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快结束时,容青烟以身体不适为由,先一步离开了青荔殿。
夜间尚有几分闷热,她扶着姜裳的手走的极快。
因整晚皆是高度紧张的状态,贴着后背的小衣已经全被汗水打湿了,黏在身上很是难受。
她需要回去更衣,更需要平息因晋王起伏不稳的心绪,纵然今晚他一句话没说,她亦心里明白,他是在为了她隐忍。
她不能再见他,否则,只会越陷越深,越发难以割舍……
如此想着,脚步越来越快,岂料,刚走下勾栏曲折的长廊,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喊,回头,胡媚儿和胡婵儿两姐妹正扭着细腰款款而来。
两人走过来,胡媚儿福一福身子算是行礼,旁边的胡婵儿屈身下去,规规矩矩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容青烟摆手让两人起来,含笑道:“淑贵妃这么着急追来,有事?”
胡媚儿伸手掂了掂耳坠,满头珠翠,即便在如此昏暗的月光下,也亮灼灼的晃眼。
“臣妾哪里有什么事,只是觉得三年未见,皇后娘娘的口才当真是了得,臣妾就想着,跟皇后娘娘讨教一二,日后服侍皇上的时候,也能讨个趣。”
容青烟一副从容淡然,“这里没有旁人,淑贵妃想说什么,不必兜圈子,直说便是。”
闻言,胡媚儿脸上装出的谄媚敛去,拿着绢子掩着唇笑道:
“倒是有一件事,皇后娘娘方才可瞧见了吗,整场宴席,晋王的一双眼睛都长在了皇后娘娘身上呢,不知是跟臣妾一样,惊叹于娘娘的好口才,还是……旧情难忘呢?”
最后四个字,她说的甚为怪异,且刻意提高了声音,四周的宫人们都下意识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尽量把自己当成透明人。
容青烟看着胡媚儿,端详她少许,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唇角略略含着笑。
“本宫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皇上,倒是没注意到晋王,不过。”
她顿了顿,把帕子递给姜裳,温润的眸子渐渐泛起细微冷光,周身尽显皇后的威严。
“本宫原以为,淑贵妃只是骄纵,今日看来,当真是无规无矩,竟敢当着皇上的面一直窥探别的男子,淑贵妃,你可知罪!”
胡媚儿心头一惊,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因为得意说错了话,姣好的面容上这才露出几分懊恼,勉强挤了个笑容。
“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妾只是无意间看了一眼,臣妾方才言语有误,娘娘见谅。”
容青烟凝视着她,脸上的笑容很淡,若天边抓不住的浮云,略一转眸,寒意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亲昵的拉着胡媚儿的手道:
“本宫知道你是开玩笑,自然不会同你计较,只是这话,淑贵妃莫要再说了,否则本宫还真以为,淑贵妃对晋王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胡媚儿想抽回自己的手,偏被握的紧,黑着脸正要反驳,胡婵儿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阻止她的挣扎,朝容青烟笑道:
“贵妃娘娘也是担心皇后娘娘,毕竟,和晋王有谣言的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若是不想让人误会,日后还须得注意,今日在殿中,臣女还以为皇后娘娘是为了晋王才口若悬河的呢。”
胡婵儿的声音听起来柔柔弱弱的,不带丝毫杀伤力,似乎只是真诚的善意提醒,可句句的尾音里,又带着意有所指的暗示。
容青烟看着她,嘴角勾着笑,目光中却不带任何温度,最后,却是没说什么,只是突然转头看向胡媚儿,拍着她的手背,似推心置腹道:
“本宫倒是不怕,毕竟本宫与晋王光明磊落,倒是淑贵妃,竟还有心思注意这些,本宫都替你着急。”
胡媚儿还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容青烟已经万分关切的摸了摸她的小腹,似迟疑道:
“说起来,已经三年了,听说淑贵妃的牌子都被皇上翻烂了,如此,肚子竟还是这么平坦,该不会……是不能生吧。”
胡媚儿脸都气绿了,身子摇摇颤颤的眼看着就要站不稳,胡婵儿赶紧伸手扶住她。
同时,眼眶湿润的看向容青烟,“皇后娘娘若是因为晋王的事心虚,直言便是,何苦拿皇嗣的事刺激贵妃娘娘。”
容青烟只是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转眸见胡媚儿只顾拍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气到已经说不出话来,甚是宽厚的拍拍她的肩膀。
“淑贵妃若是生不出皇嗣,倒也无事,毕竟这后宫里也不是只有淑贵妃一个女人,而且,眼瞧着今年的选秀也该择日子了,本宫身为皇后,既要提醒皇上雨露均沾,还得好好替皇室开枝散叶把关。”
话落,眼瞧着胡媚儿呼吸急促要气晕过去,容青烟这才重新转眸看向胡婵儿,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转了转,颔首笑道:
“说起选秀,早就听闻左相府的二小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真是个秒人,方才皇上也多瞧了你几眼呢。”
说话的时候,清冽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视一番,意有所指道:
“二小姐能说会道,且会察言观色,最重要的……嗯,瞧着身形应该是个好生养的,若有朝一日进了宫,与淑贵妃姐妹相伴也是极好的事呢。”
一番话说完,胡媚儿直接晕倒在胡婵儿怀里,闭眼之前,还瞪了胡婵儿一眼。
事情发生的太快,胡婵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容青烟已经指着明珠等宫女大声训斥道:
“还杵在哪做什么,没看到你们主子都热晕了吗,还不赶紧扶回去休息,一个个都怎么伺候的!万一淑贵妃有什么事,仔细你们的皮!”
难得见皇后这般疾言厉色,一众宫女慌了神,皆手忙脚乱的朝胡媚儿跑去。
小福子机灵,一甩手中拂尘,尖着嗓子大声道:
“皇后娘娘,这天实在太热,奴才都快热晕了,娘娘凤体要紧,赶紧回吧,奴才知道娘娘关心淑贵妃,奴才这就替娘娘去请太医到梅香宫。”
容青烟带着人离开后,胡婵儿站在原地,目光阴郁的望着前方,脸上尽是寒意。
明珠已经让人先把胡媚儿抬回宫,此刻没人了才敢凑过来。
“二小姐,接下来怎么办,娘娘晕了,这可如何是好。”
胡婵儿收回目光,笑道:“没事,有我呢,你先回去照顾贵妃娘娘,剩下的事我会安排。”
明珠走后,苏荷从旁边急匆匆的跑过来,四顾无人,才小声道:“小姐,王公公说,皇上已经在等着了。”
说完,没见到淑贵妃,惊疑道:“贵妃娘娘呢?小姐不是跟贵妃娘娘在一起吗?”
胡婵儿拍了拍身上的酒气,冷笑道:“没用的蠢货,不用管她,接下来这两出戏原本也用不着她,如今她晕了,正好省去我的麻烦。”
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向苏荷,“晋王那边如何了?”
苏荷赶紧道:“晋王已经出宫了,德子一直远远的跟着,按着小姐吩咐,两炷香后会把信交给晋王。”
胡婵儿斟酌少许,还是不放心的嘱咐道:
“长宁宫的那两个宫女,我始终不安心,你亲自去看着,现在就去,不能出任何差错。”
苏荷不敢多言,给胡婵儿指了路后,忙答应着跑开了。
夜幕高举。
胡婵儿走到御花园的一处凉亭,高成把她带到了箫明煜跟前后,无声的朝四周挥挥手,示意旁边伺候的人全部退下。
胡婵儿规规矩矩的下跪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臣女胡婵儿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箫明煜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时也未叫‘起来’,只挪步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高成无声无息的给他斟了杯茶。
良久,直到胡婵儿因为膝盖疼的皱眉,额头也开始冒汗时,箫明煜才慢悠悠的开了口。
“你让王骞送来的信,朕没看懂,你解释给朕听。”
胡婵儿忍着膝盖间的剧痛,轻声道:
“是,回皇上的话,臣女的信有两个意思,第一,今晚淑贵妃设计陷害皇后,臣女可助皇上将计就计得到皇后,第二,臣女可以成为皇上手中的利剑,牵制左相府,监督晋王府。”
高成并没有看到那封信的内容,此刻听到胡婵儿的话,吓了一跳,不可思议的瞪着她。
惊觉气氛诡异,渐渐缩着肩膀,大气不敢喘,只小心翼翼的看向石凳上高深莫测的帝王。
箫明煜摩梭着手上的玉扳指,目光幽深,冰冷似一池寒潭,“你说淑贵妃设计陷害皇后?如何设计?”
与虎谋皮,胡婵儿额头的汗已经顺着脸颊落在脖颈里,微痒,却是不敢动。
“太后赐给皇后两个宫女,她们得了淑贵妃的指示,趁着皇后赴宴的时候,在皇后寝殿里点上催情的香。”
“宫宴结束后,淑贵妃会故意拦下皇后,耽搁她一会,这个时候,晋王会被宫女以皇后的名义骗去长宁宫,然后淑贵妃来找皇上,缠住皇上。”
“皇后回宫后……催情香燃烬时,淑贵妃会带着皇上赶到长宁宫……彼时,皇上发现晋王在皇后床上……震怒之下,兴许会立刻赐死皇后和晋王。”
啪嗒——
高成手中的拂尘掉在地上,见皇帝没注意,赶紧弯身捡起来,看向胡婵儿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古怪和震撼。
这左相府的二小姐,莫不是傻了吧,还真敢说啊……
箫明煜没说话,只冷冷的看着胡婵儿,深邃的眸子阴沉沉的可怕,也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不信,静默片刻,才道:
“然后呢,你怎么帮助朕将计就计得到皇后?既是朕的皇后,她的一切都是朕的,将计就计又何解?”
他的声音极为平淡,听不住一丝一毫的喜怒,却又带着帝王独有的压迫感。
胡婵儿的膝盖已经跪的麻木,如此,倒是放松了不少,只是额头的汗越来越多。
“臣女自然知道,皇后的一切都是皇上的,可是皇上难道从未怀疑过皇后和晋王吗?就算皇后的身体是您的,心,却未必。”
高成的震惊已经无以复加,他低下头,已经不敢再去瞧皇帝的脸色,心中直叹,这左相府二小姐今日莫不是吃多了酒,失心疯了?
箫明煜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石桌,未曾开口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半眯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胡婵儿低着头,死死攥着手里的绢子,大有破釜沉舟的架势。
“臣女之前虽与皇后甚少接触,却也知她是嫉恶如仇,性情直爽易冲动的虎门将女,可如今却似大彻大悟一般,言谈举止皆恰到好处。”
萧明煜依旧没说话,胡婵儿更加提心吊胆,到了这一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臣女知晓,作为一国之母,皇后娘娘完全合格,可皇上难道没想过,她为何有这么大的改变?”
听到这句话,萧明煜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声音不急不缓,“听你的意思,皇后的改变跟晋王有关?”
胡婵儿谨慎道:“臣女不敢说全部,但是方才在宫宴上,皇上也看见了,晋王一句未言,话都让皇后说了。”
“皇后故意曲解大哥的意思,就算不是特意为了晋王解围,恐也有维护之意,反之,晋王不开口,又何曾不是顾及皇后才忍下这委屈。”
萧明煜的脸色隐有不耐,弥漫渐深,“说重点。”
胡婵儿弯下身子,匍匐在地,道:
“臣女知道,皇上其实忌惮左相府,忌惮太后,淑贵妃是左相府和太后重视的人,今晚是最好的时机,既可以让皇上看清皇后的心,又可以让皇后嫉恨淑贵妃,从而帮助皇上对付淑贵妃。”
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着他的神色,见他没阻拦的意思,才又道:
“皇上放心,晋王已经出宫了,并未去长宁宫,只是,那催情香不假……皇上,那催情香有个妙处,眼中看到的会是心念之人,便是……皇后喊出口的那人,便是她心念之人。”
萧明煜不喜不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么?”
胡婵儿不敢看他的神色。
“是……只是,这种事情对于皇后来说,是侮辱,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淑贵妃下了药,必定会嫉恨,更不会放过她,淑贵妃根本不是皇后的对手,到时出了什么事,左相府只会找皇后的麻烦。”
夜色愈深愈浓,昏暗的月色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胡婵儿迟迟等不到回答,心里已经开始害怕,偷偷抬头看去,一茶盏忽而迎面而来。
啪!
她下意识躲开,冷硬的茶盏还是从脸上扫过去,疼的她呲牙咧嘴,咬着唇不敢吭声。
萧明煜看着她的狼狈,矍然色变,厉声道:“胡婵儿,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朕可以随时砍了你的脑袋!”
胡婵儿颤着身子,咬牙道:“臣女知道,臣女已经无路可走,所以才敢冒死来见皇上,皇上若是想要臣女的脑袋,臣女不敢求饶,只求皇上能听完臣女的解释。”
萧明煜敲击着石桌,沉沉的凝视着她,默了许久才道:
“好,那你且说说,成为朕手中的利剑,牵制左相府,监督晋王府何解?你是左相府二小姐,这倒像是玩笑话。”
胡婵儿大汗淋漓,道:“臣女虽是左相府二小姐,亦是爹娘亲生女儿,淑贵妃亲妹妹,可臣女因何对他们恨之入骨,旁人不知,皇上应该能猜到几分。”
萧明煜微微挑眉,沉吟少许,颇有玩味道:“你是说,当年左相把你送到先太子床上?”
见她脸色难堪不作声,萧明煜眼中带着鄙夷,嗤笑道:
“虽说,这是个你恨他们的理由,但若是朕没记错的话,当年,是你自愿去的。”
胡婵儿白着脸,咬唇道:“是,是臣女自愿,可臣女没有选择,臣女为了他们牺牲一切,可他们是如何对我的,若非臣女聪明,已经名节不保,若非臣女有用,如今倒不知被丢在哪个犄角旮旯。”
握紧拳头,她脸上带着恨意和决绝。
“左相府再荣耀风光,臣女在家也是过着卑微如草芥的日子,左相府有事,臣女会第一个被抛弃,如此,臣女只能自己想办法活下去,臣女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投靠皇上。”
她朝萧明煜磕了头,恭顺臣服。
“臣女知道,皇上对晋王颇有防备,臣女可以帮皇上对付左相府,也可帮皇上看着晋王,为了皇上,臣女愿意嫁给晋王,替皇上监督他的一切,更有信心绝了他对皇后的龌蹉心思。”
萧明煜眯着眼,良久方道:“你求什么?朕为何要信你?”
胡婵儿摇头,道:“臣女不求什么,臣女只是相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皇上,与其到时候被左相府抛弃,臣女不如自己找好退路。”
“至于皇上为何要信臣女,王骞,王骞是左相府的人,臣女若非真心投靠皇上,不会把他暴露。”
没得到回应,胡婵儿又加了一句,“若真要说求什么,臣女只愿,皇上大权在握后,能赐臣女一世富贵,臣女要荣华富贵。”
胡婵儿离开后,萧明煜不说话,高成更不敢开口,不知过了多久,萧明煜突然问他,“高成,你觉得胡婵儿的提议如何?”
高成心里一突,赶紧赔笑道:“皇上,奴才糊涂,方才都听晕了,实在摸不着头脑。”
说完,见他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只能略一沉吟,硬着头皮道:
“不过,皇上若是想娶梁国的暮月公主,这时候让皇后恨上淑贵妃,未必……不是个办法。”
萧明煜抬头看向月亮,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朕也是这个意思,只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高成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道:
“皇上明明早就知道王骞是左相府的人,为何刚才没有揭穿二小姐?”
萧明煜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郁,带着嘲讽之意,冷淡道:“她的话只能信一半,等朕想清楚她真正的目的,再好好跟她聊聊!”
高成忙点点头,“是,皇上,那现在……”
萧明煜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朝前走,“去长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