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使衙门下发文件,要求沿海州县“捕盐”。吏民皆须出钱以购人服役,有告发者则得重赏。奸人高兴,老实人叫苦,人心惶惶。
散衙之后,主簿和县尉立刻到后堂来见王安石,主簿递上一份紧急公文,面露难色地说:“王大人,您先看一看这件公文,看这件事怎么办?”
王安石接过公文一看,从文件头上就可以看出,文件是转运使衙门发出来的。大略浏览一下内容,知道是为了捕盐而发的。原来,鄞县正处在沿海,出产海盐。沿海的一些百姓,因为没有田地可供耕种,不得不打捞海盐出卖以为生计。一些官办的盐场为了垄断盐业生产,就千方百计制止这些个体生产食盐的百姓。可是这些百姓没有生活出路,所以屡禁不绝。
其实,当时所谓的官办盐场,也是控制在极少数的富商大贾的手里,他们的后面有地方官僚为后台,官商勾结,官靠商行贿而致富,商靠官撑腰而发财。互助互利,沆瀣一气。为保护大盐商和地方官员的利益,主管此项工作的转运使衙门便发出这个文件。
文件要求各级政府官员要抓好这件事。为筹集这个专项治理基金,还要求各县官吏和百姓出钱,以便雇人专门到沿海一带去捕生产出卖私盐者。什么样的官员出多少钱,什么样的人家出多少钱都有明文规定。虽然说是自愿捐献,可不出钱不行。而且还出钱悬赏,有告发私自捞盐卖盐的则给以相当数量的奖赏。一时间里闹得人心惶惶。
主簿和县尉汇报说,邻县对此事都抓得很紧,各县的牢房爆满,严重超员。新近抓进来许多这种罪行的囚犯。也有一些侥幸之徒因为告发他人而成为暴发户。老百姓中怨声载道。本县刚刚把布告张贴出去,百姓们也是议论纷纷。一些以此为生的人听说风声太紧,有的已经逃避到海岛上去了。海岛上一无所有,一些人被逼无奈,只好打劫过往的船只。海上行船也很不安全了。主簿和县尉觉得此事很难办,而且和本县县令王大人的初衷大相径庭,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就来请示王安石。
“你们对这件事是怎么处理的?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了?”王安石问。
“我们只是把布告贴了出去,还没有具体去办,钱还没有收,人也没有抓。”
“嗯,那就好,那就好。”王安石一边应答一边沉思着。
“可是……”县尉好像有什么话不太好说。王安石抬头看看县尉,问道:“可是什么?难道有什么为难的吗?”“州里督责甚是急迫,催促快办的文件一个接着一个,已经批评我们县办事不力了。可我们想如此抓人又与大人的意思不相合,所以我们一直等着您回来定夺,到底怎么办。”县尉把话都说明白了。
“布告既然已经贴出去了,就算你们没有误事。暂时不要征收这项捐税,更不要抓人。上边的事由我承担,你们只要把治安抓好就行了。马上通知各乡村,不要征收这个专项费用。如果已经征收的,立刻停止,并把已收的返还本人。我县暂时不执行这一文件。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们就可以回去了。”二人告退。
王安石把那份文件又仔细阅读一遍,再想一想鄞县百姓的具体情况,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妥。不但不妥,而且还有很大的危害。但这是由朝廷派到各路的一个职能部门发出来的文件,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县令,按道理只有执行的份。可想到自己是一县之令,如果执行这个文件,将会给百姓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如果不执行,或者是表面执行而实际上不办,在本县以内还是可以的。但想到这是沿海各地都存在的普遍问题,自己既然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应当勇于负责,为百姓们说几句话。韩愈当年在上《谏迎佛骨表》时,虽然也知道有性命之虞,可他还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拼死上表。那种为天下苍生而奋不顾身的精神实在令人可敬。“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的诗句反复出现在王安石的脑海中,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热血沸腾,立刻命令下人侍候笔墨,展纸挥毫,给转运使孙大人上书。由于情绪激动,文思泉涌,顷刻之间,已过千言。这篇文章题名曰《上运使孙司谏书》,保存在《王文公文集》(卷三)之中,文中写道:
伏见阁下令吏民出钱购人捕盐,窃以为过矣。海旁之盐,虽日杀人而禁之,势不止也。今重诱之使相捕告,则州县之狱必蕃,而民之陷刑者将众。无赖奸人将乘此势,于海旁渔业之地搔动艚户,使不得成其业。艚户失业,则必有合而为盗,贼杀以相仇者,此不可不以为虑也。
鄞于州为大邑,某为县于此两年。见所谓大户者,其田多不过百亩,少者至不满百亩。百亩之值,为钱百千,其尤良田,乃值二百千而已。大抵数口之家,养生送死,皆自田出。州县百须,又出于其家。方今田桑之家,尤不可时得者,钱也。今责购而不可得,则其间必有鬻田以应责者。夫使良民鬻田以赏无赖告之人,非所以为政也。又其间必有捍州县之令而不时出钱者,州县不得不鞭械以督之。鞭械吏民,使之出钱,以应捕盐之购,又非所以为政也。
……
今之时,士之在下者浸渍成俗,苟以顺从为得,而上之人,亦往往憎人之言。言有忤己者,辄怒而不听之。故下情不得自言于上,而上不得闻其过,恣所欲为。上可以使下之人自言者惟阁下,其职不得不自言者某也。伏惟留思而幸听之。文书虽已施行,追而改之,若犹愈于遂行而不返也,干犯云云。
这封书信递交出去后,王安石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尽了自己的力,至于最终结果怎样则不必考虑,因为那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每个人只能是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去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任何人的权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只不过是有大小之分罢了。他觉得还有余言未尽之感,便又作诗《收盐》一首以抒其情曰:
州家飞符来比栉,海中收盐今复密。穷囚破屋正嗟欷,吏兵操舟去复出。海中诸岛古不毛,岛夷为生今独劳。不煎海水饿死耳,谁肯坐守无亡逃。尔来贼盗往往有,劫杀贾客沉其艘。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当然,王安石这封信的最终结果怎样现在已不可详考了,但可以体会出王安石勇于负责,实事求是,敢于为百姓直言的可贵精神。他以一个普通县令的身份,居然敢向比自己高许多品级的朝廷大员提出如此尖锐深刻的意见,并要求其追回已发的文件进行改正,等于要求其改正错误,这是何等的胆识和气魄。
王安石所以如此大胆直言,除了他心底无私,对转运使孙司谏比较熟悉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就是他对当今天子仁宗皇帝也非常信任和忠诚。前文提到过,仁宗虽然贵为天子,少年时却历经不少磨难,熟谙世故,了解下情,故比较开明仁慈,虽不能说从善如流,却也颇能采纳群臣意见。从这年二月由仁宗皇帝亲自下诏而颁发的一个《善救方》来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仁慈的皇帝。
所谓的《善救方》是仁宗皇帝亲自从福建官员所上奏章中总结出来的。福建官员在奏章中说,福建地区监狱中押有许多用蛊毒害人的罪犯,那个地区多有受害者。福州有个叫林士元的医生医术很高明,专门配置出一种药方,对中蛊毒这种病有神奇的疗效,可以把这种小虫全部驱除,使患者康复。奏章的附页中把这个药方也上奏给了皇帝。
所谓的蛊毒是一种对人体有害的小虫子进入人体后所引发的病症,这种小虫是寄生虫,有些坏人便有意把这种虫子掺入他人的食物中来害人。有人因不注意饮食卫生也会患有此病。总之,这种病在当时发病率很高。或许就是后世的血吸虫病。中此毒者小虫在腹中繁衍而无法驱除,痛苦不堪,最后受尽折磨而死。给百姓带来许多痛苦。而林士元的这个药方确实有奇效。仁宗皇帝见到这个药方,想到不仅福建有此病,天下尤其是江南地区多有受此磨难的人,何不让这个药方发挥更大的作用呢?于是,他把这个药方交给太医署,命全体御医在此方基础上再进行研究,使之更加完善,这就形成了这个《善救方》,又因为这个药方是庆历八年二月颁发的,所以史称“庆历善救方”。患者按照此方抓药,就可以自己救自己,彻底疗治此病。
这个药方还真有效果,确实解除了许多患者的痛苦。鄞县地处江南,地湿水多,患此病的百姓也不少。因只有县衙门有朝廷颁发的这个药方,一些百姓便到县衙门来抄写。为了方便群众,王安石命将此方分别张贴到各乡去。百姓们非常高兴,王安石心中也荡起了阵阵涟漪。
作为一名天子,日理万机,却能如此关心百姓的疾苦,就连疗治常见病、多发病的一个普通的药方都能过问并亲自下诏向全国颁发,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仅此一点,就可看出这是一位仁德的君主。君主有仁德之心,待臣子就会宽容,就是可辅之君。为了让这个药方发挥更大的作用,也使仁宗皇帝的美德流传后世,王安石决定,在县衙门口立一块碑,把《庆历善救方》书写刻石,以方便群众随时抄写。
碑文完成之后,王安石满含深情地为此事写了一篇文章,即《善救方后序》:
孟子曰:“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臣某伏读《善救方》而窃叹曰:“此可谓不忍人之政矣。”夫君者,制命者也。推命而致之民者,臣也。君臣皆不失职,而天下受其治。方今之时,可谓有君矣。生养之德,通乎四海,至于蛮夷荒忽。不救之病,皆思有以救而存之。而臣等虽贱,实受命治民。不推陛下之恩泽而致之民,则恐得罪于天下而无所辞诛。谨以刻石树之县门外左。令观赴者自得而不求有司云。皇祐元年二月二十八日序。
文章简明扼要,在赞美圣上的同时,也表现了臣子的赤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