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师工作的馆阁之职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可王安石却与众不同,他偏偏要求外任。就在他赴任的路上,他遇到了这样一家人。
秋季又到了。王安石到淮南任签书判官已经三年。按照朝廷的规定,及第的进士在前三年任职期满之后,可以由本人提出申请,到有关部门去应试,求得馆职。馆职即史馆或翰林院中的职务,是比较清要之职。因为在朝中,经常接触皇帝和权要大臣,容易被发现而受到重用。所以,当时的官员们绝大部分都挖空心思地往这里挤。王安石就是与众不同,他不但不往里挤,而且还很怕被留在京师中任职。然而,不管愿意不愿意,既然到了任期,就必须到京师里去等待重新分配工作。为此,王安石再度来到京师开封府。
王安石为什么不愿意出任馆职呢?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按照当时的规定,一旦考中而被录用为馆职,任期必须满一年才能允许调动,馆职的工作职务虽然比较清高,但收入却比其他各部或地方官职要少得多。王安石当时的家庭负担比较重,如果自己留在京师任馆职,俸禄剩不下多少,家庭生活就会出现困难。而且王安石这时结婚刚刚二年多,妻子也不能随自己住到京师来,因为京师的消费水平要比地方上高得多。
另一个原因是王安石重视实务,他想要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能够尽量发挥自己的才能为社会,为朝廷,为百姓做一点实际的事。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而在京师任馆职就很难做到这一点,还不如到地方上去当个小官,倒可以做点实际的工作。这是最关键的一点。
尽管有几位要人推荐,王安石还是没有去参加选拔馆职官员的考试。但朝廷各部门的办事效率太低,王安石的工作迟迟定不下来,他只好继续住在官舍中。
在逗留京师的这段时间里,王安石又结识了两位朋友,即王回、王向兄弟二人。二人的父亲王平在御史台任职,住在京师,他们兄弟也随父而来。王安石读过二人的文章,见其议论高妙,思想深邃,文风古朴,非常赞佩。于是,把这兄弟二人的文章寄给了在江南家中的好友曾巩。没有想到,曾巩早把王安石推荐给了欧阳修。接到王安石的这封书信,曾巩又给欧阳修写了一封信,同时把王回、王向兄弟及其文章也推荐给了欧阳修。
年底的时候,王安石接到曾巩的信。告诉他,说欧阳修对王安石的文章很是赞成,并想要见王安石一面,不知王安石是否能抽时间来滁州一趟。因为欧公说他“胸中事万万,非面不可道”。信中还说,欧阳修正在编一部当代人的文选,书名叫《文林》,曾巩转给欧阳修的那几篇王安石的文章都被编入此书中。可见欧公对其文章的重视。欧公还说,希望王安石的文风能够再开廓一些,“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
王安石一口气读完了曾巩的这封长信,当世的文坛泰斗,名闻遐迩的政界要人欧阳修对自己竟如此重视奖掖,他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的信心更足了。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欧阳修,他早就想一睹其风采。可滁州离京师甚远,自己的工作尚还没有谱,实在无法脱身前去,只能暗暗遗憾而已。
转过年来就是庆历六年(1046)。王安石耐心等待着吏部的任命。这年的气候也不正常,从二月开始,一直到五月中旬,连续三个多月滴雨未下,天下大旱,赤地千里。可在这一天,眼看着天空中的阴云从四面八方向中间聚拢,可就是不合在一起。人们仰望苍天,向苍天祈求,老天爷啊,快些下一点雨吧,可怜可怜苍生吧!
到了黄昏,又刮起了大风。一时里飞沙走石,行人在路上都挣不开眼睛。人们都在骂着这个鬼天气。傍晚时,风才渐渐停下来。天空中的阴云又合在了一起,而且累积得很厚很厚,整个天空阴得很黑很黑,就像是倒扣着的一个黑黑的锅底。人们的心情开始亮堂一点,以为久盼的甘霖就要降下来了。王安石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没有想到,一直盼到半夜,雨才慢慢地下了下来,同时还伴着沉闷的隆隆的雷声。几乎看不到闪电,只是听到长长的慢吞吞的雷声。这声音令人心情感到压抑,气堵胸闷。气温骤然下降,五月天,半夜里盖着薄被还感到有些冷。
王安石把被往身上裹了裹,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是不是附近有什么地方要下冰雹啦?三个月不下雨,刚刚盼到一场雨结果又下起了雹子,气候这是怎么啦?本来就很贫苦的百姓这不就更难活了吗?想到这里,王安石困意全消,披着被坐起来。外面风雨交加,沉闷的雷声依旧在轰轰隆隆地响着。
次日清晨,从城外郊区传来消息,说在城郊八九里地的地方,果然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雹子,最大的雹子有拳头大小,据说有的鸟都被冰雹打死了。过了几天,又从山东地区传来消息,说山东的青州、登州发生了地震,许多地方房倒屋塌。巨禺山山崩,崩后连续发生地震,每次地震时海底有声如雷。一时里人心恐慌,王安石也为朝廷,为百姓深深地忧虑着。他写《丙戌五月京师作二首》:
北风阁雨去不下,惊沙苍茫乱昏晓。传闻城外八九里,雹大如拳死飞鸟。
浮云离披久不合,太阳独行干万物。谁令昨夜雨滂沱,北风萧萧寒到骨。
五月末,王安石终于等到了任命的诏书,他被任命为鄞县县令,命他在近日内离京赴任。
告别了京师中的几位朋友和熟人,王安石立刻离开京师,乘船由汴河向东南方向行进。在离京师几十里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官船靠岸做短暂的停留。王安石下船上岸,一是要稍微活动活动筋骨,缓解一下长时间坐船的疲乏。二是顺便访查一下汴河两岸的风俗民情,了解一下各地的情况。因为他即将成为一县之长了,一个县的一切都要听从他的命令。他的经验、他的能力将会给全县百姓的生活状况带来极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他不能不谨慎从事。
刚走上大堤,就见大堤下有几个逃荒的百姓,衣衫褴褛,其中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拄着一根可能是用来打狗的棍子,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挎着一个讨饭的篮子。还有三个饿得骨瘦如柴的孩子,最大的也就七八岁。那个老头正在向道旁的一个小酒馆的店小二讨要点残汤剩饭,遭到店小二的大声呵斥。
见到这种情形,王安石一阵心酸。紧走几步,上前劝阻道:“店家,这个老人已经够可怜的了。有残汤剩饭就周济一口,没有就好好回答嘛,何必大声叱责?”店小二一听,上下打量一下王安石,一看是个读书人的模样,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说道:“周济?周济得起吗?这样的人家一天要从这里过去好几家,哪一家不可怜?我们是小本经营,能周济得起吗?谁又来周济我们呢?你是干什么的,如此多管闲事?”
王安石遭了一顿抢白,见店小二说的有道理,也就没有生气,而是回头问那个妇女道:“请问这位大嫂,你们是哪里人?为何落到这般田地?”
“唉,这都是作孽啊。我们是河北人。丈夫去年被征去当兵,打仗死了。家中再也没有劳动力了。俺公爹身子骨还算硬朗,帮着俺莳弄几亩地,以为就这么将就着过呗。没想到今年大旱,庄稼是没有一点指望了。可官府还是一个劲儿地催租催税,又要这个,又要那个,还要修什么河,天天抓人。我们在家中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出外逃荒。哎,像我们这样的也不是我们一家,我们那屯现在已经没有几家不出来逃荒的了。这年头,穷人真难活啊!”那女人说到此处,满眼是泪。
店小二听到这里,似乎也受了感染,进店拿出几个别的客人吃剩的馒头塞到那个老人的手里。王安石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放在那名妇女的枯瘦的手上。妇女愣住了,因为她可能从来没见过这样慷慨大度的人,弯腰就要给王安石下跪。王安石忙伸手相搀道:“这位大嫂不必多礼,这二两银子你们先用着吧。年景不能总这样,以后会好起来的。”
仆人前来召唤,说船马上就要开了,请王安石赶快回去。王安石随着仆人沿着一个斜坡走上大堤。他回头看一眼刚才讨饭的那家人。只见那家人已经离开了那个小酒店。而在不远处,又走来一家讨饭的人。
回到船中,那位妇女的话语仿佛就萦绕在王安石的耳边,久久不散。他的心情久久平静不下来。他在回味着那个妇女的话,在想象着河北百姓的苦难生活,一首诗在他的心中就这样产生了。诗的题目就叫做《河北民》,全诗是这样的: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老小相携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过者无颜色。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河北的百姓到南方来讨饭,可是南方的百姓在丰收的年头自己还填不饱肚子,又哪里有饭给逃荒者呢?只两句诗,就把当时的整个社会状况描绘出来,表现出作者悲天悯人,深切关怀百姓生活的情怀。这是王安石诗中反映现实最为深刻的一首诗,在北宋诗人的作品中也是上乘之作。
回到家中,逗留数日。王安石拜别了高堂老母,带着妻子吴氏和刚刚三岁的长子王雱,乘坐由驿站中要来的两辆马车上路了。他怀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坚定的信念,走向可以小试牛刀,走向可以施展自己改造社会之抱负的第一个地方——鄞县。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