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那一身黑衣,容青烟的心思有些恍惚不定,时隔三年,他还是喜穿黑色。
镇国公府一别,她总期盼再见他,如今他就在那坐着,咫尺而已,她心中却添一抹情何以堪的失落和绝望。
她和他的距离,隔着咫尺,却是咫尺天涯。
萧明泽似有感应般抬头朝她看去,眼波绵绵,炽热哀凉,几不可察的隐忍。
视线相触,容青烟几乎瞬间乱了方寸,心口一热,眼睛已经湿润,似掩饰般,赶紧把头低下。
她徐徐饮了口茶,摩梭着掌心的杯子,咽下心酸和落寞,再抬头时,已是满脸从容和贵气。
婉转悠扬的乐声中,无人注意两人短暂且苍凉的细微动作。
席间,觥筹交错,八珍玉食,推杯换盏间,歌舞升平,丝竹声不绝于耳,清亮悠然,好一番盛筵天下的奢靡景象。
容青烟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鸾鸟朝凤绣纹锦衣,气度沉静雍容,面容精致,只默默的坐在那里,便如一幅画般,赏心悦目。
相较于宫里其他妃嫔,她自小跟着容老国公在军营长大,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举止投足间皆显飒爽之意,颇有将门虎女风范。
反之,相较于她的沉着大气,胡媚儿今日的穿着可谓是夺目。
一身绯红衣饰,华贵奢侈看似在皇后之下,却又更耀眼夺目,头上赤金和红宝石的簪钗将人衬的明艳不可方物。
胡媚儿人如其名,长相偏妖媚,这一身衣物可谓丽质天成,显得她光彩照人,面似桃花。
她这身装扮讨巧,让人挑不出理,却又觉不合时宜,有力压皇后的心思在其中,连簪钗上一颗珍珠都用了极巧的心思。
殿中谁都瞧得出来,这是淑贵妃明里暗里在跟皇后较劲,特别是当日去长宁宫请安的众妃嫔,脸上的表情更耐人寻味。
合宫拜见那日,淑贵妃穿了胭脂红,被皇上训了两句,如今又穿了这身绯红,皇上竟然默许了。
可见,她是在皇上跟前撒了娇吹了床头风的,她这是在告诉所有人,纵然皇后出来了,她淑贵妃也是独一无二的专宠。
皇后身边只有贴身婢女姜裳伺候着,而淑贵妃身后则簇拥着一大群宫女,这其中缘由,一目了然。
这场面,礼部尚书直蹙眉摇头,相反,左相胡烈和威猛大将军胡成海很满意,自进来之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今日这宫宴的主角,是威猛大将军胡成海,其父左相权倾朝野,其妹淑贵妃后宫专宠,自己又手握重兵。
如此显赫又得天独厚的身份,胡成海自然是春风得意,言谈举止间自带傲气,颇有几分狂妄姿态。
容青烟让姜裳把杯中的茶换成了酒,一杯接着一杯,酒香扑入鼻息,她心中的恨意渐渐被淹没。
左相府……真是格外碍眼啊!
不过,左相府如此荣耀的时刻,太后竟然缺席了,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昨日见太后还是满面红光,今日竟突然病了,委实费解,倒像是……有意为之。
胡媚儿见容青烟一直安安静静的独酌独饮,颇为得意,起身走到箫明煜另一边坐下,挽着他的胳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目光却是望向容青烟。
“皇上,皇后娘娘的脸色不太对劲啊,是不是生病了。”
闻言,箫明煜侧头去看容青烟,神色有一瞬的怔然。
容青烟喝了不少酒,白皙的脸上染着红晕,听见胡媚儿的话把脸转过来,往日那双沉着冷静的眸子此刻稍显迷离,又略带飘渺之态。
仔细望过去,又似一潭深不可见的湖水,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明明只薄施粉黛,却灵动精致,像是当年在军营,第一次见到她喝酒的模样。
箫明煜把她手中的酒杯夺过来,又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关切道:
“朕知皇后喜酒,平日多喝两杯没事,如今皇后大病初愈,不能贪杯。”
容青烟的酒量不错,这浅浅几杯酒还不足以让她迷糊,只是方才心绪杂乱而已,此刻手被箫明煜握住,立刻醒了神。
她脸上又恢复恰到好处的得体笑容,温声道:“臣妾谢皇上关心。”
席间,萧明泽瞧见这一幕,摩梭着酒杯的手攸的收紧,又极快收回目光,低下头,斟满酒,再仰头一饮而尽,如此动作,一直在重复。
对面,胡婵儿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徘徊,见他如此消沉落寞的醉鬼之相,心里极为不舒服,却未表现出丝毫,只安静乖巧的端坐在父兄身后。
偶尔朝上方的容青烟看一眼,望着她与胡媚儿之间的暗潮涌动,以帕子掩唇,隐去唇角意味深长的笑意。
殿内,箜篌悠悠,酒香四溢。
胡媚儿的本意是要讽刺容青烟只顾喝酒,有殿前失仪之态,借此羞辱容青烟,岂料,她才只说了一句,就直接被忽视了。
特别是看到皇上竟然深情款款的握着皇后的手,她更是气的呕血,恨恨的转过头,朝下方胡烈父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撩了撩鬓角头发。
咣当——
酒泼在萧明泽身上,酒杯落在地上,一粉衣宫女立刻跪在地上求饶,“王爷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宫女说完就要帮萧明泽擦拭,萧明泽一个侧身避开,不动声色的抖了抖衣服上的酒渍,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
“无妨,起来吧。”
宫女还想上前,被他一个凌厉的冷眼制止,吓得直哆嗦,颤颤巍巍的谢了恩,赶紧起身退下了。
这边的动静引来众人侧目,胡成海突然端着酒杯起身,似开玩笑道:
“皇上,听闻晋王至今未娶,府中连个妾室都没有,是因为不近女色,微臣却觉得,或许是晋王心里有了钟意的人,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眼。”
他话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殿内众人一时神色各异,看看萧明泽,再抬头看看容青烟,谁也没敢说话,静谧无声。
这威猛将军可真敢说,坊间传闻,晋王的心上人就是当朝皇后容青烟,当初晋王被先皇扔进了容老国公的容家军,两人少时相识。
曾有传言,晋王有意娶,奈何当时的镇国公府嫡女容青烟喜欢的是当时的三皇子箫明煜,也就是当今圣上。
虽只是传言,但不管传言属不属实,晋王和皇后的那段过往,都算得上是禁忌。
毕竟,皇后入宫三年,晋王府却连个妾室都没有,晋王这次虽是奉旨回京为太后过寿,但连着消失三年,如今皇后刚从冷宫出来,他便回京了。
如此,细究之下,少不得让人怀疑那传言是真的。
青荔殿内,胡成海的话,一时无人敢接,胡成海像是没发现自己惹出的诡异气氛,继续道:
“皇上,微臣得到消息,梁国有意与我萧国结百年之好,梁王欲把惜玉公主送来和亲,微臣以为,惜玉公主与晋王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更是哗然,梁国的惜玉公主……
且不说那惜玉公主的容貌配不配得上晋王的天人之姿,关键是身份。
惜玉公主的母妃是宫女上位,以色迷惑君王,且与宫廷侍卫有染,惑乱后宫,最后被梁王处死。
偏巧,晋王的母妃莲妃,也是宫女上位,曾获先皇专宠,后被发现与外男私通,被先皇秘密处死。
晋王的身份曾一度被质疑,后经太医院反复验证,方确认是先皇血脉,否则,怕是也活不到现在。
而且,惜玉公主不但是梁国最不受宠的公主,亦是梁国最丑的公主,传言,那公主幼时从树上摔下来,破了相,貌若无盐女。
胡成海这么说,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所有人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恶心晋王的!
对于胡成海嚣张挑衅的气焰,萧明泽始终没说话,甚至连个正眼也没给他。
只在他提到‘钟意的人’时,倒酒的手稍稍一顿,不着痕迹的朝上方看一眼,然后又慢悠悠的把酒续上,端起酒杯,自顾自喝着酒。
萧明煜半眯着的眸子略显暗沉,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漫不经心的握着容青烟的手,拇指按在她食指的关节处,凝视胡成海少许,忽而道:
“哦?梁国有意和亲?朕倒是没听说此事。”
他似随口一问,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容青烟知道,他在克制心中积郁的怒火,因为她的手很痛。
食指的关节几乎要被他捏碎了,然,容青烟似未察觉般,面上依旧是得体的笑,只看向胡成海时,眸光里闪过一缕浮光掠影的异色。
少许,微微垂眉,遮去嗜血的凉意和讥诮,更掩去难以察觉的轻松和安心,她正愁怎么帮晋王,没成想,胡成海这个蠢货竟然自己送上门……
胡成海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注意萧明煜捉摸不定的神色,正要说话,却被后面的胡婵儿扯住衣角。
胡婵儿压着声音提醒他,“大哥,慎言!”
胡成海紧皱着眉,胡烈却是听出了胡婵儿的话中话,抬头瞧了眼皇帝,旋即明白了什么,正欲起身替儿子解释,上面的淑贵妃已经开口。
“皇上,大哥不会说谎的,既然他说梁国有意,那肯定是真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晋王和惜玉公主,臣妾也觉得他们十分般配呢。”
胡媚儿靠在萧明煜身上,声音带着急切和愉悦,眉宇间尽是得意和张扬之态。
胡婵儿暗道一声蠢货,诡异的气氛中,胡成海对面的右相之子谢衍,突然咋咋呼呼道:
“呦嘿,威猛大将军不仅日日操心军务,如今竟连皇室王族的亲事都操心了?啧啧啧,在场的王爷们,有谁还没成亲的,赶紧找大将军登个记,大将军如今兼管发媳妇呢。”
说完,无视众人抽搐的嘴角,又乐呵呵的提高了声音,正儿八经道:
“小爷还没娶媳妇呢,大将军有没有其他公主给小爷介绍一个,要是小爷荣幸娶到公主生个大胖小子,我们全家感谢你八辈祖宗,我……哎呦,爹你打我干嘛。”
右相谢仓臣一巴掌扇在谢衍后脑勺,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胡说八道!”
胡成海恼羞成怒,冷着脸正要说话,一直未出声的容青烟突然含笑道:
“皇上,谢小公子当真是有趣呢,本宫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谢八辈祖宗呢。”
萧明煜收回神,察觉到手上的动作,立刻松开了她的手,眉宇间带着几分歉疚,容青烟装作没看到,只慢慢的把手收回来。
谢衍惊讶的抬头望去,与容青烟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接触,恰瞧见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流光溢彩。
谢衍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揉着后脑勺恍然大悟道:
“哎呀,是胡说八道了,大将军可没有八辈祖宗,将军的爷爷是乞丐出身,祖宗不知道是哪个连家谱都没有的小鬼呢,所以。”
他掰着三个手指头,“呀,这么算起来,大将军就三代呢,抱歉啊,失误失误,方才多说的五代,小爷给你呸出来。”
他说完,煞有其事的拍了拍嘴巴,“呸!呸!呸!呸!呸!”
谢衍这一番话,这一番动作,看似玩笑,实则侮辱性极强。
天下皆知,左相胡烈的父亲胡忠勇原乃一乞丐,圣祖皇帝有一次微服出巡遇刺,与侍卫走散流落至一破庙,饥寒交迫时,是胡忠勇用两个馒头救了他。
后圣祖皇帝得救回宫时,给了他大量赏赐,胡家这位祖宗也是个人物,救了皇帝,得了赏赐后富甲一方。
然后成了知县,是不是花银子买的姑且不论,知县后又不断升官,从知府到布政使,再到刑部尚书,胡忠勇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寓意向君王表忠心。
他的故事,被百姓们津津乐道,因为两个馒头,从一个乞丐到当朝重臣的事情也入了说书先生的话本子。
后来,胡忠勇听得多了,便觉曾经的乞丐身份颇有嘲讽之意,便派人四处制止,为此事,更是当众斩杀几个说书先生,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议论。
论及身份,胡成海不若晋王身份尊贵,纵然晋王乃一宫女所出,也比胡成海高贵,一个乞丐的孙子嘲讽皇室血脉,实属胆大妄为不知所谓。
谢衍的话没人敢接,胡成海恼羞成怒,想反驳,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张开嘴支支吾吾好半响,只憋出几个字。
“你……你……休要妄言!”
右相家的谢小公子在京城出了名的嘴碎,吵架就没输过,见胡成海气的怒目切齿,手中折扇一扬,直接怼了回去。
“妄言?那你倒是说说,小爷哪句话是妄言?莫不是你爷爷不是乞丐?或者你爷爷是个骗子?当初给圣祖皇帝送馒头的不是他?”
胡成海气的磨牙,脏话就要脱口而出,关键时被胡婵儿拉住,胡婵儿起身,朝谢衍盈盈一礼,柔声道:
“谢公子言重了,大哥只是跟大家开了个玩笑而已,和亲之事,自然还得皇上定夺,谢公子良善大智,应该不会计较玩笑之言吧。”
谢衍蹙眉看了她一眼,心中暗道,这盈盈弱弱的左相府二小姐倒是刁钻。
若他不承认是玩笑,在这种场合下怼一个女人,实在是丢了右相府的面子,若他承认是玩笑,便是认怂了!
谢衍偷偷朝萧明泽看了一眼。
这场纷争中,萧明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始终安安静静的独酌独饮,仿若众人讨论的事,完全与他无关。
谢衍知道,对于此刻的晋王而言,怕是杯酒下肚,如饮冷水。
他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他不能开口,一旦他开了口,这场以他为风暴的狂风只会越演越烈,他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却极怕给上面那位惹麻烦。
这殿中形形色色的人,唯有他,每一步都走在荆棘丛,见血封喉,容不得一丝差错,甚至连抬头看看那抹倩影,都已经用尽了力气。
谢衍叹息着摇头,片刻纠结,觉得还是不能认怂,拿着团扇一拍脑门。
“自然是……”
“自然是玩笑之言。”
容青烟忽而出声打断谢衍的话,谢衍一愣,微微拧了眉,正要出声反驳,旁边的右相一把扯着他的胳膊把人按在座位上,不动声色的摇摇头。
谢衍闭了嘴,又朝萧明泽看了一眼,果然,只有那人开口的时候,他麻木般喝酒的动作才会停止。
容青烟水波般泛着光泽的双眸轻飘飘的扫了眼众人,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四平八稳。
“大将军威名在外,和亲这么大的事,梁国竟然第一个告诉了大将军,可见,梁王是钟意大将军做这个驸马的,若是皇上乱点了鸳鸯谱惹恼了梁王,岂不是又添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