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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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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上的人在议论那些社会主义者,说他们不断地散发用蓝墨水写的传单。传单中咒骂工厂的制度,传播彼得堡和俄国南方的工人罢工的消息,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
厂里一些薪水较高的中年人骂道:
“这些捣乱分子!做出这种事来,就该打他们的嘴巴!”
传单被送交工厂管理处,青年工人们读得着迷,他们说:
“这里面说的是真话!”
大多数人忙于干活,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他们懒懒地说:
“枉费心机,难道真的能成事儿?”
但这些传单毕竟是令人兴奋的。一个礼拜见不到传单,人们便又议论起来:
“看来不会再印了……”
可礼拜一传单又出现了,于是工人们私下里又轰动了。
人们发现,在酒馆里和工厂里,出现了一些陌生人。他们在暗中打听着,察言观色,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些人有的谨慎小心,令人生疑,有的刨根问底,缠住你不放。
母亲知道,这些议论和混乱是儿子工作的成果。她看到人们拥戴他,围着他转,便暗暗为儿子的命运担忧,同时又为他骄傲。
一天晚上,玛丽亚·科尔苏诺娃从外面敲了敲临街的一扇窗户。母亲打开了窗户,玛丽亚低声喊道:
“这回够你受的,佩拉格娅,孩子们闹出事来了!今天夜里要大搜查,要搜你家、马森家和维索甫希科夫家……”
玛丽亚的厚嘴唇在急促地翕动,蒜头鼻子喘着粗气,眼睛东张西望,生怕有人在监视她。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给你说过,我今天压根儿就没看见你。听见了吗?”
她说完就消失了。
母亲关上窗户,慢慢坐在窗台上。但她马上又站起来,她意识到儿子面临危险,连忙穿上衣服,不知为什么用围巾把头裹得严严的,立刻朝费佳·马森家跑去。马森在家养病,没有上班。母亲赶到他家时,他正坐在窗前看书,不时地用跷起拇指的左手摇着右手。听到这个消息,他脸都吓白了,急忙抽身站起。
“果然不出所料……”他低声说。
“现在应该做什么?”母亲的手有些发抖,她擦一把脸上的汗,问道。
“先别忙,您不要害怕!”马森说着用那只好手抹了抹头发。
“可您自己害怕了!”母亲高声说。
“我?”他顿时脸红了,可却故作镇静地笑着说,“是啊,这些鬼东西……得赶快通知巴维尔。我这就让人去找他!您回去吧,不要紧!他们大概不至于动手打人吧?”
母亲回到家里,立刻把书籍统统收起来,抱在胸前,急得团团转,一会儿看看炉灶,一会儿看看盛着水的木桶。她觉得巴维尔会扔下工作马上回家,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他的踪影。后来她终于走累了,就在厨房里的长凳上坐下来,把书压在身子底下,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巴维尔和霍霍尔从工厂回来。
“你们已经知道了?”母亲没有起身,高声问道。
“知道了!”巴维尔笑道,“你害怕了吧?”
“我的确害怕了,的确害怕了!”
“不要怕嘛!”霍霍尔说,“害怕是无济于事的。”
“吓得连茶也忘烧啦!”巴维尔说。
母亲站起来,指着长凳上的书,难为情地解释说:
“我一直看守书来着……”
看到儿子和霍霍尔哈哈大笑,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巴维尔挑了几本书,去院子里藏起来。霍霍尔生着茶炉,说:
“其实一点儿也不可怕,阿姨。这些人小题大做,专干些无聊的事,我实在是替他们害臊。全是些成年男子,腰里挂着马刀,穿着带马刺的皮靴,闯进你家里到处乱翻。床底下、炉灶底下都要搜查,地窖和阁楼也不放过。在那里撞了一脸蜘蛛网,就大声哼哧鼻子。他们知道自己干的差事没意思,不光彩,所以才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对你大发脾气。这差事很肮脏,他们心里明白!有一回,他们到我家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他们觉得很难堪,就偷偷地溜走了。还有一回,他们干脆把我抓去了。我下了狱,蹲了近四个月班房,我在那里坐牢的时候,有时忽然要提审我,士兵就押着我穿街过巷去受审。这些人都很蠢,胡乱问几句,问过之后,又叫士兵把我送回监狱。就这样把我押来押去,他们总得有事干,不能白吃官饷啊!后来只好把我放了,这事也就完了。”
“安德留沙,您平常是怎么说来着?”母亲高声问。
霍霍尔正跪在茶炉前认真地用火筒吹火,但这时抬起憋得通红的脸,两手捋着胡子问道:
“我是怎么说的?”
“您不是说从来没人欺负过您吗?”
霍霍尔站起身,摇了摇头,笑道:
“在这个世界上,难道真有没受过欺负的人吗?我受的欺负数不清,我生气都生腻味了。人家就是要欺负你,你有什么办法呢?生气会影响工作的,老在这些小事上动脑筋,只能浪费时间。人生在世,什么样的委屈没有呢?我过去受人家欺负心里就生闷气,后来想了想,心里明白了,感觉不值得生气。人人都害怕挨邻居的打,所以就先动手去打邻居。生活就是如此啊,阿姨!”
霍霍尔娓娓而谈,语气很平静,母亲因等待搜查而产生的恐惧情绪也渐渐消释。霍霍尔那双有些突起的眼睛愉快地微笑着,他那笨拙的身子也显得柔韧自如。
母亲舒了口气,亲切地向他祝福:
“愿上帝保佑您平安无事,安德留沙!”
霍霍尔大步走到茶炉跟前,又蹲下来,低声嘟哝道:
“保佑我,我不会拒绝的,不保佑我,我也不去求他!”
巴维尔从院子里回来,满怀信心地说:
“这回他们找不到了!”他说罢就洗手去了。
洗过之后,他用力擦着手说:
“妈妈,您要是吓得胆战心惊的,他们看见您那副样子,准会以为家里藏着什么东西,否则你不会浑身打哆嗦。您知道,我们并不想做坏事,我们是为了维护真理,我们这辈子都要为真理工作。要说有罪,这就是我们的罪过!有什么可害怕的?”
“巴沙,我不害怕了,”母亲说。紧接着她又烦躁地说:“但愿他们能快点来!”
可是这天夜里没有人来搜查。第二天一早,母亲料想会有人嘲笑她胆怯,便自我解嘲地说:
“我是自己吓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