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翘没什么能耐,但是记性不错。
她记得暮色下的城门旁,这只手掀开车帘的样子。
一样的白皙,一样的修长,一样的骨骼分明,蓄满坚韧的力量。
而此时此刻,这只手的主人正看着她。
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
单眼皮,却偏偏凝聚了所有的光芒。像是琉璃在阳光下翻转,透着摄人心魄的和暖。
鼻梁高挺脸颊微瘦,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笔直却不生硬,唇色比寻常人深些,深得露出几分明丽。
并没有貌比潘安的那种俊美,反而因为他身材高大结实,让人更觉得有莫名的气息在缓缓流动。
那气息令人想接近却又惧怕,明明温和却又威严。
只要看久些,就觉得器宇不凡,移不开眼睛。
他此时一手掀开竹帘,一手握着白色的瓷瓶。
瓷瓶的形状像是老虎,上面绘着辣椒的图纹。
沈连翘连忙起身,她学着婆婆教的样子,草草施礼道:“东家。”
孔府东家孔佑,年二十三岁。
每年的四月十九,他都会屏退下人,自己在厨房烧一碗生辰面,然后在这里默默吃完。
因为那个人或许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所以他替她吃,佑她长命百岁。
因为那个人生在脏乱破败的厨房,所以他在这里吃,就像这里是她的家。
但今日出了点意外。
厨房的辣酱没了。
他出去拿,回来便发现面被人吃了。
吃面的人……有点丑。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眉毛似乎被描画过很多次,脸上也涂了好几层粉。
胭脂擦得很重,像是刚从跳大神的戏台上下来。
虽然丑,但她笑得……很好看。
红嫩的唇边沾着汤汁,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睛弯得像一对月牙,梨涡深深,透着满足和惊喜。
一碗面而已,也能高兴成这个样子吗?
这就是严管家买来的丫头吧。
孔佑心中的烦闷淡去,走进厨房,把辣酱放在几案上。
“我的面呢?”他问道。
明明看到吃完了,却仍旧这么问。
话说出口,孔佑自己也有些意外。
他从来没有这么幼稚过。
这姑娘果然慌了。
“原来是东家的面。”她下意识端起面碗,往他身前送了送,“还有一口。”
那是没有面、没有葱花、更没有鸡蛋的一口。
汤汁在碗里打着旋,倒映出她五彩斑斓的脸。
孔佑微蹙眉头,神情有些不悦。
不是学规矩吗?
看来教习的婆婆不怎么样。
沈连翘这会儿才明白自己闯了祸。
“东家稍等,”她匆忙去找面,又不小心打翻水瓢,弄了一身水,“奴婢会做面,奴婢做一碗面赔给东家。”
她会做饭。
小时候还没能够到灶台,她就踩着凳子做饭了。
她烧的味道虽然不及这一碗面好吃,但总得赔人家啊。
饿着肚子的感觉不好受,她已经深有体会。
沈连翘手忙脚乱地开始和面,却被孔佑制止。
“不必了。”他淡淡道,“仆役吃饭的地方在后院小杌房,你别再走错。”
竹帘掀动,是孔佑转身离去。
“不吃了啊?”沈连翘唤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衣襟下摆绣着的云图,随脚步微微浮动。
真是的,欠人饭的感觉不太好。
沈连翘走回几案,把剩下那一口汤喝了。
孔佑向书房走去。
路过花丛,路过桐树,路过圆形拱门和一池碧水,不知怎的,他忽然停下脚步,向后看了看。
刚才那个丫头,衣服湿了却浑然不觉,忙着去烧饭。
对自己这般粗糙,显然是吃过很多苦头。
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也在吃苦。
应该不会吧。
那家人看起来家境殷实,为了感谢抚养之恩,他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张银票。
从年幼的孩子那里得来财富,应该对她多加爱护才对。
孔佑转过身,径直向书房走去。
今日的生辰面没有为你吃,希望明年此时,我们可以一起。
饭好吃。
银子好多。
吃饱喝足数银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事了。
沈连翘把她的钱数了好几遍。
如今她有一两一吊五百文钱,装在粗布袋子里,提起来沉甸甸的。
以前她偶尔得到钱,都是藏在树上。
孔府的树倒是不少,她住的小屋子前面就有一棵桐树。但沈连翘左看右看,都觉得树枝太细,藏不住箱子,也不敢藏钱。
好在会爬树的人也会爬房梁。
把银子放进箱子,箱子上拴着绳子,沈连翘带着绳子爬房梁,再把箱子系上去。
稳稳放好,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沈姑娘,”是严管家的声音,“请开门。”
严管家手里捧着一沓衣服。
把衣服交给沈连翘,又蹙眉看她一眼。
看到沈连翘湿透的下裙,他露出恍然的神色。
“你回来啦!”连翘接过衣服,恨不得立刻穿上。
她只有一套衣服能穿出门。
刚刚湿了,就只能自己暖干。
没想到衣服这么快送来,她可以早些换上了。
“嗯,”严管家道,“回来刚见过东家,又出门买了衣服。估的尺码,不对的话,你自己改改。”
他今日的话多了些。
“见过容婆婆了吗?规矩学得怎么样?”
沈连翘退后一步,身体肃立两手相扣,放于左腰侧,屈膝施礼。
这是福礼,日常伺候小姐时,这样就好了。
虽然脸上的妆容混乱,但这个礼数倒可称得上仪态万方。
“好好学,”严管家难得露出赞赏的神色,“容婆婆可是给大臣亲贵家的小姐教学的,哪家小姐若有幸被恩选,都要跟着她学一学,才有底气踏入皇宫。”
沈连翘笑着抿唇。
“管家的意思是,奴婢也得进宫咯?”
“姑娘你不如先去照照镜子。”
严管家说完转身,忍不住笑出声。
院门口的护卫看到他笑,顿时后退一步,身子贴紧墙面。
这是怎么了?
难得见到管家笑,更难得见管家亲自去给人买衣服。
沈连翘也莫名其妙,直到看见铜镜中自己的脸。
怪不得今日大家都很和气,原来是她自己太好笑了。
十六年内迁入京都的户档,有三百二十四份。
厚厚的一沓,被誊抄下来,放在孔佑的书案上。
严管家恭敬地站着,待孔佑翻动纸页的动作停下,便道:“这些都是从宜阳县迁过来的户档。京兆府这些年管理松散,有些记录模糊不清。东家您歇着,老仆一家一家去问吧。”
“不能去问。”孔佑抬起头,把桌案上的茶盏推给严管家。
“也是,”严管家醒悟道,“不足满月便养着的孩子,往往不会告知身世。贸然去问,对方未必肯说。”
孔佑点头,眼中有柔和的光。
“把这些户档里,家有十四到十七岁女儿的先筛检出来。再暗地里查一查,有必要的话,请媒人上门,说要提亲。”
“给谁提亲?”严管家一愣,口中的茶水差点喷出来。
“自然是给我,”孔佑笑了,“不然如何见到她,分辨是不是她呢?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嫁人。”
正经人家的姑娘日常都不会出门,想要见到,只能使非常手段。
还是太晚了。
但他若不能准备充分,是万万不可进京的。
严管家有些狐疑地收神,继而摇了摇头。
见到,也未必能认出来吧。
那如果认出来,就真的要娶吗?
开什么玩笑,对方可是……
其实也不必求娶,只用想个更周全的法子。也不知道东家那么聪明的人,为何突然冲动起来。
总觉得心里乱乱的。
但严管家也只能无奈地点头。
“都听东家的。”
“哦,还有,”他又禀报道,“衣服拿给丫头了,她挺喜欢。”
孔佑的脸上却一瞬间露出追忆和悲伤的神情。
不知道那孩子如今长多高,爱不爱笑,喜欢穿什么衣服。
她出生的时候,脾气可大了,险些引来那些刺客。
“没找到小姐,”严管家犹豫着,问道,“明日的事还……”
“无妨,”孔佑把户档再次打开,“去做吧。”
第二日学完规矩,沈连翘没忘了先去吃饭。
除了管家,仆役们果然都在小杌房吃。
见她进来,他们只是点头,并不多说闲话。
馒头竟然是白面做的,菜也好吃,馒头蘸菜水,更好吃。
沈连翘吃完饭,拿着一张纸条,有些忐忑地出门。
纸条上誊写了箱子上的字。
那个跟她身世有关的箱子底部,刻着几个字。
她想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木料那么好的箱子,当铺不肯收。
她想知道当铺的掌柜那种又恐惧又敬畏的神情,是为了什么。
沈连翘学的一百多个字里没有这几个字。
夫子以前,也不肯告诉她这几个字的意思。
但她今日从孔家带来两个馒头,夫子说不定会大发善心。
“夫子,”沈连翘在宅门外喊,“学生来煮茶了。”
“你自己进来吧。”里面是师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怎么了啊?
沈连翘打开柴门进去。