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在出任参知政事后就开始进行改革,但不久即挫折。这样大的一场政治革新运动,失败的开端却是一官员卖掉一些废纸。
朝廷方面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的:三月初,先后任参知政事和宰相二十余年的吕夷简因身体不适而辞去相位,已致仕归家。朝廷的人事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动。四月,仁宗皇帝亲自下诏把在西北御边的两名重臣韩琦和范仲淹调回京师,任命为枢密副使。不久,范仲淹又被任命为参知政事。看来当今皇帝是要改弦更张,干一番事业了。
前文提到过,吕夷简是个非常自私,谋家而不顾国的庸人。他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政治才能。可是,由于在仁宗刚刚亲政的时候,他保护了两宫太后,帮仁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所以一直受到仁宗的信任。
景祐年间,王安石随父亲王益进京时,范仲淹就因为直言进谏遭到吕夷简的嫉恨而被贬谪,同时受到牵连的还有欧阳修和尹洙等人。正是通过这件事,当时年仅十六岁的王安石才悟出了一个至为深刻的道理,也对范仲淹和欧阳修等人产生了钦佩向往之情。王安石知道,只要吕夷简还健康地活着,还在当政,就不要希望国家的政治局面和经济形势有什么大的改变。吕夷简因病退出,范仲淹从边防返回,决不是一个人的进退问题,而是朝廷政策将要发生变化的一个信号。
王安石的估计没有错。范仲淹出任参知政事后,很快就向仁宗皇帝建议十事,以求全面革新。这十件事是: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每一件事还有具体的内容,这自然要涉及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如果这些革新措施能得到皇帝的支持全面实行的话,对于已经相当困难的国势或许能有一些帮助。但这也只能是使紧张的局势有所缓解而已,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好像是对一个重病患者进行保守疗法一样,只能延缓其生命而不能根除其病患而使其恢复健康。但尽管这样,那些既得利益者们恐怕也不甘心失去他们的一丝一毫利益,恐怕也会有激烈的斗争。王安石在观察和等待着。
几个月后,传来消息,说圣上采纳范仲淹的建议,全面进行革新,但朝廷中斗争异常激烈。吕夷简虽在病中,可还有相当大的能量。反对革新的势力还相当强大,新政推行极其困难,或者说只是纸上的空文,根本就没有人去执行。
又过几个月后,传来消息,说宰相杜衍的门婿,范仲淹推荐的集贤校理、进奏院监察官苏舜钦被人弹劾,以监主自盗的罪名而被除名,即开除公职而成为一个普通百姓。因他是宰相的门婿,是参知政事推荐的人,这两个人都有用人不当的责任,因此宰相杜衍和相当于副宰相的范仲淹也都遭到弹劾,二人被迫引咎辞职。同时,坚决支持范仲淹的富弼、欧阳修和韩琦被指责与范仲淹等人搞“朋党”,也统统被赶出了朝廷。富弼出任郓州知州、欧阳修出任滁州知州、韩琦出任扬州知州。据说韩琦大人很快就要到了。
其实,范仲淹所要进行的“庆历新政”,不过是在原有政策基本不变的前提下,对各种社会弊端进行一些修修补补罢了,尚受到保守势力千方百计的阻挠,终于以失败而告终。可见在封建专制制度下要进行一点社会改革该是多么困难。
所谓的苏舜钦监主自盗也不过是反对派强加上的罪名。苏舜钦得罪的缘由是这样的:在年终举行的所谓的赛神活动后,把进奏院清理出来的没用的废旧纸张卖掉,用这点本来不多的钱置办一桌酒席,招待本院的全体同僚吃一顿。这只不过是按照惯例行事,每年都是如此,无论谁当这官都这么办。可要是别人或许就没事了,而苏舜钦这样做就算犯了朝廷的法律。因为他是进奏院的长官,居然用卖废旧纸张所得的公款领导全院人员大吃大喝,这还了得。于是,反对派就小题大做,把苏舜钦罢免除名,并以此为突破口,把进行新政和支持新政的这些人统统赶出了朝廷。
庆历新政的失败,使王安石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更加深刻了。他要带着这些问题去读书,去思考。听说韩琦大人近日就要到来,王安石也和其他同僚一样在盼望着,马上就要在这位闻名遐迩的朝廷重臣属下工作,安石的心里不时地涌动起希望的火焰。
韩琦在当时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臣了。韩琦字稚圭,相州安阳(今河南安阳)人。二十岁就考中进士,出任右司谏。直言敢谏,上书抨击时政,弹劾两名宰相和两名参知政事尸位素餐,使四人同日罢相,朝野震动。
后来,西夏元昊叛乱反宋。韩琦和范仲淹到前线带兵督战,颇得军心,战绩辉煌,使西夏兵闻风丧胆。朝廷倚为重臣,边境的百姓更是倚为靠山。当时在边境有民谣说:“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后来西夏久战疲惫,与宋议和。战争状态结束,朝廷召韩琦和范仲淹回朝任枢密副使。不久,范仲淹被任命为参知政事,韩琦则以枢密副使之衔兼淮南节度观察使。这一年韩琦也不过36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为人精明能干,很有声望。王安石出仕不久就在这样干练的能臣属下工作,感到自己很幸运。韩琦虽然年龄不大,但在官场多年,处事老成练达,对王安石也很赏识。
工作虽然很琐碎繁忙,可王安石一直都在抓紧时间学习,在广泛阅读史书的基础上,他开始重点考虑如何富国强兵的问题。由于家属没有带来,他还住在寮舍中,这倒为读书提供了一个良好而安静的环境。
这天夜晚,王安石又开始读书了。他仔细思考秦朝商鞅变法的得与失,研究桑弘羊关于盐铁官营的观点,详细分析《周礼》中关于社会经济组织的记述。他在寻找一个能够改变当前这种社会病态的良方。
夜已深了,他全然不觉。思考一会儿,再读一会儿。他觉得有些新的领悟,心里稍微敞亮一些。不知不觉间,从外面传来报更的鼓声。他侧耳听了一下,不觉暗暗吃惊。怎么,已经四更天了?他这时才感到有些疲倦。离次日上班点卯的时间已经不太远,也不能脱衣睡觉了,干脆就合衣假寐吧。想到这,安石上床,把枕头放在被的上边,趄歪着身子想要眯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安石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喔,喔”的鸡叫声。安石一下子醒来。有些迷迷瞪瞪的,心中暗想这下可坏了,今天是非要迟到不可了。待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清醒。这才看清,天刚亮,东方的那颗熟悉的启明星还挂在树梢上,抓紧时间还来得及。于是,急忙洗脸梳头,整理一下外衣,戴上乌纱帽,穿好靴子。也来不及吃早饭,急匆匆往府衙的大堂走去。
点卯的时刻将要到了,其他同僚们已经到齐。韩琦坐在大堂之上,见众人都已列班鹄立,只是主管点卯的签书判官王安石还没到来,心里暗暗有些焦急,不时地撩起眼皮向大堂门口看一眼。
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才见王安石匆匆忙忙走上大堂。仔细一看,只见王安石的官服上有些褶皱,领口处窝了一小块。乌纱帽下还露出一小绺散落的头发,脸洗的好像也不太干净。站在班中还在轻轻地吁着气,分明是走路太急的缘故。但不管如何,总算没有误了点卯,韩琦这才松了一口气。
韩琦很器重王安石,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才识过人,而且办事能力极强。签书判官之事很繁杂,一般人都要紧忙,还会觉得力不从心。可王安石到任以来,各种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可连续几天来,安石总是踩着点来上班。已有两次和今天的情况一样,再晚一小会就误了点卯。作为一个年轻官员来说,这样下去,会影响前程的。而且,从王安石眼角的血丝来看,他肯定是熬夜了。从白天工作的情形来观察,他也常常打瞌睡,有些提不起精神来。是不是和许多青年人一样到烟花柳巷去寻花问柳了呢?如果那样,可就要耽误他的前程了。
韩琦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北宋的上层官员生活非常奢侈,年轻官员狎妓冶游是非常正常的,不但不会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反而会被当成是风流韵事而受到人们的艳羡。著名词人张子野,就是以写“风破月来花弄影”等三句词中都有影字而被人称为“张三影”的风流文人张先,在八十一岁的时候还要兴高采烈地纳妾,许多文人都作词祝贺。一些人还表示出非常羡慕的心情。于此可见当时社会风气之一斑。一般的文人官僚也都有三妻四妾。不拈花惹草的反而会被认为是不正常。像王安石这样少年得志,刚刚二十多岁就已成为许多人羡慕的朝廷命官,新婚不久而妻子也不在身旁,即使是逛一逛妓院,进一进青楼,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为此耗费太多的精力可就要耽误前途了。
古代的官府中也有一套相当严格的管理制度。各个部门的官员早晨上班时也要点名。因为上班的时间都在卯时,冬季和夏季也有区别,但大体上都在卯时的时辰内。卯时的时段是从五点到七点。五点叫做卯初,六点叫做卯正。如果六点半就叫做卯正二刻。古代照明比较困难,故古人也就只能是随着自然的变化来安排生活和工作。所谓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实在是由于当时的生产条件决定的。总之,古人上班的时间一定是在卯时的时段之内,故称之为“点卯”。如今,无论冬夏,人们基本上都是八点上班了,可上班点名还称之为“点卯”,这只不过是延用古称罢了。其实,八点钟是辰时而不是卯时,但如果说“我去点一点卯”,恐怕谁都能明白。如果说“我去点一点辰”,恐怕就谁也不明白了。
点卯结束,韩琦简单讲了几句,安排一下工作。大部分官员散去,只剩下几名主要的幕僚。这时,韩琦才关切地嘱咐安石说:“介甫啊,青年人正是大有作为之时,应当刻苦读书,勤勉职事,千万不要艳冶无度,荒废学业,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听到韩琦的这些话,安石不禁一怔营,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但又咽住没有说,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几个同僚看了看安石,也没说话。
点卯结束散班,官员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一进办公室的门,王安石的助手就迫不及待地问:
“王大人,刚才韩大人批评您时,下官看见您似乎想要说话,可为什么又不说了?下官都为您感到不公平。”
“这是因为韩枢密刚到任不久,还不了解我,所以才误解了我。世间之事,要名实相符,批评才可以罪人。如果名实不符,又何必解释!况且,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一解释,对韩枢密的脸面也不好。人们之间相互误会的情况非常多,有的没有必要解释。时间一长,人们自然就都明白了。”韩琦当时是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兼领淮南知州,故王安石称之为韩枢密。
“高见!高见!‘名实相符,批评才可以罪人’,可谓是至理名言。王大人之雅量,令人钦佩。”
王安石对韩琦的批评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因为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用不着计较。而这也正说明韩琦大人对自己是非常关心,才会注意这些生活细节的。几天后,韩琦知道了王安石刻苦读书的实情,对这个年轻人更有好感,也很佩服王安石的胸襟大度。
王安石依旧天天在夜间伏案苦读,他的知识面在不断扩大。在淮南三年的时间里,王安石的学识产生了一个飞跃。这为他以后在变法中成功地在各个领域里都有建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每到夜晚,在王安石的寮舍的南窗前,都会透出灯光,映照着他那稍微有些瘦削的身体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