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箫明煜亲自来了冷宫。
高成挥手让身后的内监打开门,几抹轻灰让箫明煜忍不住咳嗽,高成赶紧扶着他往后退了两步。
“皇上,这儿灰尘大,不如奴才们进去把皇后娘娘请出来。”
箫明煜摆摆手,抬头,瞧见墙头恣意生长的野草,眸光似恍惚了一下,高成不敢打扰他,只暗暗挥手让旁边伺候的人走远些。
良久,箫明煜收回目光,又朝前走了两步,微眯着眸子,走近了才发现门上的红漆斑驳,铜钉长满铜锈,墙角生出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尽入眼底的,是寂寥落寞,就像三年前,那张骄傲绝尘的脸,对他的质问和绝望。
突然的,他很怕再见到那张脸……
箫明煜慢慢闭上眼睛,“高成,朕有些乏了,你进去吧。”
高成忙接口道:“是。”
话落,他转身就朝里走,却是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定在那里,瞧见里面走来的那人,只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收回脚往旁边移开,恭敬的低首看向脚尖。
“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由他带头,后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容青烟挥挥手让他们起来。
然后,在离宫门一丈远的地方驻足,规规矩矩低眉垂眼的行了个礼,“臣妾见过皇上。”
箫明煜兀自看着她,在她脸上瞧了许久,似要把她看透,容青烟不躲不闪,只安安静静的站着任由他打量。
良久,箫明煜突然开口道:“皇后比三年前清瘦了许多。”
事实上,不止清瘦了,曾经的容青烟,聪慧大气,骄傲豪气,如今,繁华过,往事云烟,眼角染上了郁郁之气,眉梢那抹抑郁的愁容虽不明显,却时而给人疏离淡漠之意。
然,素衣简鬓,却难掩娇容,更添一抹被岁月侵染的沉静和温和,笑容寡淡,却有明显的恭敬。
她,终究是变了,像是被封印深潭的浓酒,就站在他面前,他竟看不透她。
容青烟温声笑笑,“劳皇上挂念,臣妾无碍,只是前几日染了风寒。”
箫明煜不习惯她这般低眉顺眼,有些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曾是如斯骄傲的人,在冷宫孤熬三年的光阴,也是他的过错。
想到这,他的声音放缓了些,“朕来接你出去。”
容青烟依旧低眉顺眼温柔的笑着,“臣妾谢过皇上。”
箫明煜走过来,像从前一样握住她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心惊,往日,她的手永远是炽热的,哪怕寒冬腊月,只要她的手握着他,他也觉得暖和。
可如今,温暖不在,竟是透骨的凉。
箫明煜拂去心里那抹略微惆怅的情绪,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容青烟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眸光暗了暗。
萧明煜道:“高成,让魏太医去长宁宫候着,给皇后好好瞧瞧病。”
“是。”
高成赶紧接过了话,心中却是明白,皇后这是又得宠了,冷宫出来的皇后重掌凤印,这在萧国还是第一次。
只是,外面有个盛宠之极的淑贵妃胡媚儿,往后,后宫怕是要再生风浪了。
高成不敢多想,伸手招来旁边的内监,一番嘱咐后,赶紧跟上两人。
路上,容青烟一直不说话,箫明煜问她,“你可还在恨朕。”
容青烟恭顺低首:“臣妾不敢,皇上宽恕臣妾的过错,是臣妾福泽深厚。”
箫明煜扭头看了她一眼,言语间带着几许感慨。
“当年你自请入冷宫,朕便说过,若有一日你想通了,就让人给朕传个话,没想到你让朕等了三年。”
言此,他突然顿了一下,继而笑道:“今日太后拿着凤印来找朕,为了让你出冷宫,用了先皇留给她的那道空白圣旨。”
虽然他的尾音很轻,但容青烟还是听出了那抹笑意,她知道,箫明煜很高兴。
箫明煜和瑞王萧明德皆是太后所出,只是箫明煜自小在她姨母身边长大,太后和姨母斗了一辈子,自然不喜箫明煜。
当年,太后为了让瑞王成为储君,为了陷害姨母,曾多次设计亲儿子箫明煜,甚至几次毒害他的性命,这也是母子二人之间,隔阂多年难消的主要原因。
如今,一个是萧国的帝王,一个是萧国的太后。
母子二人维系着表明的平和,却是面和心不和,谁都知道,太后中意的是自小养在膝下的瑞王萧明德。
太后手中先皇的那道空白圣旨,箫明煜一直很忌惮,因为那道圣旨,可以是免死金牌,若是利用的好,也可,改朝换代。
当年,箫明煜给容青烟的承诺旁人并不知晓,所以太后是不知道的。
遂,可想而知,太后去帮容青烟求情时,箫明煜定是趁机为难了她,更是趁机收回了先皇的那道圣旨。
今天这个局面,在容青烟的意料之中,因为她太了解箫明煜,精于算计,城府极深,自私自利,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舍弃一切,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
明明是最薄凉之人,却总是装出深情款款,萧明煜,最厉害的就是脸上那张面具……
箫明煜直接把容青烟送到了长宁宫,长宁宫的人早已收到消息,见了御驾赶紧下跪请安。
魏太医看了容青烟一眼,敛去眼中的讶异,弯身给两人行了礼,“老臣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箫明煜一挥手让他起身,然后牵着容青烟的手走到铺了锦缎垫子的蟠龙宝座上坐下。
“魏太医,皇后身子不适,你好好瞧瞧。”
魏太医领了命,忙弯着身子上前,把了脉,又拿出一根细小的银针在容青烟手上的一个穴位扎了一下。
刚收回了针,箫明煜就问道:“如何?”
魏太医松了口气,回道:“娘娘是旧疾复发,又染了风寒,好在没什么大碍,臣一会拟个方子,娘娘只要照方调养一段日子,慢慢的就会康复,只是。”
他稍稍顿了一下,略一迟疑,箫明煜冷着脸道:“只是什么,说话莫要吞吞吐吐。”
魏太医身子一抖,赶紧道:“是是是,只是恢复的如何,还得娘娘配合,娘娘……需宽心些,不宜忧思过重。”
魏太医说的小心翼翼,说完之后头都没敢抬,箫明煜面沉如水,殿中的气氛有些骇人,容青烟理了理袖子,温声道:
“本宫知道了,魏太医起来吧。”
魏太医连连道谢,起身的时候偷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莫说整个宫里,怕是整个萧国都知道皇后的心病是什么。
他刚才也是话到嘴边忘了这茬,如今想起来,才觉得后背都是冷汗,魏太医又抹了抹汗,大气都不敢喘。
容青烟瞧着箫明煜阴沉不定的脸色,笑的温和。
“皇上,臣妾愿意跟皇上回来,就表示臣妾想通了,日子还长着呢,臣妾可不想活在愁苦遗恨中,臣妾还想陪着皇上走完余生,所以,皇上无需多虑,臣妾保证,一定配合太医把身子养好。”
他以面具示人,她也会。
箫明煜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眼睛,也不说话,似乎在窥探她话中的真假,容青烟也不躲闪,两人就这么互相望着。
良久,箫明煜松动了眉眼,目光里带着些许满意,拍着她的手道:
“想通了好,皇后这么说朕就放心了,朕就等着你这句话。”
说完,朝魏太医嘱咐道:“皇后的病,朕就交由你了,加意伺候,不得大意。”
魏太医赶紧应下,“是,臣定当尽力。”
箫明煜留在长宁宫用了午膳,离开的时候,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如今你重掌凤印,各宫的人怕是已经按奈不住了,你刚回来,身子又带着病,跟母后请了安后,就在宫里歇息几日,迟几天见也是一样的。”
言此,顿了一下,又颇为随意道:“淑贵妃被宠坏了,若是合宫拜见那日,她失了规矩,皇后不必顾及朕,你是后宫之主,后宫的事,皇后处理便是。”
最后一句,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容青烟心思一动,渐渐敛下眉眼,这话的意思,是让她收拾胡媚儿,压压胡媚儿的势头了。
箫明煜离开后,容青烟屏退左右,只留了姜裳一人伺候,姜裳扶着她躺在榻上,从怀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她。
“主子装病,可是不想侍寝?”
姜裳问的小心翼翼,容青烟没说话,只是把药丸塞进嘴里,又接过她手里的茶抿了一口,然后让姜裳去叫了严嬷嬷过来。
“让人去各宫送个消息,就说本宫身子不适,需修养三日,若有不听话的,你方才也听见皇上的话了,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告诉她们,合宫拜见定在三日后。”
“是。”
严嬷嬷赶紧应下,离开的时候多瞧了容青烟一眼,眼神闪躲,待她离开后,姜裳蹙眉道:
“严嬷嬷是淑贵妃的人,当年长宁宫的消息多半是她透露出去的,留着是隐患,主子可要除去她?”
临窗的长几上放着大瓷瓶,里面有宫女们新折的木槿花,色泽鲜艳,枝叶笔直。
容青烟走过去,从姜裳手里接过小银剪子,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冽的精光。
“三年的时间,整个长宁宫的人差不多都被换了一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小鬼可不止她一个,合宫拜见那日她们不闹也就罢了,若是闹,本宫就当着她们的面,把她们的人连根拔了。”
姜裳看了眼掉落在地上的枝叶,笑道:“主子这是有主意了?”
容青烟没回答,只道:“虽说凤印是太后亲自从胡媚儿手里要回来的,但胡媚儿怕是恨极了本宫,这三日里,你留意一下谁与梅香宫那边联系的最密切,只随了她去,莫要打草惊蛇,另外,你去梅香宫拿个东西。”
姜裳应下,伸手接过小银剪子,轻声问道:“主子要拿什么?”
容青烟看着已经光秃秃的花枝,颇为感慨了一句,“看来,本宫确实不适合这些细活。”
说完,她摇头轻叹,漫不经心道:“本宫要赏赐胡媚儿的奴才,你觉得什么合适就拿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