现场是只有死者一个人,还是有其他人存在。搞清楚了这个,死亡方式究竟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就好判断多了。
圣兵哥又点了点头,开始检查死者校服的口袋。
“口袋里有东西啊。”圣兵哥从死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得四方四正的字条。他把字条慢慢展开,字条的中央有一行写得非常工整的小字:“活得痛苦,不如去死,妈妈我先走了,您保重。”
“哎呀,这是遗书啊。”我在旁边说道。
“唉,可惜了,可惜了。”赵所长摇着头说道。
“这个一会儿带到殡仪馆去。”圣兵哥说,“然后打一下李大姐的呼机,让她来殡仪馆,帮忙看看字条。”
李大姐是汀棠市公安局刑科所里的文件检验工程师,说白了,就是做笔迹鉴定的。虽然死者身上有遗书,但是要通过技术手段确定遗书确实是死者在正常情况下书写的,这也是整个证据链里关键的一环。如果不是圣兵哥这样说,我还真没有想到。
尸体刚刚看完,老郭就挎着相机,从教学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粉红色的书包。
“找到了?”圣兵哥说。
“嗯,找到了,唯一的。”老郭说。
“确凿了?”
“确凿。”
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一般,对了几句话。圣兵哥对赵所长说:“问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但是尸体还是需要拉回殡仪馆再仔细看一次。”
“行!这,第一节课快下课了,得赶紧拉走。死者母亲怎么还不来啊?”赵所长朝门口的殡仪馆运尸车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过来做准备,等死者母亲见过尸体后,就立即将尸体运走。
在我们收拾完勘查装备、准备离开的时候,学校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一辆银白色的面包车很不规矩地停在了学校的门口,车辆还没有停稳,车门就被“哗”的一声拉开了。拉开的车门里,冲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冲到小女孩的尸体旁边,蹲了下来,一只手抚摩着尸体的脸颊。她凝视着小女孩苍白的脸,眼神中充满了怜爱,却并没有过激的表现,甚至都没有流泪。
我之前虽然出勘过不少非正常死亡现场,但是在现场见到家属的不多,而现场的家属表现,也基本都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呼天抢地。如今的这个母亲的表现,确实出乎了我意料。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出勘过孩子的死亡现场吧,所以没有经验。也许不是没有眼泪,而是悲痛到再无眼泪可流了。
“马上要下课了,所以我们得先把尸体运回殡仪馆,请您节哀。”赵所长站在她的身边,低声安慰道。
她没有回答赵所长,而是重新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又扭头看了一眼傻站在一旁的孩子父亲李斌,什么都没说,重新回到了面包车里。
“这个就是死者的母亲,叫陈玉平。”赵所长见她回到了车里,和我们说道。
这个女人的淡定实在让我有些吃惊。她投向丈夫的那个眼神,说不清是责怪,还是怨恨。总之,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