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的动作很慢。
他抬起手缓缓掀开车帘,像是掀开了相隔十六年的岁月。
——“江州良家来人了!”
刘礼小小的脑袋从国子监教室外露出来,发现少师不在,乐颠颠地说。
江州良家是前朝皇族,在长江流域势力很大。
饶是七岁皇子,也知道这是件大事。
“你今日又逃课。”孔佑把毛笔放好,走到窗子边。
“来就来了,必然会仰我大周国威,跪地臣服万岁。”
他那时的一举一动,总学着大人,尽量老成持重。
“嘁,”刘礼却对他的话不屑一顾,“臣服什么啊?我可见了,良家族长英武不凡,还带着怀孕的夫人。大家都说他肯来,是看太子殿下的面子。”
太子殿下南巡时遇到良家族长,二人相交莫逆,这是一件皇族秘闻。
刘礼抓紧窗沿,生怕自己掉下去,又忍不住一直说。
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孔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父王,当朝太子,促成了良氏与朝廷的这次和谈。
“既然来了,就能谈好。”孔佑道。
“是,”刘礼也学着他故作老成,“大不了跟良氏结个亲,把他们扣押在这里,不准走了。”
怎么会不准走。
不仅能走,还是太子殿下亲自送走。
只不过他们都不知道,那火焰滚滚的驿站,最终只有良家族长夫人和他,逃了出来。
马车的车窗比当年学堂的窗户小了不少。
孔佑向外看,刘礼往内看。
十六年后,当年循规蹈矩的皇太孙改名换姓,而在窗外踮着脚说话的孩童,已是新帝亲封,封号最为尊贵的晋王。
刘礼眼中的震惊多一些。
孔佑只有深不见底的漠然。
虽然分别时他们都是七岁孩童,但孔佑并未掩饰自己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姿态。
那是从来不把刘礼当回事的倨傲。
他们就这么在人群中,在百姓中,在无数双想要窥见真相的眼睛中,静静看着对方。
许久,刘礼伸出手,递过来一个瓷瓶。
“不知阁下是否受伤,这是宫中的金疮药,还请收着。”
孔佑没有接那瓶药。
“小伤而已。”他拒绝道。
马车向前驶去,把怔立原地的刘礼撇在后面。
追上马车时,沈连翘没忘了偷瞄一眼刘礼。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
百姓们也在看,并且交头接耳地称赞着。
“殿下宽厚,实乃大周之福啊。”
“殿下仁心,理当受陛下器重。”
沈连翘小步快走,慢慢追上江流,跟他闲话。
“那就是晋王殿下啊。”她道。
“是啊。”江流却不似她这般激动,语气平淡。
“是以后的皇帝吗?”她又问。
江流撇嘴道:“谁知道呢?”
马车在此时停下,下车的孔佑转过身,看着沈连翘。
“不是。”他冷冷道。
“什么不是?”沈连翘一头雾水。
严管家已经跳下马车,把缰绳拴好,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
“小姐家到了,进去吧。”
看大门的制式,这应该是某位官员的府邸。
沈连翘抬头看看,只觉得门好高,门栏也高。
主家姓林,已经迎候在门外。
男女均四十来岁,相貌和善。
严管家捧上礼物,对方并未推让。
“一切尚未确定,屋内说吧。”林老爷道。
孔佑躬身施礼,随主家步入前厅。
沈连翘和江流在大厅外等着,隐隐听见里面的声音。
“十年前本官调任京都,带着一家老小,都迁了过来。”林老爷的声音很和善。
沈连翘明白东家前几日为什么没找到了。
人家搬家了。
那这样就可以接到小姐回去了。
可厅内却又传来孔佑的声音。
“烦请林老爷,给小生看看那口箱子。”
还要看箱子啊?
屋里安静一刻,林老爷道:“如何?”
“叨扰到林老爷了,”孔佑道,“可惜不是。”
“竟然不是吗?”林老爷似乎有些不甘。
这时忽然听到屏风挪动的声音,“嗵嗵”脚步声响,一个身穿嫣红裙裳的女子捂着脸跑出前厅。
看样子是藏在屏风后看,这会儿忍不住哭了。
“小生鲁莽,还请林老爷勿怪。”
孔佑浑然未见一般,在厅内起身施礼。
“是小女顽劣。”林老爷亲自送孔佑出来,叹息道,“陶陶自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想见到家人。叫公子笑话了。”
“岂敢。”
孔佑温声道。
回程的路上,一行人都有些沉默。
出门接小姐,小姐没接到,东家还受了伤。
但孔佑进府下车时,神情仍旧没什么变化。
他甚至温声对严管家道:“不必送金疮药了。”
严管家应声,过了一会儿,差沈连翘送午饭。
孔佑在书房安静地站着。
沈连翘把餐食一样样摆好,放上竹筷,小心看了孔佑一眼。
他手里握着书,却很久未翻一页。
受伤的左手未经包扎,随意垂在身侧。
沈连翘想起他为何受伤,不由转身出去,拿了金疮药和纱布过来。
没有问过对方是否应允,她便半跪下来,为他包扎伤口。
孔佑的手动了动,这才低头,看向沈连翘。
“你那时为什么不躲?”他问。
沈连翘把药粉涂抹在他的手心,低声道:“躲不开。”
“你是怕伤到别人。”孔佑拆穿了她的谎话。
“多谢东家搭救。”沈连翘道。
鞭痕并未撕开太大的伤口,却在他手心留下一片瘀青。她心中感动,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如果能帮东家找到小姐就好了。
孔佑清俊的脸颊浮现淡淡的戾气,手指微握,寒声道:“不要这样。”
似乎一瞬间,他褪去了和善的面容,看着面前稚嫩的姑娘,劝告道:“不要管别人的死活。那样子,不值得。”
沈连翘微惊抬头,正碰到孔佑愠怒的视线。
他常常是和煦的、温雅的、对下人宽容大度的。
可此时的他像是卸下了什么伪装,变成真正的他。
让人胆寒,满含怨愤的他。
“那东家你,又为何救了我呢?”
沈连翘站起身,看着他道。
她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闪动,似乎很脆弱,眼中却是不可撼动的光。
“东家救了我,说不定会惹怒卫士。既为商户,该知道不管生意做多大,都是官家更厉害。更何况晋王也在那里。”
被抄家的人还少吗?
朝廷很喜欢用这种方法填充国库。
“你不懂,”孔佑忽然恢复笑容,走到几案后坐下,“今日我就是要同晋王见面,吓一吓他。”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转换让沈连翘有些疑惑。
“吓他?”
“嗯,”孔佑尝了一口鱼烩,咀嚼下咽,笑道,“应该是吓到了。”
晋王刘礼,住在宫外王府。
作为皇帝最信任、大臣最敬重的皇子,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王府中没有乐伶,平日也从不去勾栏闲逛,夜里早早回来安寝,卯时准时上朝。
可这一晚,他却在黑暗的寝殿坐至天亮。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也从不在思考时自言自语。
待窗外清浅的晨曦驱散殿内暗色,他缓缓起身。
净面、沐浴、束发、着衣。
虽然穿着常服,他却比面见皇帝时还要用心。
腰间的坠饰更是挑选许久,才选了一块白色的玉玦。
晋王出门时,没忘了给他的宠物——一只白色的兔子喂干草。
“本王要出去一趟,”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白兔柔软的皮毛,“兄长回来了,本王要接他跟家人团聚。”
兔子默默吃着草,不发一言。
晋王刘礼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他俊朗的面容迎着朝霞,带着几分身为王者的霸气。
腰间的佩剑闪耀灼目,把他衬出几分雄姿。
马车就在王府中候着,他却翻身上马。
昨日已经让人查过,那辆马车是孔府的。
南街孔府。
晋王扬鞭而去。
隔了十六年,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