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一弘出门上车时,注意到了停在赵家门前的那辆D-0002号黑色奥迪车。
这就是说,宁川市长钱惠人已经找到赵安邦门上来了,而且很公开,没想对他或其他省委领导隐瞒。如果想隐瞒的话,钱惠人完全可以换辆不惹眼的大牌号车来,也可以把自己的车停到省政府院里去。很好,这位钱市长还算光明正大。
平心静气地想想,裴一弘觉得,钱惠人这种时候来找赵安邦也在情理之中。赵安邦毕竟是一身泥水一身血汗从宁川上来的,在宁川干部中威望很高,宁川干部有啥事当然要找赵安邦,就像平州的干部有事总要找他一样,这不好怪赵安邦的。
离开平州六年多了,平州干部还忘不了他,不管以前做省委副书记,还是后来做省委书记,那些市长、书记总来找他,连新开条海滨大道,新建个风景点都请他起名题字。他也是的,尽管一次次提醒平州的同志,要他们该找谁找谁,可心里总也挣不脱对平州那深深眷恋的情愫,该出的主意还是出了,该题的字还是题了。十二年的光阴和激情耗在了平州嘛,平州和他的生命已有了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因此,裴一弘曾根据自己的体会,在常委会上敲过警钟:“现在风气不是太好,下面有些同志谋人不谋事,总在琢磨谁是谁的人,这个帮啊那个派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对此要警惕,否则就会影响省委班子的团结和战斗力,甚至会影响到我们的某些重大决策,许多正常工作就会变得复杂起来!”赵安邦和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心领神会,都在会上表示说,这是个重大原则问题,必须引起我们的警觉和重视。
今天,对一大早找上门的这位钱惠人市长,赵安邦会不会有所警觉呢?
坐在车里,缓缓从汉D-0002号车前驶过时,裴一弘不能不想:钱惠人怎么在这种敏感时候找到赵安邦家来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到他老领导面前诉苦求情了?钱惠人和赵安邦的关系很特殊啊,两人惺惺相惜,在政治上共过患难。这次宁川整体升格,赵安邦又力主市委书记王汝成进省委常委班子,让钱惠人带上括号副省级,常委会已研究过了,如果没意外的话,准备向中央建议了。
然而,却出了点意外:对宁川两个一把手上这关键的一步,各方面反应比较大,尤其是钱惠人,民意测验的情况不是太好。此前,裴一弘曾提醒过他们,要他们注意方方面面的关系,他们倒好,没往心里去,仗着宁川进了千亿俱乐部,尾巴翘到了天上,尤其是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明明知道宁川机场是重复建设,仍背着省委、省政府四处折腾,非要搞什么立体大交通。总部设在宁川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决定投资二十八亿扩建平州港,本来是件大好事,又是早就立项批过的,他们也不乐意,明里暗里一直阻挠。据平州市长石亚南反映,他们还掇弄省政府利用伟业国际资产划拨的机会,把平州港扩建工程的资金冻结了,赵安邦亲自做了批示。
当然,对宁川也得辩证地看,不能让干事的同志中箭落马。钱惠人、王汝成不论有什么毛病,成就和政绩是主流。对他们该批评要批评,却要多一些保护,过去发生过的政治悲剧不能重演了。因此,当文山市的同志在他面前抱怨宁川干部翘尾巴时,裴一弘便挺不客气地批评说,那你们也把尾巴翘给我看看啊?全市财政收入加在一起不如宁川一个县区,下岗失业工人三十几万,还说什么说?有资格说吗?!心里还想,就这样糟糕的政绩,还不服气宁川,你们也真是自讨没趣了!
文山一直是个难题。汉江经济发展不平衡,宁川、省城、平州等南部发达地区已迈过小康门槛,宁川城区甚至接近欧洲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了,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地区却还在温饱线上徘徊。赵安邦这届政府上台后,提出了一个整合全省经济的设想:一南一北抓两个重点。南部是宁川,强化建设以宁川为经济辐射中心的现代化城市群,确保全省经济持续增长的势头;北部则做好文山的文章,加大对文山的投入和扶持力度,使其成为带动北部经济腾飞的发动机。裴一弘极表赞同,进一步提出,眼光应放长远一些,可以考虑把文山作为北部经济辐射中心进行定位,用两个五年规划的十年时间逐渐扭转南北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嗣后,经省委扩大会议讨论后,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议,这就是拟实施的《汉江省十年发展纲要》。
实施这个纲要,关键是用好干部,必须把一批能闯敢拼的干部派上去。在中国目前特定的国情条件下,一把手就是环境,班子就是资源,有什么班子就有什么局面。现在机遇还是不错的,这边省委下决心加大文山工作力度,那边市委书记刘壮夫也到龄要退休了,正可以借此机会对文山班子来一次不显山不露水的正常调整。
今天刘壮夫要来汇报工作,是昨天下午打电话约的。裴一弘最初并不想听这个汇报:这位老同志要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他不早就向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和组织部章部长汇报过了吗?不是还推荐了现任市长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吗?后来想想,听听也好,决定一个穷市、大市的班子,多听些意见没啥坏处,反正班子人选还没定。
估计刘壮夫的汇报和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有关,甚至和于华北有关。于华北是以文山为基地一步步上来的,刘壮夫、田封义都是他的老部下,对文山班子,于华北倾向于顺序接班,说了很多理由,他很策略,既没明确反对,也没表示同意。
赶到办公室时,刘壮夫已在小会客厅等着了。这位来自北部欠发达地区的市委书记看起来显得那么苍老憔悴,从精神状态上和宁川、平州的干部就没法比。见了他,开口就中气不足地说:“裴书记,我……我要向您和省委好好检讨啊!”
裴一弘以为是套话,没当回事,“壮夫同志,开口就检讨?又要检讨什么?”
刘壮夫叹息道:“裴书记,我马上要下了,这阵子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省委,对不起文山干部群众!客观原因我不强调了,文山这些年没搞好是个事实,我当班长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为了文山的明天,为了五年、十年后文山真的能成为我省新的经济辐射中心,有些话我该说也得说了,不说心里不安啊!”
裴一弘估计刘壮夫要说的肯定是田封义顺序接班,强压着心中的不悦,“好啊,那就说吧,有些情况我知道了,你和文山市委好像一直推荐田封义接班吧?”
刘壮夫苦苦一笑,“裴书记,我想说的就是这事:一把手一定要选准啊,起码不能像我这样,身体不好,又缺乏开拓能力!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不是太合适!”
这可是裴一弘没想到的,“哎,壮夫同志,你态度怎么变了?咋回事啊?”
刘壮夫婉转地说:“对田封义我比较了解,这位同志没多少开拓精神嘛!”
裴一弘笑道:“壮夫同志啊,田封义没开拓精神你是今天才发现的吗?”
刘壮夫沉默了片刻,被迫把话挑明了,“裴书记,这并不是我才发现的,可田封义的人品不好,私心太重,倒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我和文山市委推荐田封义顺序接班,本是出于干部任用的惯例和新班子平稳过渡考虑,没啥见不得人的私心。可推荐上来后,您和省委一直没个肯定的话头,田封义就急了,啥都没心思干了,整天带着他的二号车省里、市里四处跑官泡官,前天竟……竟泡到我家来了,一坐就是两小时,没原则、没立场的话说了一大堆,让……让我很忧心啊……”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田封义都说了些什么?”
刘壮夫情绪有些激动,“他说呀,如果他做了市委书记,就等于我还没退,还是文山的幕后大老板,文山仍然是我们俩的地盘!裴书记,你听听,这……这叫什么话?文山这么困难,失业下岗人员几十万,他不放在心里,只想自己往上爬,在我家泡啊泡,非要我出面向您和省委亲自汇报一次,把……把他推上去!”
裴一弘全明白了,“所以,你今天就到我这儿来撤梯子了?是不是?”
刘壮夫点点头,“是的,裴书记,不瞒您说,给您打电话约时间时,田封义就在我家坐着!我放下电话就和田封义说了,省委我一定去,一弘同志我肯定见,只怕你这位同志还是上不去!裴书记,田封义这种心态,是不能让他进这一步啊!”
裴一弘没明确表态,“壮夫同志,这个情况我知道了,省委会掌握的!”想了想,又说,“这件事,你最好也向华北同志汇报一下,让华北同志也有点数!”
刘壮夫迟疑道:“裴书记,田封义和于华北书记的关系不一般,这……”
裴一弘知道刘壮夫怕什么,“壮夫同志,你不要担心,华北同志你应该了解嘛,是有原则、有立场的,而且,又有组织工作纪律,他不会透风给田封义的!”
刘壮夫大约觉得推不掉,叹了口气,“那好,那我今天就向于书记汇报去!”
裴一弘注意到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已快指到了九字上,想着九点还要去医院看望省委老书记刘焕章,便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咱们老书记焕章同志得了癌症,马上要手术哩,我得到军区总医院看一看!”
刘壮夫有些意外,“刘老这把年纪还经得起这种大手术的折腾啊?”
裴一弘叹口气道:“所以啊,焕老的手术,我得亲自安排一下嘛!”说罢,和刘壮夫握手道别,“壮夫同志,不管怎么说,我和省委都要谢谢你的原则性啊!”
刘壮夫却又往后缩了,“裴书记,田封义这情况您和省委掌握一下就行了,我是不是别向于书记汇报了?我……我估计于书记也不愿听我这种汇报……”裴一弘不由得拉下了脸,“壮夫同志,于书记愿不愿听,你都必须汇报!”
刘壮夫不敢言声了,“那……那好,我去就是!”说罢,告辞走了。
送走刘壮夫,正准备去军区总医院,秘书小余又试探着汇报道:“裴书记,还有个事哩: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刚才来电话说,他已经到省城了,希望……希望您能抽空听听他的汇报,据白原崴说,平州市长石亚南今天也要向赵省长汇报的!”
裴一弘心里有数,白原崴和石亚南十有八九是为平州港项目来的。伟业国际的资金既然是赵安邦批示冻结的,自己就不好多说什么,即便有想法,也只能背地里提醒赵安邦,于是,摆摆手说:“这个白原崴我不能见啊,赵省长管经济嘛,我不好插手具体项目的,你告诉白原崴,让他也找赵省长去汇报好了,我就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