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们能够洞察时间所播的种子,
知道哪一颗会长成,哪一颗不会长成,
那么请对我说吧……
——班柯对三女巫所言,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
第一幕第三场
在闹鬼的屋子打开一扇嘎吱作响的门,你定会脊背发凉,因为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从门后出现。在我们的人生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打开通往未来的门。门后面有什么?“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若真遇到圣徒保罗所写的情景,我们又该如何为未知做好准备? 1 本书讲的就是时间隐藏起来的那一面。因为我们尚未抵达,所以这部分时间就像是躺在黑暗之中。对于潜伏在被我们描述为“未来”的陌生场所中的无论何种事物,我们都要想象它的样貌、做好准备并且跟它打交道。
想要弄懂未来可能有点像是想要抓住空气。不过,虽然这看上去似乎虚无缥缈,但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们的所思、所感、所行。面对未来,我们有那么多的焦虑,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又满怀那么多的希望与创造力。的确如此,或许我们大部分的思维关乎的都是可能的未来。大多数时候,我们对于未来可能性的反应都是自动驾驶模式。这是我们日常的未来思维。我们都很熟悉,也没什么特别的。这种未来思维是经生物和神经活动计算后执行的,因为它大多数时候都是下意识工作的,所以感觉上它是一种本能。当我们过马路或者估摸驶来的半挂车会不会撞到自己的时候,我们就会用到这种未来思维。但有时我们得朝新的方向出发,有时要迎接婴儿的降生,有时会遇到突发危机,有时会搬到新的国家,又或者,有时我们会去想象地球的未来。在这些时候,我们才会真正面对未来的神秘莫测。这便是有意识的未来思维。而一旦开始有意识地认真思考未来,我们很快就会意识到未来有多古怪。
本书描述了哲学家、科学家、神学家们是如何思考未来的。它也将讨论其他生物如何应对同样的重大谜题。从细菌到蝙蝠、猴面包树,它们都为此调动了异常复杂的生化和神经机能。本书还探讨了我们人类面向未来的集体思维和惯常的有意识思考,我们试图以此左右未来。最后,本书描述了今天所能想到的一些未来形态,它们距离现在短则几十年,长则数十亿年。在全书的结尾,我们还将对时间的尽头做一些猜测。
在生活中,我们时时刻刻都在面临一个奇怪的生存奥秘,那就是未来。未来似乎有很多的可能性。可就在刹那间,除了一种可能之外的所有未来都消失不见了,留给我们的便是独一无二的现在。我们必须迅速处理好现在,因为它瞬间就会冻结成回忆和历史的一部分。这就像身处冰期变成化石的猛犸象,如果猛犸象已经不怎么能扭动打转,那么同理,回忆和历史也改不了多少。我们知道,在每一扇嘎吱作响的门后都有一大波其他的未来可能性在不耐烦地排队等待,队伍长得都望不到头。有的可能性平淡无奇,有的微不足道,有的神秘兮兮,而有的则能改天换地。我们不知道会碰上哪种。
这些关乎未来的奥秘令人着迷,但也很让人害怕。生命中的富饶、美丽、兴奋和意义——那些让人内心澎湃的时刻大多是由这些奥秘带来的。我们真的想要知道每扇门后都是什么吗?2000年前,西塞罗曾发问:“元老院的成员大多是(尤利乌斯·恺撒)推选出来的,如果恺撒预见到将要在元老院发生的……如果他预见到自己将要被最高贵的公民置于死地(而他们当中不少人的一切都是自己给的),如果他预见到自己的地位将会落得如此卑微,没有一个朋友——不,甚至没有一个奴隶愿意靠近自己的遗体,那么他该带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度过一生?” 2 西塞罗认识恺撒。在公元前44年3月的月中日(3月15日),西塞罗可能在元老院目睹了恺撒遇刺,而凶器是匕首。那段时间,西塞罗正在创作关于占卜的伟大著作。所以,这个案例十分鲜活,也让人感同身受。生活中的戏剧性和兴奋感大多来自对未来的无知,而这也给了我们选择的自由,以及去深思熟虑的道德义务。
尽管如此,很多时候我们还是想对前路略窥一二。我们有哪些线索呢?当我们要去别国旅行时,我们可以跟去过的人聊聊,或者带上《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作为指南,一如19世纪带着“贝德克尔”系列指南 旅行的欧洲人。作为一名专业的历史学者,我会借助一些建立在旧时记录与手稿之上的“旅行指南”,想象自己穿越回过去。我不会两眼一抹黑地踏上回到过去的旅途,但当我们步入未来时,我们没有向导可依,因为从未有人去过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诚如历史哲学家罗宾·乔治·科林伍德(R.G.Collingwood)提醒我们的:未来不留记载 3 。
因为未来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所以未知才会让人恐惧。毕竟,如未来学家尼古拉斯·雷舍尔(Nicholas Rescher)所说:“(未来)是我们所有人余生都会奔赴的地方。” 4 所以,我们都在寻求指导。我们的头脑不停打量着这个世界,寻找某种范式、趋势或是征兆,然后想象可能的未来、或好或坏的未来。我们试图解释梦里、星盘上或是警告中透露的讯息,试图解读占卜者或是财务顾问给出的承诺。我们向父母、医生或是老师询问,现代政府则向经济学家、统计学家和科学家询问(有时候还会付给他们很多钱)。即便未来不留记载,我们还是会乐此不疲,这是因为我们有了某事将近的蛛丝马迹。有时候,借助莱布尼茨所说的“确实可靠性”(moral certainty,也就是“几乎可以肯定”),我们能够做出预测:太阳明天会升起,我有一天会死,政府会坚持让我交税。我不能对这些事“绝对肯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除了诸如日食这样很少见的例子,我无法对未来的细节进行预测。过去的每个细节都闪闪发光,但未来不同于此,未来世界雾蒙蒙,那暮色中唯有模糊的身影在移动。
关于未来,我们仅有的线索都来自过去,这是最奇怪的一点。这解释了为什么生活会感觉像在一边盯着后视镜一边开赛车,也难怪我们有时候会撞车。在但丁的《神曲·炼狱篇》里,作为惩罚,占卜者们的头被扭向了后方。和他们一样,我们也是在回望过去时步入了未来。所以,当了解到花费大量时间研究过去的历史学家很少思考未来的时候,我们会觉得有些讽刺。本书的写作目的之一在于构建一个过去思维(也就是“历史”)与未来思维的连接案例,这样我们就能更好地用过去照亮可能的未来。
今天,深思熟虑的未来思维尤为重要,这是因为我们正处在地球历史的转折点上。在过去的100年里,我们人类突然变得如此强大。就这样,我们用不稳当的双手接过了地球的未来和它那满是易碎品的货箱。我们今后50年的所作所为将会塑造未来数千年甚至数百万年生物圈的样子。我们对可能的未来是怎么想的,我们又想要打造怎样的未来?这两点会共同影响我们未来的行为。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如何做好准备,而什么样的未来到来的可能性最大?对这些问题更深层次的理解,不仅对于专家来说是越发重要的知识,对于当今世界里每个思考的公民来说亦是如此。
然而,尽管未来是如此陌生,尽管我们为可能的未来进行了那么多的思考,尽管认真思考未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学校却几乎从未教过关于未来思维的通用性技能。我们向专业人士教授诸如计算机建模这样的特定未来思维技能,但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未来思维只能随性为之。我们前方的世界神秘莫测,太多的思绪与行为深受其扰,而我们赖以应对的方式却是本能与直觉。我意识到自己对于“未来”的含义知之甚少。认真思考可能的未来需要很多精妙的技巧,而我对此也不甚了解。这也是我写作本书的部分原因。我也找不到任何关于未来以及未来思维的通用介绍。 5 我猜测不是只有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嘎吱作响的门后的那片陌生世界,所以,我想写一本自己一直在找的书。我希望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本《通往未来的用户指南》。尽管我并非未来思维领域的专家,但我还是试图讲清楚我们所说的“未来”到底意义为何。如何更好地思考可能的未来,以及运用这些收获去想象我们自己的未来、我们地球的未来,乃至整个宇宙的未来。
通过“大历史”的复合视角,这本书探寻对于可能的未来我们会有哪些思考方式。“大历史”,这一方兴未艾的跨学科领域正是过去30多年我教学和写作的母题。 6 大历史会用所有可能的维度和不同的学科视角去看待过去。大历史还相信,用类似三角测量的方法会产生对于历史更丰富、更深入的理解。大卫·休谟曾说自己在“深究”难题的过程中找到了乐趣 7 ,我也希望大历史的视角可以有助于我们理解未来。想象一下,我们拿起一个代表未来的水晶球。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会让水晶球转动很多次。我们会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它,在不同的光线下观察它,通过不同领域专家的眼睛来观察它。我们每转动一次水晶球,它的形状、颜色和意义都会有些许变化,我们也能学到新的东西。
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个问题,这是种很有效的办法,网络理论中有一个很有趣的定理给出了缘由。它叫作小世界定理(the small-world theorem),意思是,在一个大多数节点彼此相邻的网络中,只需一两个长途链路就可以通过提高观点、信息和货物的交换速度而让整个网络为之改变。在人类大部分的历史中,其赖以建构的人际网络都只有村庄大小。在这样的网络中,大家都是邻居,看问题的角度也大同小异。但是,如果有一个村民定期去最近的城镇,那么,一旦让村民们接上更大的信息流和大相径庭的视角,大家就会让原先的网络焕然一新。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一小群连接者在人类历史中扮演革命性的角色。他们是长途旅行者、商队、货郎、云游四海的先知以及士兵。从朝鲜半岛到地中海沿岸,古丝绸之路扯起一张交流的大网,也改变了亚欧大陆的历史。 8 这种交流不仅出现在商品层面,也出现在信息和文化层面。今天,不同学科间的交流也同样势头迅猛。跨界学者创造了现代科学的基本范式。比如,大爆炸宇宙论把关于至大与至小的物理学连接了起来,现代遗传学则是结合了化学、生物学和物理学。就像丝绸之路那样,大历史的视角可以把很多知识领域如纺线那样交织在一起,并由此创造出新的见解和思维方式。在未来思维这样困难重重而又支离破碎的领域中,打造新的连接会格外重要。温德尔·贝尔(Wendell Bell)可谓现代“未来研究”领域的先驱之一。他曾写道:“在这个不乏专家和专业知识的世界上,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有大局观,看得懂不同事物如何相互关联,能看得到整体而不仅仅是一些局部。这样的人会扮演重要的角色,只是当下他们被忽视了。” 9
与穿行于丝绸之路一样,跨学科当然也很冒险,学者需要在深耕的某一知识领域与大局之间做好平衡。多视角的观察也偶尔会在细小之处、微妙变化或者精确度方面略打折扣,而我希望能让两者得到平衡。在《生命是什么?》(What Is Life?)一书的序言中,量子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把这一困境说得很清楚。在这本跨学科著作的启发下,弗朗西斯·克里克和詹姆斯·沃森在DNA(脱氧核糖核酸)研究领域的见地也很具有突破性。薛定谔明白自己并非研究生物学出身,但他很清楚物理学可以给生物学提供很多帮助。他写道:
想要摆脱这种困境(把多个学科的观念连接在一起的困难),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出路……除非我们当中有人带着二手素材和一知半解去冒险。他们冒险涉足跨越实证和理论的综合性研究,而弄不好就会洋相尽出。 10
说到探索未来,本书秉持的也是类似的精神。它想让我们“深究”对未来的理解。然而,它也想为此“广泛涉猎”,想从许许多多不同的方面去接近未来,尽管这似乎有点儿自相矛盾。本书将会探索以下几个问题:为了理解未来,我们做了哪些努力;我们和其他生物体如何管理不同的未来;我们人类如何为最可能发生的未来做好准备;最后,在人类的想象中,我们自身的未来、我们地球的未来乃至整个宇宙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一个历史学家要去写未来?大多数历史学家牢牢守着过去,科林伍德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他曾怒喝道:“历史学家的分内之事是去了解过去,不是去了解未来。若哪个历史学家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声称可以左右未来,我们或许就能肯定他们关于历史的基本理念出了问题。”多数历史学家对此表示赞同。但科林伍德的论断非常古怪,因为对于大多数的未来思维而言,学习过去都是关键。这也是为什么并非人人都会赞同他的观点。历史学家爱德华·霍列特·卡尔(E.H.Carr)同意历史学家没法预测具体的事件,但他坚持认为历史学家可以弄清大的历史规律与趋势。这些规律和趋势可以“为将来的行动提供总体指导……既有效又实用”。孔子应该也会同意这个观点,他曾写道:“温故而知新。” 11 我想说服读者:历史学家可能真的能为未来思维贡献良多。
最初,正是大历史让我更认真地思考未来。20世纪90年代初,我和悉尼麦考瑞大学的同事们刚刚在历史学的教学中开始一项极端的实验。我们的历史课涵盖了整个过去,从138亿年前那个耀眼的时刻讲起——那时,大爆炸让宇宙诞生。教授这样的一门课有些荒诞不经,但也让人雄心满满,因为它跨越了太多传统的学科领域。可我们也没想到要去讨论未来!我们的最后一节课讲的是今天的世界。下课以后,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过来找我。她说自己很喜欢这样漫漫的历史长河,“但是”——我就等着她说这个“但是”——“你不能只讲到当下。如果你已经看过了快140亿年,又怎能不去看看接下来的几百年呢?你怎么能把我们晾在悬崖边呢?你也应该讲讲未来。”我感觉像是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当然,她说得没错!未来便是余下的时间,难道历史学家们不应该多花点时间去想想吗?
我的同事戴维·布里斯科(David Briscoe)曾在这门课里讲过精彩的生物学内容。第二年,我就跟他一道把未来纳入最后一课当中。当然,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多久算未来?接下来10年?100万年?我们心里没数。但戴维有个挺好的建议:我们至少得确保这堂课的趣味性。他说:我们别备太多课了。毕竟,我们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们在学生面前抛硬币,由此决定谁扮演乐观主义者,谁扮演悲观主义者,然后轮流描述好的未来和坏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同意只用一个麦克风,这样的话,当我们觉得另一方在胡扯时,就得靠唇枪舌剑抢占麦克风。
这样的课我们上了好几年。不管还有什么其他教学形式,结果都很有趣,也保证会在学生心中根植下这样的想法:如果你打算考虑所有的过去,那么你便不该在思考未来时犹犹豫豫。没错,我们体验过去和未来的方式是不同的,但是,它们也像连体婴儿一样密不可分。因为我要思考未来,所以一系列相关著作也放到了我的面前。它们的作者是神学家、哲学家、科学家、统计学家、科幻作家,还有从事未来学研究的学者。这些著作内容翔实、题材多样,但有时候也稀奇古怪。
最终,当我着手写关于整个历史的书的时候,我听从了学生的意见,在书的最后一章讲述未来。 12 本书正是基于那一章展开的,但本书谈论的话题要多得多,这是因为我对未来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意识到我们的思维中有很大一部分实际上想的竟都是可能的未来。
从这里开始,我会用未来思维这个词来囊括对于未来的各种各样的思考,哪怕它们是下意识的。这个词还有很多其他标签。比如,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G.Wells) 称之为远见(foresight),有的人叫它未来学(future studies)、预兆(prognostics,这个词苏联作者很喜欢用)、计划(planning)、预测(prediction,这个词经常带着批判性来使用,指的是那种过分自信、过度精确的预言),还有预报(forecasting),或者源自法语的词汇预期(prospective)。对于那种试图把控或者按自己意愿调整未来走向的尝试,不管是不是有意识的,我都会用未来管理这个词来描述。
本书分为四个部分,围绕四个大的问题来展开。
第一部分问的是“什么是未来”。它描绘的是哲学家、科学家、神学家在未来面前都有哪些话不吐不快。它还描绘了所有的生物体在试图应付可能的未来时面临的现实挑战。第二部分问的是“生物体如何应对未来”。它描述的是在面临不确定的未来时,生物体会用哪些复杂的生化和神经机制来进行未来管理,这也是一切未来思维的基础。除了那些最聪明的大型生物,这些机制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工作的。大多数的未来思维都是暗流涌动。第三部分围绕我们人类的有意识的未来思维展开,它问的是“人类如何窥探、理解未来,又如何为之做好准备”。从诞生之初至今,人类的未来思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点与其他物种不同。所以这一部分会分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来描述人类的未来思维:年代下限为距今大约10000年的奠基时代(foundational era),10000年前到距今200年的农业时代,以及现代。第四部分问的是“关于人类、地球乃至整个宇宙,在我们的(合理)想象中,它们的未来是怎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去想象几百年后、几十亿年后的未来呢?而且……我们能合理想象出时间的尽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