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论功行赏,太宗为上将,勣为下将,与太宗俱服金甲,乘戎辂,告捷于太庙。”《旧唐书·李传》
在隋末唐初,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多次改换门庭,但从未真正归属过任何势力。他们以超强的能力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影响了历史发展进程,这也使得其经历比其他人更为曲折、丰富,李勣就是其中的代表。
李勣经历丰富,不妨以他的名字的变化为视角来看看他的一生。他生前有三个名字,徐世勣、李世勣、李勣,死后还被剥夺了李姓;每次姓名的变化都有其背景和故事。
首先来看看他叫徐世勣时候的经历。
徐世勣是他的本名,字懋功,曹州人。根据他的神道碑《英贞武公李公碑》的记载,他祖父叫徐康,是北齐的将军,当过太守。他的父亲叫徐盖,《旧唐书·李勣传》记载:“家多僮仆,积粟数千钟,与其父盖皆好惠施,拯济贫乏,不问亲疏。”就是说他家是乡村富豪。
徐世勣这个人在民间文学里被描述成足智多谋的军师。徐懋功,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诸葛亮式的人物,而真实的李勣不是这样的。这个人身上有江湖匪气,又有乡土气,也有英雄气。他是一个有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人,不管按什么模式来理解他,都会出现既对又不对的结果。
来看一下他的江湖气。
十七岁的时候徐世勣投奔了瓦岗军翟让。别看年龄小,他可不是初出茅庐者,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家乡揭竿而起。那时隋朝已经陷入动乱,所以李勣少年时就已经举兵,一度嗜杀成性,《隋唐嘉话》记载了他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回忆:“我年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则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之;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年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用兵以救人死。”就是说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是个无赖强贼,而且杀人不眨眼,稍大点懂事了,谁惹他他杀谁,十七八是个好贼,只有上阵才杀人,二十以后是大将了,用兵拯救苍生。
但是江湖气始终伴随着李勣的一生,即便在位极人臣之后,他说话办事还往往流露出江湖气。例如贞观十九年(645),他随唐太宗远征高丽。唐太宗接受了敌人一座城的投降,并要求严肃军纪,不得掳掠,结果李勣竟然反对说:“战士奋厉争先,不顾矢石者,贪虏获耳。今城垂拔,奈何更许其降,无乃辜将士之心乎?”(《旧唐书·高丽传》)他认为士兵出生入死,所为就是劫掠财物。这不是正规军的心态,纯属李勣个人主张,可以说是军阀习气的残余。李世民告诉他,军纪一定要严肃,将士也不能不赏,但是太宗许诺用国库的钱来赏。
江湖气还有个体现,那就是李勣文化水平不高。小说演义里把李勣描绘得如诸葛亮一般机智,实际上李勣虽识文断字,但水平不高。征高丽时偏将给他写信报告军情,但是担心信件被敌人截获,所以写了离合诗。所谓离合诗,就是把一个字拆成几个字,这几个字乍看起来还是一句诗,这是古代版的密码信。离合诗是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游戏之作,李勣看不懂,勃然大怒:“军机急切,何用诗为?必斩之!”(《旧唐书·元万顷传》)幸亏旁边有文人元万顷看明白了,赶紧给他解密,他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下面再看看他的乡土气。
李勣一生乡土气息很浓厚,这是优点,主要体现在他的不忘本上。当了宰相之后,他也没忘记自己来自乡村。有一次一个老乡来拜访他,他们一起吃饭。结果小老乡顺手把主食饼的边缘掰下来丢掉了,可能是因为饼的边缘比较干硬。李勣看到了大为不快,他说,年轻人,经过农民的犁地,锄地,灌溉收割,晒场打场,麦子才能磨成面,做成饼,再到饭桌上,你今天这举动对得起农民吗?最后他说了这么一句:“此处犹可,若对至尊前,公作如此事,参差斫却你头。”(《朝野佥载》卷五)(在这里也就罢了,要是在皇上面前这么做,马上砍了你脑袋。)该老乡听了大为惭愧。这就是古代版的“光盘行动”。
不忘本还有个体现,就是重手足情。李勣始终守护他的姐姐。每次姐姐生病,李勣都亲自守着炉子给姐姐熬粥,有一次不小心胡子都被火给烧着了。姐姐说家里多的是奴仆,这是何苦?李勣回答:“岂无人耶?顾今姊年老,勣亦年老,虽欲久为姊粥,复可得乎?”(《大唐传载》)(不是没人,而是因为你也老了,我也老了,这样为姐姐熬粥的机会,还能有多少?)手足之情,跃然纸上。
至于英雄气,徐世勣很快就展现给世人看了。
十七岁的时候徐世勣带着自己的人马投奔瓦岗军,他给翟让提出的一个建议就是主动出击,扩大补给范围:“宋、郑两郡,地管御河,商旅往还,船乘不绝,就彼邀截,足以自相资助。”(《旧唐书·李勣传》)他的建议是控制运河河道,截获漕运。翟让听了他的话,袭击运河,果然获得了大量财宝和物资,士气大振,但因此招致隋军著名大将张须陀的讨伐。当时李密已经是瓦岗军二号人物,在他的指挥下瓦岗军大败张须陀,将其杀死。《旧唐书·李勣传》说“勣与频战,竟斩须陁于阵”,将斩杀张须陀的功劳记在了徐世勣名下。
徐世勣和李密的关系非同一般,他觉得李密是个英雄,所以很拥护他,曾经劝翟让让位给李密。翟让也有这个意思,但是翟让的身边人,比如他的兄弟,极力反对,不愿意将头把交椅拱手让人。但是李密的确比翟让能干,眼光也高,所以最后翟让还是推李密为主,号称“魏公”,徐世勣被封为右武候大将军。
很快徐世勣就给李密出了个好主意——攻占黎阳仓。当时战乱,天下饥馑,谁手里有粮谁占据主动。黎阳仓是国家粮库,粮食很多。瓦岗军攻占此地,开仓赈济饥民,于是众人来投奔,不多久瓦岗军就扩充了二十多万新兵。然而,翟让与李密之间矛盾重重。就在此时,瓦岗军爆发内乱,李密摆了一场鸿门宴,在宴会上杀死了翟让。徐世勣也在座,还被误伤了,刀斧手一刀砍到了他的脖子上,徐世勣的好友王伯当急忙喊“这是徐世勣”,这才幸免于难。李密心里过意不去,把徐世勣扶到帐下,亲自给他包扎上药。此后,翟让的部下分给徐世勣、单雄信、王伯当三人统领。
在瓦岗军与宇文化及的大战中,徐世勣负责镇守黎阳仓,与宇文化及方展开了一系列激烈的攻防战。这一仗虽然打赢了,但是瓦岗军损失很大,瓦岗军内部的矛盾也由此凸显出来。李密变得越来越骄傲,与部下离心离德,加上手里只有粮没有钱,也无法犒赏将士,大家逐渐对李密不满,徐世勣也是如此。他曾在一次宴会上讽刺李密,李密非常不高兴,“使世勣出镇黎阳,虽名委任,实亦疏之”。(《资治通鉴》卷一八六)李密让他重新去镇守黎阳,实际上就是疏远他。
李密被王世充击败之后,仓促投奔关中地区的李渊。李渊和李密同属关陇集团后代,李渊的祖父和李密的曾祖是亲密战友,所以他选择这里。当时徐世勣没有跟着李密跑,而是继续履行职责。此时的徐世勣占据的地盘非常大,东面一直到大海,南面一直到长江,再加上中原地带。那么徐世勣就面临一个抉择:是自立山头,还是投降王世充,或者投降李渊?
此时一个重要人物来了——魏徵。魏徵跟随李密投降了李渊,主动请缨劝说徐世勣降唐。徐世勣听从了劝告,但做出了一个很特别的举动。他对自己的部下说:“魏公既归大唐,今此人众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献之,即是利主之败,自为己功,以邀富贵,吾所耻也。”(《旧唐书·李勣传》)(我所占的地盘是魏公李密的地盘,要是把这块土地献给李唐,那就是利用旧主的失败给自己邀功,我耻于如此行事。)
于是他采取了非常的步骤——把辖区户口、州县名录送给在长安的李密,然后由李密献给李渊,意思是这仍然算是李密送给大唐的礼物。李渊听说徐世勣要投降,结果等半天等不来降表,正觉奇怪时,李密来了。听了事情的原委,李渊大为感慨:“徐世勣感德推功,实纯臣也。”(《旧唐书·李勣传》)徐世勣真是个推功的君子,所谓纯臣就是忠臣。于是下诏拜他为右武候大将军,封曹国公,赐姓李氏,依旧镇守黎阳。从此徐世勣改名叫李世勣。
所以说徐世勣的英雄气不仅体现在他的战功上,也体现在他的胸怀上。他体现出了一种超越派系利益之上的至高原则,就是儒家所提倡的忠义,而这正是李渊所欣赏的。
徐世勣改名叫李世勣之后,很快又展现了他的忠义,因为他的那个旧主李密又叛逃了。原来李密投降唐朝的时候,心理预期值很高,出身关陇集团核心,又是瓦岗军的前领导人,自认为来到长安应该成为宰辅。但是李渊只任命其为光禄卿,光禄卿主管祭祀和宴饮。李密觉得遭受了羞辱,在李密的墓志铭里,有关李密的心理是这样描述的:“公威虽未振,主自为谋。盖当世旧部先附,多出其右;故吏后来,或居其上。怀渔阳之愤愤,耻从吴耿后列;同淮阴之怏怏,羞与绛灌为伍。负其智勇,颇不自安。”(《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这个墓志的撰写者不是别人,正是李密的老部下魏徵,他对李密的心理应该是有所把握的。他指出,李密因为对李渊给的待遇不如心理预期而不满,尤其是看到自己曾经的手下的待遇比自己都好,所以愈加愤愤不平,我猜想这个所谓“旧部”和“故吏”指的就是李世勣等人。魏徵在这里使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东汉的彭宠,一个是西汉的韩信。他们都有个共同特点,即都是半途归附,但是又对待遇不满,最终以反贼身份身败名裂。
李密想回到潼关以东召集旧部重新起事,于是骗李渊说自己想去东边招降旧部。李渊放他走了,但半途反悔,于是派人召他回来。李密一看事情败露了,干脆就袭击了唐朝地方官,彻底反了,最后被唐朝地方官追上杀死了。
李密死了,而李世勣仍在黎阳镇守。李渊念他们曾为君臣,于是派人向李世勣通报了情况。李世勣听说后再次展现了他的忠义,他主动请求为李密办丧事,“勣服衰绖,与旧僚吏将士葬密于黎山之南,坟高七仞,释服而散,朝野义之”。(《旧唐书·李勣传》)(李世勣穿着孝服,和李密的其他旧部一起将李密风光大葬,修了一座高大的坟茔,朝野上下都称赞他的忠义。)
李渊对李世勣的大度很快就收到了回报,李世勣也很忠于他。当时河北地区的军阀窦建德攻打黎阳,窦建德的实力在当时来说与唐军不相上下,黎阳很快被攻破,宗室淮安王李神通、魏徵、李世勣的父亲等都被俘了。李世勣原本已经逃出包围圈,但是由于惦念父亲,于是回去投降了窦建德。窦建德很看重他,继续重用他,但是李世勣时刻想着回归唐朝。他为窦建德东征西讨屡立战功,但也在寻找机会,想杀死窦建德。有一次,窦建德说好要来黄河以南李世勣的大营,李世勣什么准备都做好了,结果窦建德老婆生孩子,未能成行。
不过很快李世勣不想回归也得回归了。李世勣的拜把子兄弟李商胡手下有五千兵马,也暂时归降在窦建德旗下。但是李商胡母亲霍氏十分强势,与众不同,善于骑射,性格剽悍,人称“霍总管”,此处借用了隋代“总管”一词,约相当于今“司令”。霍氏在李世勣面前说:“窦氏无道,如何事之?”(《资治通鉴》卷一八八)李世勣回答:“母无忧,不过一月,当杀之,相与归唐耳!”(《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因为是拜把子兄弟的母亲,所以李世勣也叫她母亲,他许诺最多一个月,杀了窦建德,就一起归唐。
等李世勣走了,霍总管跟儿子说,既然李世勣也愿意一起反窦建德,不如干脆现在就反。这等于逼着李世勣跟他们一起反。于是他们连夜动手,杀死了很多窦建德的人。
然而,此时李世勣还在窦建德军营中,听到消息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李商胡是结拜兄弟,窦建德一定会怀疑他,所以他赶紧率领数十人跑了,投奔了唐朝。
他父亲还在窦建德营中,可是此时李世勣别无选择。好在窦建德是个豁达大度的人,手下要杀李世勣的父亲,他说:“世勣,唐臣,为我所虏,不忘本朝,乃忠臣也……其父何罪!”(《资治通鉴》卷一八八)
李渊也好,窦建德也好,都是君子。李世勣忠于旧主,在他们这里都能得到肯定和赞扬,说明他们心中除了派系斗争之外,还有个共同的至高原则性,那就是忠义。派系斗争、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但是未来王朝的建设、民族的凝聚力还是需要道德支撑的。道德是超越派系斗争之上的,此时的道德标准就是忠义,所以他们的大度是更高层面的考虑。
再次降唐的李世勣如鱼得水,在对刘武周、宋金刚的战争,对王世充的战争,对窦建德的战争中都立有大功,《旧唐书·李勣传》记载:“论功行赏,太宗为上将,勣为下将,与太宗俱服金甲,乘戎辂,告捷于太庙。”他可以和太宗乘同一辆车,一起告捷于太庙,这是至高荣誉。
此后的李世勣继续为唐朝东征西讨,统一国家。贞观四年(630),李世勣和另一位著名军事家李靖一起取得了一次重要的胜利——彻底击败东突厥。突厥在隋末唐初对中原地区形成了巨大的威胁,插手中原政局,唐朝的多数敌人都有突厥支持。唐朝自己也未能免俗,太原举兵的时候也不得不笼络突厥。唐朝建立之后,突厥骑兵曾深入唐朝境内,唐高祖甚至打算放弃长安迁都到秦岭以南。此敌不除,国无宁日。太宗登基后,很多部落起兵反抗突厥,再加上遭遇了大雪灾,牛羊死了很多,突厥实力大受损伤,唐军趁势发动进攻。这是自汉朝对匈奴战争之后中原地区对草原游牧民族最大的战争,这一战唐军大获全胜,颉利可汗被俘,东突厥灭。
而此时的李世勣也达到了他人生的顶峰,他出将入相,成为李世民重要的助手。有人建议李世民修长城抵御外族进犯,李世民这样回答:“隋炀帝不能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惟解筑长城以备突厥,情识之惑,一至于此。朕今委任李世勣于并州,遂使突厥畏威遁走,塞垣安静,岂不胜远筑长城耶?”(《旧唐书·李勣传》)李世勣获得了“国之长城”的赞誉。
但是此时的李世勣也有他的苦恼,他始终不是关陇集团核心成员,也不是秦王府旧臣。换句话说同朝为臣,他与长孙无忌、褚遂良、房玄龄、于志宁等太宗的心腹始终不是一路人。那么他是否可以积极表现,融入他们的团体?李世勣经过多年的政治斗争,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世界观,他有着与众不同的处世方法。
首先,他明白能力是自己受重用的资本,也是立身的根本。他是国之长城,所以可以说他有恃无恐。
其次,他要保持一定的独立性,这样才能在惊险重重的政治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反正不论谁胜利都需要他。
所以自降唐一直到去世,李世勣始终保持一定的独立,从来不依靠哪个山头,可谓特立独行。李世勣的这种独立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件事情上。
第一,在玄武门事变前保持中立。
李世勣投降的是唐朝,不是李世民,虽然他曾和李世民共同作战,但那是职责任务,不是私人关系。所以在武德年间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他始终保持中立,他这样做是明哲保身。他有很强的能力,任何一方上台都不可能不用他,因此他不偏不倚。
由于玄武门事变的史料经过了李世民的修改,所以很多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据《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李世勣在玄武门事变前曾经向李世民效忠,站到了李世民一边。而有的史料则记载李世民的确在事变前向李世勣透露过风声,试探过他,但是他的态度很微妙,他没有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但他也没有站到秦王这边。司马光在写《资治通鉴》的时候权衡了各方史料后这样记载:“世民犹豫未决,问于灵州大都督李靖,靖辞;问于行军总管李世勣,世勣辞;世民由是重二人。”意思是李世民事先向李靖、李世勣都征询过意见,试探站边,但是都被婉拒了。不过李世民非但不恼,反而更加重视此二人。司马光解释说他这样写为的是“有益风化”,可见也无真凭实据,多是揣测。但不管怎样,整个玄武门事变中李世勣、李靖都没有参与,这是确凿无疑的。
第二,在贞观后期储位之争中保持中立。
在唐太宗晚年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的储位之争中,李世勣还是一副超然的样子,不像长孙无忌等很早就摆明态度。虽然最后唐太宗立晋王李治为太子的那场著名会议李世勣参加了,但基本属于看客,因为他知道这是核心集团内部的事情,作为外来户少说为妙。
那么李世民如何对待李世勣?可以说八个字:恩在眼前,剑在脑后。李世民必须用李世勣,此人能力有目共睹,可是对于这种聪明且始终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的属下,李世民恩威并用。
李世民始终对外展示自己对李世勣的恩待,高官厚禄就不说了,图像于凌烟阁也不用说了,来看《旧唐书·李勣传》记载的两件事:“勣时遇暴疾,验方云须灰可以疗之,太宗乃自剪须,为其和药。勣顿首见血,泣以恳谢,帝曰:‘吾为社稷计耳,不烦深谢。’”李世勣生病需要人的胡须做药,太宗亲自把胡子剪下来了。要知道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开宗明义》),太宗这举动算是很出格的,这是高姿态展示对李世勣的恩待。
在晋王李治当了太子之后,李世民对李勣说了这样一番话:“朕将属以幼孤,思之无越卿者。公往不遗于李密,今岂负于朕哉!”(太子以后托付给你了。以前你不负李密,现在也一定不会负我。)李世勣磕头感谢圣恩,然后君臣坐下一起喝酒。李世勣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唐太宗亲自把衣服解下来披在李世勣身上。
但是,唐太宗真的就对李世勣完全放心?不是的,他始终对李世勣保持着压力,李世勣心里也清楚,君臣之间简直可以说达成了默契,这就叫“剑在脑后”。
李世民去世前在病榻上对太子李治有过这样一番部署:“李世勣才智有余,然汝与之无恩,恐不能怀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于后用为仆射,亲任之;若徘徊顾望,当杀之耳。”(《资治通鉴》卷一九九)(李世勣聪慧,你对他没有恩泽,估计他不会服你。我现在贬他的官,他要是毫无怨言,你上台后再召他回来拜为宰相。假如他有怨言,那就立即杀了他。)这就是帝王心机。
于是太宗下令将宰相李世勣贬到外地去当都督。李世勣无比精明,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太宗和太子都在等着看他的态度。李世勣接旨后站起身来,骑上马就直奔外地赴任,中途路过家门,他连头都没回。太宗这才放心,君臣之间又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手。
李勣去世后,唐高宗为他所立的《大唐故司空太子太师上柱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英贞武公李公碑》记述了这件事:“出为叠州都督,寻除特进、检校洛州刺史。朕纂承丕绪,延想旧勋,又授公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当然,对这背后的杀机和曲折只字未提。
不久太宗去世,唐朝进入了高宗时代。李世民生前为了不扰民,命令只要“世”和“民”两个字不连写就可以不避讳,所以李世勣一直叫“世勣”,但是高宗即位后为了表示对太宗的尊重,下令“世”和“民”需要避讳,于是李世勣改名叫李勣了。
下面就看看他叫李勣之后的事情。
李勣在高宗朝仍然是重要人物,高宗按照太宗的部署将他召回拜为宰相。此时凌烟阁功臣去世的很多了,余下的也垂垂老矣,李勣已经是元老中的元老了。他在朝政方面发挥着巨大作用,而且他仍然摆出一副中立的姿态,不依靠任何势力,独来独往,最明显的例证就是立武则天为后事件。武则天是太宗的后妃,但是在照顾生病的太宗的过程中和太子李治发展出地下恋情。高宗李治即位后始终惦记着她,还把她从感业寺接回来。然后武则天通过一系列运作除掉了和自己争宠的王皇后、萧淑妃,下一步就需要正式成为皇后,结果此事遭到了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为首的一大批重臣的反对。要知道这都是关陇集团的核心成员,他们要维护的是太宗留下来的秩序。王皇后是太宗当年指定的儿媳,太宗死前曾向他们托孤,因此长孙无忌等坚决反对立武则天为后。褚遂良甚至在御前会议上把笏板都扔了,把帽子也解了,在地上磕头,气得武则天从帘子后面出来和他对骂,场面十分不堪。
重臣中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支持武则天。中下级官吏倒是有几个投机者支持武则天,可是分量不足,高宗十分苦恼。烦闷之际高宗忽然想到一个人——李勣。李勣始终没表态,御前会议要讨论立后问题的时候,李勣借口有病干脆不来,不知他的态度如何。
于是高宗特地找来李勣,征求他的意见。李勣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谓一锤定音:“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资治通鉴》卷一九九)(这是您的家事,何必问外人!)高宗恍然大悟,于是下令立武则天为后,立后的仪式特地指定李勣为主持人。武则天终于如愿以偿,并开启了她迈向女皇宝座的第一步,这一步就是李勣给她铺的路。
要问李勣为何这样回答,我想原因首先是他从来都是独立的,不属于关陇集团。长孙无忌始终在他上头,压着他,只有扳倒长孙无忌才能实现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很聪明,知道只要始终做事符合皇帝的利益自己就可以不倒,犯不着站到长孙无忌这边。而高宗,他始终想摆脱父亲留给自己的元老集团,想独立。在立后这件事上,高宗如此执着,其实主要是想通过此事彰显自己的独立性,所以君臣在这方面一拍即合。武则天成为皇后以后,长孙无忌集团不久也被剪除,李勣通过他的独立立场再次立于不败之地。
但李勣帮助武则天成为皇后,并不意味着他从此就是武则天的人了。翻检史籍就会发现,李勣与武则天始终保持一定距离,采用一种超然的态度。而且虽然年纪很大了,但是李勣的超强能力仍然在发挥巨大作用,比如八十岁时还带兵远征辽东取得决定性胜利。而且李勣很注意奖掖后进,培养年轻人,“当时称其有知人之鉴”(《旧唐书·李勣传》),当时的人都称赞说他有知人善任之明。高宗为了表彰李勣,下令第二次将其画像绘制到凌烟阁上。他是唯一两次图像于凌烟阁的人。
高宗总章二年(669)冬,李勣病重。病重的李勣拒绝医药,他说一辈子位极人臣,已经值了。他抱病坐起来和弟弟一起喝酒,推杯换盏说了这样一番话:“我见房玄龄、杜如晦、高季辅辛苦作得门户,亦望垂裕后昆,并遭痴儿破家荡尽。我有如许豚犬,将以付汝,汝可防察,有操行不伦、交游非类,急即打杀,然后奏知。”(《旧唐书·李勣传》)他说的这三个人都是大臣,他们的儿子都因为谋反等败家。这些大臣辛辛苦苦创造的家业,都毁在不孝子手里。他说以后他的子孙有如此行事的,立即杀之。他说的这番话还真有远见,他的孙子徐敬业,后来造反反对武则天,失败被杀,连累已经死去的李勣被剥夺李姓,掘坟毁尸。一直到中宗时期李勣才恢复名誉,重新风光大葬。徐敬业就是违背了他祖父保持中立的基本原则,导致身败名裂。史官这样总结李勣的一生:“以义藩身,与物无忤,遂得功名始终。”以忠义为立身根本,任何时候都注意不与任何一方发生抵触,所以才得以建功立业并保全自身。这是他一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